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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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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濯到底是个什么底色的人,她想不通,但独善其身这一点,蒋婉早有领会。
上一世她跪倒在青石板铺成的宫道上,拿着太子亲笔,求谢濯助一助因巫蛊被圈禁的太子。
在太子口中,这位曾经的太子太傅,是个有菩萨心肠,顶顶好的人。
那时已是太师的谢濯坐的也是这驾马车,掀起帘子,用那双极淡的眸子轻瞥了她一眼,将信递还。
留给她只有一句话,“太子太仁,你怎知我这是救他,还是害他。”
蒋婉怔了怔,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才悟出谢濯那里是菩萨面,分明是罗刹鬼。若太子有他一半的冷硬,也不至于到被人诬陷的地步。
“蒋娘子,谢某脸上可有什么?”
她恍然,涣散的眸子猛然聚焦,望进那双黑沉沉的瑞凤眼。
桌案上的线香烧了一半,方才过去的半个时辰里,余光从棋子不自觉瞥到了谢濯的脸上。
蒋婉没有躲,依旧直勾勾盯着谢濯,“大人容姿绝色,是那天上人,云中月,如今一看果然如传闻所言,是我唐突,不自觉看入迷了。”蒋婉声音温软,眸子水润,看上去无辜又真诚,话尾却来个转折,“就是大人性子太冷,不知要伤多少女子的心。”
谢濯还未有所反应,王少安的声音就传来进来,“谢兄的确太过寡言,他们家三郎就不同,脾气顶好,从没见过他家三郎同谁红过脸。”
谢三郎?蒋婉猝不及防听到这个称呼,眸里的调笑也淡了几分,下意识将手指攥紧,指尖泛白,心头涌起一点难言的酸涩。
“王郎君。”谢濯突然出声,“已入明县境内,匪患出没,烦请噤声,提高警惕,以防万一。”
王少安立刻闭上了嘴,他可不想再被土匪绑去喂秃鹫。
这是嫌他们烦了?蒋婉也不多纠缠,侧头探出窗外,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明县的官道宽敞,如今春夏交替之际,路旁的草木并不葱茏,反而光秃秃的,仔细看两旁的榆树,最外层的褐色树皮几乎全部被人为揭下,里头嫩黄色的内皮被挖空,每一颗树都是坑坑洼洼的,像是被人生啃下来似的。
再往前行,几个破衫少年拿着破陶碗,并肩往羊肠小道走去,他们之中的人,多数不是少了右手就是缺了左脚。
此处离明县的管城极近,江州最大的粮仓便在其中,他们不往管城城都走,反而一瘸一拐往反方向的山林里去。
车驾从他们身侧路过,那头唯一一个四肢健全的少年看见马车圆目怒睁,拿起地上的石头朝着马车而去。
“咚!”扔进马车的轮毂里,随后咯吱咯吱两声,马车的右轮辐条应声断裂,车内小幅度晃荡,蒋婉向左侧倾斜,朝着谢濯而去。
“倒霉!”蒋婉心中暗叹,今日果然不适宜坐马车。
黑白掉落,棋局凌乱,蒋婉整个人扑倒在谢濯怀里,谢濯这人冷似檐上雪,胸膛却热的发烫,蒋婉的呼吸无可避免喷洒在谢濯的脖颈上,更加热了。
蒋婉顿觉不妙,下意识抬头躲避,清润的唇却不小心擦过喉结,留下一片湿痕。
外头的随从眼疾手快将车扶住,这才避免了侧翻。
蒋婉堪堪稳住平衡,身子往后仰,拉开同谢濯的距离,轻轻说了声抱歉,瞄见那颗极淡的朱砂痣,妖冶又魅惑,再瞥那双眸子,冷静沉着。
谢濯面上淡然,唇角却微微压低,耳垂泛红,有些说不出的恼意。
蒋婉有些不自在,这路是走不了了,便逃似的下了车。
扔石头的那个少年被兵士抓住,谢氏部曲个个身材高大,满脸的冷肃,少年浑身干瘦,像是长期营养不良,一个兵士抵他两个,他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却依旧不停反抗,即使是螳臂当车。
蒋婉上前两步,能清楚看出少年眼里快溢出来的恨意。
此番谢氏部曲为押送匪寇兵分两路,少的一行以从事中郎陈轩为首,陈轩为人谨慎,第一时间就将少年捆了起来,带到谢濯面前听候发落。
本朝律法严明,少年此举为大不敬,就地处决也不为过。
谢濯向来执法森严,还记得上辈子在建安时,太子手底下的小吏犯了错,谢濯二话没说直接就将那人贬至荒凉寒冷的涿州,即使太子求情,也未曾留情。
官员尚且如此,何况这平民少年,蒋婉看着眼前瘦骨嶙峋的少年,心底动了恻隐。
“看他几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又是残躯病体,想来是有难处,都知大人执法如山,可时年难艰,灾荒遍地,还望大人从轻发落。”
蒋婉说得委婉,但就差将“酷吏”二字贴在谢濯身上。
周遭空气几乎安静,众人皆敛气屏息。
少年侧目怒瞪谢濯,恨意如野草疯长,语气里带着视死如归的坦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用你们假好心!”
