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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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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冬至
漫天的雪透过高高的墙,琉璃瓦挂上雪白,廊上的宫灯早已熄灭,雪色和月色踏着暗光照入殿内。
太子行巫蛊咒帝王,事情败露后联合母族还有她这个太子妃谋反,被诛杀于元德门。
而她这个太子妃,似乎是天子念着她阿父战死沙场,蒋氏满门忠烈,又或是如何,未下狱,未受刑,一杯毒酒留个全尸。
黄泉路上,还有一个良娣王思意。
王思意出身琅琊王氏,做太子妃也做得,却被蒋婉横插一脚,二人因种种,针锋相对了三年,互相恨得牙痒痒。
可到头来说是死敌的二人,在冷寂的东宫里互相陪着,挨过一日又一日。明明前几日王思意还端着酒壶,笑得刻薄又畅意,“你是太子妃,你先死,最后还是我赢了。”
可前脚太子在元德门万箭穿心的消息传来,后脚王思意就在大殿里撞柱而亡。
王思意果然是个草包,明明琅琊王氏可保她一世安然,明明不用死的。
现在这座荒凉宫殿里,只剩下她蒋婉一个人。
这里太冷了,黑夜又太漫长,她想回江州去,那是个极暖和的地方,是她做梦也想回去的地方,那里有阿父、有采青、有傅母,还有……
可再也回不去了。
“咯吱”
厚重的朱门被打开,外头的侍卫恭敬喊了一声 “谢大人”,月光随之洒进来,那人着一身鸦青羽纱面鹤氅,肩头落下一层薄雪。
月光太飘渺,扫过谢濯疏冷的眉眼,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走的每一步都极稳,就如他毫无差错的一生。
谢濯垂眸,蒋婉跪倒在他面前,十分恭敬地行了礼。
肆意的蒋婉,似乎死在了江南,行着最讨厌的礼,眉目间演出恭敬,当然她还是讨厌谢濯。
最讨厌谢濯这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心中似乎有个框,永远循着他的理走在四四方方里,像是从不出世的佛,睥睨着看她这一生所有的荒唐。
可如今也是他,愿意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蒋婉废力从袍子里掏出一枚玉佩,那玉洁白皎然,上头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寒梅,像是人一笔一画细细雕琢成的,而她的手却形如枯槁。
蒋婉递过去,“烦请谢大人…”鸩酒的毒涌上心头,五脏六腑绞在一起,每一个字都说得极难,“还给……谢衡。”
说完最后一字,眼前一片白茫,一股腥甜涌上喉间,喷出一抹血红,落在玉佩上,一滴滴流淌,凝固。
谢濯没有接。他侧目望着那块血色沁染的玉佩。
蒋琬以为他嫌脏,刚想擦拭血迹,眼前那人唇角微压,“你见我一面,只为这个。”他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太过冷冽,比门前的霜雪还要冷上几分。
蒋婉点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眼眸微微抬起,“今生辜负了他,实在抱歉。”断断续续,带了些愧疚,“美玉无瑕,不应同我去黄泉地府,便还他。”
说罢她一下子脱力,贴着墙根倒了下去,嘴里还喘着气,一口气上不来,一口气下不去,已是半死不活,可她还是偏过头去,不愿意让谢濯看到她这样狼狈的模样。
而那双手却还是举着玉佩,不肯放下。
谢濯接过那玉佩,算是默许。
他迟迟未走,俯身下蹲。那件鹤氅落在满是尘土的砖石上,沾上了一抹暗红色,同蒋婉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看到蒋婉嘴角未干的血迹,蜷缩起来抵抗剧痛的可怜模样,“你这辈子,可有为自己活过。”说着他手指微蜷,想要抬起却又放下。
蒋婉笑了,谢濯还是一样喜欢戳人痛处。无论是她辜负谢衡,撕毁婚书嫁太子,还是她与良娣王思意斗得你死我活,又或是与太子一同谋反,都是为了家族,为了旁人。
可为来为去,父亲的死仍然成一个死结,难解难舍,无法看清。
至于为自己?
