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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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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没有春天的年头,空气里锈蚀和灰烬的味道,似乎已经腌进了每一堵断墙,每一片碎瓦的骨头缝里。
苏离蹲在一截断裂的、露出扭曲钢筋的水泥横梁上,手里的喷漆罐“呲呲”作响,鲜红的漆雾在斑驳的墙面上划出最后一道飞扬的弧线。在她脚下,几个刚被爆了头、穿着破败西装或脏污裙装的丧尸,以相对安详的姿态,整齐地靠墙躺着。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臭、血腥,以及一丝劣质香薰蜡烛奋力燃烧也掩盖不住的、更底层的甜腻尸气。
墙上的喷漆字,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往生丧尸殡仪馆】
主营:临终关怀
仪容整理
简易追悼
骨灰安置
附赠:客户遗愿合理化建议 。
末世特惠,服务专业,尊重逝者
负责人:苏离
她跳下来,把空了的喷漆罐随手丢进旁边一个锈蚀的铁皮桶,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拍了拍沾满灰尘和不明污渍的工装裤,目光扫过那几个“客户”。
一个穿着撕裂的香奈儿套裙、颈间还挂着一条黯淡珍珠项链的丧尸,头颅的破口已经被她用找到的相对干净的碎布和胶带大致遮盖,旁边放了一小簇蔫了吧唧的、从废墟缝隙里顽强长出来的野花。
另一个戴着半片金丝眼镜、口袋插着支烂钢笔的男性丧尸,苏离在他僵硬的手边放了一个从废墟里淘来的、还能吱呀作响的八音盒,拧紧发条,走调的旋律断断续续地飘出来,混在风里。
不远处,几个穿着统一、只是沾满污垢和干涸血渍的广场舞风格大花裙子的丧尸老太太,围成一圈坐着,姿势依旧透着一种生前的执拗。苏离给她们准备的是几个不同颜色的、擦干净的午餐肉罐头盒——红的,蓝的,黄的,绿的。她本想统一用灰色,但考虑到可能引发的“客户”不满,还是准备了选项。反正,也没人真的会来挑。
哦,或许会有。
苏离直起腰,环视这片被她用铁丝网、碎砖和破家具勉强圈起来的“营业区域”。位于城市废墟边缘,原先是某个社区小广场,如今只剩下开裂的地砖、一个干涸的喷水池雕像,以及几棵枯死的行道树。谈不上安全,但视野相对开阔,跑路方便。
末日第五年,丧尸还是那些丧尸。但人变了。或者,有些规矩比丧尸病毒更顽固。
她就是从那些规矩里爬出来的。大灾变前,她是个乙方,不是普通的乙方,是能在甲方的“五彩斑斓的黑”和“logo放大的同时缩小一点”之间精准操作、并最终让甲方心甘情愿付钱还说谢谢的金牌乙方。她见过凌晨四点的城市每一个角度,喝过的咖啡能淹死一个排的丧尸,改过的方案连起来大概能铺满这个废墟广场。
然后末日来了。秩序崩了,文明碎了,但有些东西没死透。比如甲方的臭毛病,比如项目黄了之后的疯狂,比如对某些形式主义近乎偏执的坚持——即使当事人已经变成了只想啃脖子的行尸走肉。
一开始,苏离只是捡破烂,找罐头,躲避丧尸和更危险的人。直到有一天,她为了抢一箱过期的豆子罐头,被迫干掉了一个挡路的、穿着特别考究的丧尸老头。老头倒下的姿势很别扭,手里死死攥着一个烧了一半的皮面笔记本,上面用颤抖的字迹写满了对身后事的安排,包括棺材木料、寿衣款式、追悼会来宾名单,以及反复强调的、必须播放的某首交响乐第三章。
苏离看着那本笔记,又看看老头狰狞却依稀残留着某种执念表情的烂脸,愣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滑稽的沟壑。
去他爹的五彩斑斓的黑!去他大爷的logo放大又缩小!
这些难缠的甲方,变成丧尸了也还是这德行!死了都要提需求!