谢濯没有下令,越过重重目光,望向少年,示意陈轩松开少年,话语指直矛头,“为何掷石?”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少年臆想的雷霆之怒并没有来到。
少年喉咙里的不甘和痛楚像是源源不断的岩浆,从嘴里喷涌而出,“为何?你们乘的是华盖马车,用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水路毕陈,一场端午汛,你们这些贵人安然无恙,你看看我们这些底下的老百姓吃点什么!”说着少年将手里陶碗摊开,里头是些白色干瘪的树皮和红色小巧的浆果。
陈轩蹙眉,“赈灾粮没有下发?”开粮仓的命令半月前就传到下级县令衙门,怎么会没有粮食?
谢濯也怔了一怔,明县县令桓展本月上报的文书还言,“赈粮尽发,灾情稳定。”
如今一看,并非如此。
那少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仰天大笑,转身扶起跪倒在地上的瘸腿少年,拉到谢濯面前,挽起他的裤腿。
里头空空荡荡,原来他不是瘸腿,而是少了半截腿,“赈灾粮?若有那玩意,阿布又何须将自己腿锯了同旁人换着吃?”
众人都还未从震惊中走出来,他再拉起另一断臂少年,“南生又何苦割肉喂母?”
这一切比任何纸面的言语更要有冲击力,蒋婉第一次直面百姓的疾苦,被他炽热的恨刺得遍体生寒,阿父密室那封信仍在腕骨处,信中所说的恐怕都是真的。
军中尚且无粮,这些底层的百姓,又何来的存粮?
谢濯命人扶起少年,“将他三人妥善安置。”
陈轩无不应允,看着谢濯面色冷沉,眉目锋利,试探着开口,“大人,是否要前去管城。”
赈灾粮的去向的确要查清,但管城的县令姓桓,是桓氏旁系,桓大司马在朝中门生遍地,故交旧友如林,换作旁人一听到桓氏,也就将此事轻轻揭过去,不会再深究。
可眼前的人是谢濯,十八岁便断案如神,严办贪官污吏的状元郎,又岂会退缩。
谢濯要去管城,正中蒋婉下怀,她也想去看看粮仓是空还是满。
若真是桓县令贪腐,那么桓氏也脱不开干系,只要从桓氏入手便能抽丝剥茧,将真相还原。
可谢濯太聪明,一路同他一起,说不准被他看出些什么。
虽然谢濯行事公正磊落,但到底是谢氏中人。
几大世家并立,井水不犯河水,就算谢濯有意去查,也查出来了些什么,但真的会秉公执法吗?
蒋婉不敢赌。
车轮只破了一根辐条,随从三下五除二便将轮子修好。
一行人再度启程。
蒋婉思索片刻,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管城离水运码头离不足二十里路,若到管城,谢大人可否匀我一匹马,我同王郎君策马前去,便不叨扰大人公干了。”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挑不出一点错处。
谢濯语气平和听不出情绪,“明县匪寇众多,水路难测,至于走什么路,如何走,都是娘子的自由,谢某无意阻拦。”
谢濯说得合情合理,就在蒋婉以为他要同意时,谢濯又言。
“可王郎君与娘子不是同路人。”
蒋婉知谢濯多智近妖,却不曾想如今她这一番筹划,早已被谢濯看得透彻。
但也不意外,阿父刚走半月,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那些暗处的眼睛都盯着她,她堂而皇之绕一大圈从明县走水路,的确容易引起旁人怀疑,是她欠考虑了。
蒋婉只能佯装不知,故意呛声,“谢大人这番话我不明白,但我同谢大人,难道就是同路人吗?”
谢濯不置可否,将一枚芒星令牌放在桌案上,金属的质感磕在楠木桌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天星阁想杀人的人,从未失手,刚刚那拨匪寇只是试探,若再来一波,绝不是娘子可抵挡的。”说罢他垂眸轻叹一声,“王少安,护不住你。”
谢濯戳破了窗户纸,蒋婉也不能再装得无知无觉。
蒋婉对自己涌出的想法感到一阵荒唐,谢濯这样的人,又怎么帮她。
心中涌起一股怪异,一句话脱口而出,“谢大人,是在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