万分感谢眼前这位冷情冷性的谢大人,在她快死前,让她参透些,不至于混混沌沌白来一趟。
她这一生,原来如此不值得。
那股钻心的痛慢慢淡去,眼前那人的身影越发模糊,蒋婉的眼皮越来越沉,身子暖和了些,往事种种如走马灯,一幕幕快速闪过,最后如烛火般,突然熄灭。
这一年,是元昭三十年,蒋婉当太子妃的第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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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恍如隔世,浑浑噩噩的黑暗里猛地撕开一个口子,一道白色的光照了进来,死去的心脏再次跳动。
那一阵阵绞痛后,泪滴落在蒋婉手心,触感太真实,下意识指尖微松,香灰落在手边,“嘶!”烫得她瞬间撒开手。
“娘子”
恍惚中听见有人叫她,蒋婉陡然张开双眼,满目的白刺痛她的眼睛。
手里那滴泪滑落时的温热,仍然在。
抬眼,一座描着金边的黑沉牌位,上头写着镇北候蒋辙之位。
她呼吸一滞,心脏跳得飞快。
僵硬侧头,死在元昭二十九年的采青面含担忧站在眼前。
阿父,牌位,采青…
这是元昭二十五年,阿父在明县抗击倭寇,粮草不足,阿父殊死一搏,战胜倭寇,却永远死在明县的那一年。
她,重生了!
采青将掉落的三支香再递过去,眼里含着担忧,“娘子,王郎君在门口等着我们启程。”
这时阿父刚下葬半月,远在建安的叔父便写信前来,要接她去建安。
蒋氏到阿父这一辈子嗣单薄,阿母去后阿父未曾续弦,临了也只有她一个女儿。而叔父虽娶了几房侧室,但年近四十才得一女,如今才三岁。
叔父接她去建安,一是侯府无主,怕她留在这里被人欺负,二是蒋氏同谢氏有婚约,这一代中也就只有她年龄合适能同谢氏联姻。
父亲马革裹尸,陛下赏了一个爵位以示慰抚,叔父在前朝官至尚书令,但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
蒋氏如今看着风光,实则走向了末路,急需同谢氏这样的百年世家联姻来稳固家族在朝中的地位。
父亲的死,一直都是她难言的痛。明明粮仓就在明县内,可粮食却迟迟不到,文昭帝战后问责时,这些人更是将责任推来推去,最后找了一堆小吏顶罪,说是淮山暴雨塌方,无法前进,遂延误了军机。
她在祠堂不肯离去,不只是思念阿父,更是因为阿父在祠堂后有一间暗室。阿父商议军中事宜都在这间暗室里,涉及军中机密,她从未进去过。
上辈子她对父亲的死迟迟无法释怀,多次派人回来,想要从这间密室里得到些蛛丝马迹,最后派人拿到了暗室里父亲留下的密信。
可送信之人却在往建安来的路上被人暗杀,信也不知所踪。
她敛了心神,看了眼牌位后的暗门,眼底一片清明,“采青你去阿父的茶室取今年的御茶出来,让王郎君品鉴品鉴。”
采青不知自家娘子此去何意,但还是点了点头,照着去做。
祠堂大门紧闭,外头等的人却不耐烦起来。
王少安拿着一把松子,嘴里嚼个不停,“你们家娘子怎么还不出来,再晚点太阳就西垂了,哪年哪月到建安。”说着还拿了一把给采青。
采青也只是干笑两声,将茶盏递上,“郎君久等,这是江州今春新供的瀑布仙茗,我们娘子马上就来。”
采青原先还忐忑,这王氏的郎君金尊玉贵不好糊弄,但王少安一闻茶香,哪里还管蒋婉什么时候出来,拿起茶盏就细细品尝起来。
蒋婉从祠堂出来的时候,袖口内侧的血书还透着凉意紧紧贴在腕骨处,暖阳照在半边胳膊上,整个臂膀都变得温热。
侧目看去眼前闻着茶香如痴如醉的紫袍少年,蒋婉长吐一口气,心里暗叹,还是那个茶痴。
王少安见她出来,松子也不吃了,茶也不喝了,看着眼前少女微微愣神。
王少安在建安见过许多美人,却未曾见过眼前这般,少女着一身缟素,难掩容颜绝艳,肤色皎白,朱唇微张,眼波流转间自带一段潋滟,明明是张扬的夺目的,可眼底却空的很,失来鲜活。
好似是佛前参悟的苦行僧,带着透悉万物的淡然。
“王郎君,可喜欢这茶?”蒋婉出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这可是御茶,我便是在建安城也喝不上几回,自然是喜欢。”说着眼睛还不自觉往茶瞟了瞟。
蒋婉不禁莞尔,上辈子王少安可没少喝。
王思意对她这个纨绔兄长极好,东宫只要是新春贡上好茶,必有王少安一份。蒋婉为了和王思意作对,没少同他抢新茶。
王少安也对得起这份好,最后王氏为了避嫌,放弃王思意,连副棺材也不肯给,是王少安不顾族人反对来东宫接她,还为她买了副楠木棺材。
临走前,王少安还对蒋婉说,“不用羡慕,我也给你买了,怕你无处可去,不如同我妹妹葬在一处,到地下再辩输赢。”
如今再看,建安城里最至情至性的,也就这纨绔。
想到这,前世的戾气都淡了些。
“郎君若是喜欢便多带些走,这茶是去年得的,今我父不在,无人再品。”
王少安连连感谢,原本等待的不耐都散了去,想起了那位为国捐躯的侯爷,莫名多了几分歉疚。
蒋婉素手执壶,再将茶斟满,“只是郎君,我有一所求。”将茶递给王少安,带着恳切,“能否从水路走,经过明州,我想看看我父曾经奋战的地方。”
王少安愣了片刻,心下犹豫。
明州那场战虽胜,如今也已太平,但明县离受灾的几个县都很近,更何况江州最大的一座粮仓在明县,流民只会不停往明县去,这一路不会太平。
况且此次他接蒋婉去建安,是受蒋尚书令所托,万一出个好歹......
