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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月26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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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诊所的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完。
从小岛东头到西边的陈医生诊所,要穿过两条窄街,路过总是飘着炸物香气的“海仔小铺”,再爬上一个小小的斜坡。路面是粗糙的水泥地,被岁月和雨水磨出了深浅不一的纹路。我踩在滑板上,借着下坡的惯性滑行,风把T恤吹得鼓起来。身体的平衡感暂时接管了大脑,那些关于对街邻居的纷乱思绪被压下去一些。
每周一次复诊,每月一次开药。这是雷打不动的日程,是我维持“正常”运转的必要检修。药不能断,就像我那脆弱的注意力,需要化学物质的锚定。
诊所是栋老旧的二层小楼,外墙刷着淡绿色的漆,已经斑驳。门廊下总摆着几盆耐阴的植物,叶子绿得发暗。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旧书籍和某种淡淡草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股味道让我条件反射般地安静下来,心跳都似乎规律了些。
候诊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吊扇在头顶慢悠悠地转,发出规律的嗡嗡声。我在靠窗那把磨得发亮的木椅上坐下,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墙上那幅海岛风景油画——看了十几年,连画上哪块礁石缺了个角都一清二楚。
正当我盯着画上那片永远凝固的浪花时,里间的门开了。
脚步声先传出来,很轻,有点拖沓。然后是一个侧影。
他低着头,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的药袋,手指攥得很紧,指节有些发白。还是那件灰扑扑的棉麻衬衫,头发比昨天看到时似乎更乱了些,几缕碎发垂下来,几乎遮住了眼睛。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看路,只是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像在数着瓷砖的格子,一步一步挪向门口。
我整个人僵在椅子上,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血液似乎嗡地一声涌向头顶,又在瞬间退去,留下一种失重般的空洞感。他真的在这里。在陈医生的诊所。拿着药袋。
他走到门口,停顿了大概半秒,似乎需要积蓄一点力气,才伸手推开了那扇有些沉重的玻璃门。日光一下子涌进来,勾勒出他过分清瘦的背影轮廓,然后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那身影切断。
候诊室重新陷入吊扇的嗡鸣和消毒水的气味里。
我仍然盯着那扇门,仿佛上面还印着他的影子。心脏在胸腔里后知后觉地、重重地跳动着。那个画面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他低垂的头,紧攥药袋的手,拖沓的脚步,还有推门时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
他拿药的姿势,和我一样熟练。
这个认知像一枚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安全距离。他不是我时间表上一个有趣的异常数据,不是一个需要被分析的沉默谜题。他是一个会出现在这里,会从陈医生手中接过药袋,需要靠那些化学分子来维持某种平衡的、活生生的人。
一种混合着震惊、荒谬和某种近乎残酷的共鸣感,慢慢从胃底升起来。我们可能服用不同的药,应对不同的风暴,但我们站在同一片沙滩上,看着同样无法预测的海。
“知遥,进来吧。”
陈医生的声音从里间门口传来,温和,平稳。我回过神,站起身,才发现手心有点潮。
陈医生的办公室总是整洁得一丝不苟。书架上按高低排列着专业书籍,窗台上的绿萝长得正好,桌上除了一台电脑、一个笔筒和一本摊开的笔记本,别无他物。她本人也像这房间一样,给人一种沉静、可靠的感觉。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挽在脑后,眼镜后的目光清澈而包容。
“最近感觉怎么样?”她一边打开我的病历,一边问。声音不高,却总能清晰地钻进耳朵。
“还好。”我坐直身体,像每次面对她时一样,试图给出一个“标准”答案,“按时吃药,睡眠……时好时坏。注意力还是老样子,容易散。”
陈医生点点头,笔在病历上记录着。“暑假回来,环境变化,作息容易乱。自己多留意。”她顿了顿,抬起眼看向我,目光里有种医生特有的、穿透表象的锐利,但很快又被温和包裹,“除了这些呢?心里有没有挂着别的事?”
我张了张嘴,那句“对街搬来了一个很奇怪的人”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听起来太像无端的窥探,或者青春期过剩的好奇心。
“没什么特别的。”我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那棵枝叶繁茂的玉兰树。
陈医生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那几秒钟里,房间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我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然后她合上病历,拉开抽屉,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处方笺和药单。
“药照旧开一个月的量。”她一边熟练地写着,一边用那种随意又意味深长的语气说,“按时吃,别漏。外面的事情,该关心的关心,但别让‘好奇心’加重你自己的焦虑。你的情绪稳定,比什么都重要。”
我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她知道了?还是只是医生惯常的、泛泛的提醒?陈医生总是这样,话不说满,点到为止,留下足够的空间让我自己去想。
“嗯,知道了。”我接过处方和药单,那薄薄的纸张此刻却有些分量。
拿药是在隔壁的小窗口。药剂师是个寡言的中年阿姨,麻利地核对、配药,将几个药盒和一瓶维生素片装进小塑料袋,递出来。我接过袋子,熟悉的药盒包装在手里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走出诊所时,午后的阳光正烈,白花花地铺了一地。我眯起眼睛,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一时有些恍惚。街道依旧,海仔小铺的油锅声依旧,斜坡下隐约的海浪声依旧。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踩上滑板,却没有立刻滑下去。回头看了一眼那扇淡绿色的诊所大门。就在十几分钟前,林淮从这里走出去,带着他的药,消失在岛上的街巷里。而我走进去,带着我的问题,现在又走出来。
我们像两条被投放到不同水域的鱼,却在同一片治疗网的边缘擦身而过。他留下的那个沉默、低垂的背影,像一道生硬的标点,突兀地断在我原本以为熟悉而平淡的世界句子里。不是问号,不是叹号,更像一个未写完的破折号,后面该接什么,无人知晓。
滑板轮子再次碾过粗糙的水泥地面,载着我向家的方向滑去。风依旧吹着,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从看到那个攥着药袋的背影开始,就已经回不去了。
那个关于“同类”的模糊猜测,落了地,砸出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坑。而坑里埋着的,是我对自己、对他、对我们这种靠化学物质维系日常的人,那份无法言说的复杂心情。
滑板靠在床边,药袋放在书桌上。台灯的光晕是房间里唯一的热源。
我翻开日记本,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停顿了比以往更久的时间。白天诊所里的那个背影,像一帧曝光过度的照片,反复在眼前闪现。最后,我落笔:
6月26日,阴。诊所。
我看见他了。在陈医生的诊室门口。
他拿着药袋,手指很用力,低着头,好像地上有路。推门的时候,停了一下,很轻,但被我看到了。
他拿药的姿势,和我一样熟练。
陈医生让我别让“好奇心”加重焦虑。可我现在分不清,这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
那个背影,像一道沉默的标点,断在我世界的句子里。后面该接什么,我不知道。
写到这里,我停下笔,目光又一次飘向窗外。对街的窗户,今晚依旧没有亮灯。一片浓稠的黑暗,和我手里这些药盒一样沉默。
我合上日记本,没有像往常一样规划明天的条目。只是关掉台灯,让自己沉进房间的黑暗里。远处潮声隐约,和着我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推门时微微凝滞的背影,一起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