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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月24日 ...

  •   滑板轮子碾过青石板路的接缝,发出熟悉的、间歇性的咔哒声。傍晚六点,海风把白天的闷热搅散了些,空气里有咸味、晒干的鱼腥,和家家户户飘出的饭菜香。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岛的气味,暑假开始了。

      外婆站在院门口那棵老芒果树下,影子被西斜的太阳拉得细长。她手里拿着蒲扇,一下一下地扇着,看见我,眼睛就弯起来。

      “遥遥到了呀。”

      “外婆。”我把滑板夹在腋下,抱了抱她。她身上有柠檬皂和旧木柜的味道。

      晚饭是白粥、煎鱼脯和炒空心菜。饭桌摆在院子里,蚊香蜷在铁皮盒里冒着细细的烟。外婆絮絮地说着这两个月岛上的事:西街阿婆的孙子考上了大学,杂货铺进了种新汽水,上个月的台风把码头那盏老路灯吹歪了还没修。

      我安静地吃,耳朵里灌着这些柔软的、碎屑似的乡音。离开学校那个总让我神经紧绷的环境,回到这里,像把一直端着的肩膀终于放下来。ADHD的药我早上吃过,现在药效差不多退了,思绪开始有些散,但在这里,散开也不是坏事。

      “对了,”外婆夹了块鱼放到我碗里,用蒲扇指了指对街,“林婆婆那屋子,有人住了。前些天搬来的,是个后生仔。”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对街那栋老房子我太熟悉了,白墙斑驳,窗户是木框的绿漆,常年关着。林婆婆前年过世后,那里就一直空着,夜里黑黝黝的,像个缺了牙的洞。但现在——二楼的窗户开着,窗台上摆着一盆我认不出的绿植,叶子耷拉着,可能刚浇过水。底楼的客厅亮着灯,暖黄色的光从窗帘缝隙漏出来,在石板地上切出一道细长的亮痕。

      “什么人啊?”我问,纯粹是接话。

      “说是林婆婆的外孙。”外婆喝了口粥,“从北边城市来的。不爱说话,搬来那天我去送过几个鸡蛋,他就站在门里接了,道了声谢,门就掩上了。看着……挺静的一个人。”

      静。这个词在岛上不算褒义也不算贬义。岛上的人嗓门都大,海风吵,日子也吵。一个静的人,像个透明的气泡,飘在这片喧嚷里,反而显眼。

      吃完饭我帮着洗碗。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水管被晒了一天的微温。透过厨房窗户,能更清楚地看到对街的灯光。客厅的窗帘没拉严,能看见一小块天花板和吊扇的轮廓,扇叶没转。那个人在做什么呢?看电视?看书?还是就那么坐着?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想这个。也许只是大脑在寻找新的、可供聚焦的点。我的注意力总是这样,需要一个锚点,在学校是课业,在家是外婆的吩咐,现在暑假刚开始,锚点暂时空缺,就飘向了那个亮灯的窗户。

      洗好碗,天彻底黑了。星星还没出来,天是深的蓝黑色。我拎着滑板出门,说去广场滑两圈。外婆在身后叮嘱:“早点回,夜里潮气重。”

      街灯昏黄,蚊虫绕着光晕打转。我踩上滑板,慢慢蹬着,穿过这条我从小学滑到高中的街。杂货铺还开着,阿婆在柜台后面打瞌睡;渔夫家传来电视新闻的声音;几个小孩追逐着跑过去,手里拿着荧光棒,划出绿色的弧线。一切如常。

      滑到街尾,就是海边小广场。水泥地,有个生了锈的秋千和两个石凳。海在这里豁然开朗,风大起来,能听见持续的、沉沉的潮声。我练了几个简单的动作,Ollie,shove-it,心思却不太集中。药效退去后的那种熟悉的、微微的涣散感爬上来了,像潮水漫过沙滩,思绪的边界变得模糊。我索性坐在石凳上,看着海面上远处渔船的灯火,一明一灭。

      坐了很久,直到屁股被石凳硌得发麻。起身往回滑,街道已经安静下来,只有几家窗户还亮着。滑到我家门口时,我下意识地刹住,转头看向对街。

      那栋房子的灯还亮着,从一楼换到了二楼——应该是卧室。窗帘拉着,但有个身影映在上面,轮廓模糊,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头微微低着,肩膀的线条有些塌,像是坐着。一动不动。

      就在我盯着看的时候,那个黑影忽然动了一下,抬起手臂,似乎环抱住了什么。紧接着,极其隐约的、断断续续的声音飘了过来。

      是吉他。

      声音太轻了,被夜风和远处的海浪声切得碎碎的,听不清旋律。只有几个零散的和弦,拨得很慢,有时候停下来,隔很久才又响一声。那不是练习,也不像演奏,更像是一个人用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弦,碰触出一点声响,证明自己还在这里。

      我站在黑暗里,滑板夹在手臂和身体之间,听着那几乎不算是音乐的声音。它和这个夜晚的其它声音——风声、潮声、蟋蟀叫——混在一起,却又截然不同。它不属于这里,它带着别的什么地方的灰尘和气压。

      楼上那个黑影保持着环抱吉他的姿势,很久没有动。然后,灯熄灭了。

      窗户重新陷入黑暗,比我记忆中年久失空的黑暗更深。因为我知道那里现在有了人,一个“挺静的”人,一个会在深夜抱着吉他却不弹奏的人。这片黑暗因此有了密度。

      我轻轻推开自家院门,木门发出熟悉的吱呀声。外婆已经睡下了,客厅留了盏小灯。我放好滑板,走上吱嘎作响的木楼梯,回到自己房间。书桌对着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对街那扇刚刚熄灯的窗。

      我翻开床头柜上那个厚厚的硬壳笔记本——我的日记,也是我整理思绪的方式。从初中开始,陈医生就建议我写,说能把脑子里乱跑的念头捉住,钉在纸上。拧开笔帽,顿了顿,写下日期:

      6月24日,晴。暑假第一天。

      笔尖在纸上停留,墨水洇开一个小点。然后我接着写:

      对街搬来了人。林婆婆的外孙。
      晚上听见他弹吉他,几个音,不成调。
      像在试一把生了锈的锁。

      写到这里,我停下笔,抬头又看了一眼对面漆黑的窗户。夏夜的暖风从纱窗涌进来,带着芒果树叶的清香。一切似乎和往常任何一个暑假的夜晚没有不同。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这条街的声响图谱里,多了一串陌生的频率。我的夏天,或许不会像计划的那样,只是规律地滑板、吃药、读那本艰涩的药理学了。

      我合上日记本,关掉台灯。黑暗里,那个抱着吉他的黑色剪影,还在眼皮后面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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