可望向蒋婉那双哀伤的眼眸,王少安却说不出拒绝,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二人启程,王氏的马车很稳很宽敞,蒋婉闭目养神,满脑子都是刚从暗室拿回来的这封密信。
这是一封急奏,连蜡封都来不及盖上,上头只有一句话,“江州三大粮仓皆空,我军断粮三日,无以为继。”
江州富庶,即使是数年前死了近万人的洪灾,江州的粮仓也依旧能派发粮食,到洪灾结束也有剩余。
可如今只是一场端午汛,受灾地只有三县,粮仓却用空了,而粮仓空的消息至今没有传开,如果密信属实,那么阿父抗击倭寇时,并非是粮食来迟,而是根本就没有粮食。
底下受灾的百姓到底吃了些什么?粮食都去了哪?
上辈子也有这一遭,但传到建安城时只是一句,流民安置,江州安定。
重来一次,这一切不会再被藏起来,孰真孰假她会一一揭开。
“蒋娘子。”王少安骑着马凑到窗前,“这路上无趣,我给你讲讲建安的事,解解乏。”
蒋婉对建安再熟悉不过,但见王少安兴致勃勃,便还是点了点头。
王少安从诗词歌赋说到大家文章,再从大家文章说到稀世珍宝。
“建安城最近坊间百姓聊得最火热的,便是桓大司马新得的夜明珠。”
蒋婉敷衍着应和,“夜明珠,的确好东西。”
王少安话锋一转,“稀奇的不是夜明珠本身,二是它的来历。”
蒋婉侧目,这时来了兴趣。
王少安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道:“听闻这珠子是在明县发现后被人献给桓大司马的,明县虽临海,可百年来从未产过这样的宝物,倒是南面的倭寇,盛产此物......”
蒋婉眸子一闪,蓦然想起上一世,桓大司马在江州的私宅遭了贼,这贼堂而皇之地将刻着桓氏私印的宝物拿到典当行去典当,没几天便被官府抓获。
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坊间传闻起大司马家中都是东瀛珍宝,大司马背地里通敌的传闻。
但那时候文昭帝早就病入膏肓,皇室式微,桓氏百年世家,欺压百姓的事干了一件又一件,依旧安然无恙,又岂是几句流言能扳倒的,流言传了几天也就销声匿迹。
原来在这么早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流言。
若桓氏真的暗地里通敌,那么粮仓的事,是否是桓氏的手笔?
思绪像是一团乱麻,等着她找到线头和线尾,但她太累了,王少安自顾自讲着见闻,但蒋婉后头的话一个字也听不清了,随着马车晃动,侧靠着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慢了下来,车夫高声呵斥,“你们从何处来,快些散去,不要扰了贵人的车驾。”
蒋婉微微转醒,听见不远处闷闷的哭声,问,“采青,外头怎么了。”
采青掀起帘子,看了两眼,转身时眼里带了动容,“看打扮应该是受灾的百姓,一个妇人,带了一个孩子,来讨吃食的,娘子,要不给他们些......”
蒋婉思忖片刻,“如今我们走到哪里了。”
“到湖县了。”
湖县未曾受灾,粮仓也不在湖县,哪里来的灾民?
蒋婉侧身掀起帘子一角,看了眼不远处的妇人,破布衣衫,手里拿着一个缺口的陶碗,脸上还有一层灰土,可手上裹着婴孩的布料却是一丝尘土也未曾染上,光洁如新。
蒋婉暗道不好,可身侧的王少安先一步驱马上前。
接着他的声音透过帘子传进来,“我这里有些胡饼,你先拿去。”
果然,下一秒四处响起脚步声,一群手持刀刃的土匪从暗处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