既然躲不开甲方,那就服务那些最不可能投诉的。
一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
“往生”殡仪馆,就这么开张了。没有营业执照,没有卫生许可,客户不支付货币,支付的是他们身上可能残留的、还有点用的东西:一块走得不太准但镶钻的手表,几颗金牙,一枚家族徽章戒指,或者——最实在的——指引她去他们生前可能藏匿物资的地点。
生意……还行。毕竟,末世里,肯给丧尸收尸的人不多,肯按照他们“生前意愿”收尸的,更是绝无仅有。
“苏离!”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喝,从铁丝网外围传来。
苏离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她慢吞吞地转过身。
苏禾站在铁丝网缺口处,背着一杆磨损严重的步枪,身上是洗得发白的旧作战服,脸上带着长期缺乏睡眠和高度紧张留下的深刻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灼人,充满了不认同和……痛心。
她的姐姐。末世降临后,迅速成为某个幸存者营地骨干的姐姐。信念是保存人类文明火种。重建秩序。尊重每一个生命——无论是过去的,还是可能未来的。
一个理想主义者。在末世,这词儿有时候跟找死差不多同义。
“你看看你在干什么?”苏禾大步走进来,靴子踩在碎石上咯咯作响,目光扫过墙上刺眼的喷漆广告,扫过地上那些被整理过的丧尸,扫过那个还在顽强的八音盒,最后定格在苏离脸上,那眼神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给这些……这些东西追悼?苏离,它们吃人的时候可没想过要什么临终关怀!你这是对生命的侮辱!是对所有牺牲者的亵渎!”
苏离掏了掏耳朵,仿佛姐姐的指责只是蚊蝇的嗡嗡。她走到那个香奈儿丧尸旁边,蹲下,从工具包里拿出一把小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那丧尸干枯打结的头发,尽管大部分已经连着头皮脱落。
“尊重生命,姐,我尊重啊。”她语气平淡,像在讨论天气,“我尊重它们生前可能是人,可能有点身份,有点癖好,有点到死。都放不下的执念。我提供的是服务,满足的是需求,这很文明,很有契约精神,符合你保存火种的理念嘛。”
“歪理邪说!”苏禾气得胸口起伏,“它们现在是怪物!是威胁!你这是在玩火!是在浪费宝贵的资源和精力!营地需要人手去搜寻药品,去加固防御,去清理那些真正有威胁的尸群!而不是在这里……搞这种恶心人的行为艺术!”
“行为艺术也是艺术嘛。”苏离梳好最后一缕头发,拍了拍手站起来,看着姐姐气得发红的脸,“再说了,姐,我的客户有时候比活人甲方好对付。至少它们不会临时改需求,不会在验收的时候卡你尾款,更不会在项目黄了之后打电话骂你祖宗十八代。”
她走到那几个广场舞丧尸老太太旁边,拿起那个红色的午餐肉罐头盒,在手里掂了掂:“你看,颜色不满意,顶多就是静坐抗议。又不会真的去消费者协会投诉我。多省心。”
苏禾看着她,眼神里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悲哀和不解的东西取代。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阿离,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
“我以前是个傻d乙方,以为努力就能改变世界,或者至少改变甲方的想法。”苏离打断她,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冷的光,“现在我知道了,世界不是用来改变的,是用来适应的。甲方也不是用来说服的,是用来……服务的。不管这甲方是活的,死的,还是半死不活的。”
姐妹俩对峙着,废墟上的风卷起灰尘和枯叶,掠过那些安静的丧尸客户。掠过墙上鲜红的标语。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缓慢而沉重的拖沓声,从广场另一头的废墟缺口传来。
苏离和苏禾同时转头看去。
一具丧尸,正“走”过来。
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它的穿着。那曾经显然是一套极其昂贵、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即使如今沾满污垢和干涸的黑色血渍,依旧能看出料子的不凡。衬衫领子还硬挺着,只是烂了一半。关键是,它怀里,死死抱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肮脏的绒布包裹着的、大约一米长的长方体物件。
它走得很慢,步伐蹒跚,但目标明确,直直地朝着苏离的“殡仪馆”招牌方向挪动。它腐烂的脸上,五官已经模糊不清,但某种焦灼的、偏执的神态,却凝固在每一寸僵硬的肌肉线条里。它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不是进攻性的嘶吼,更像是一种急切的、含混的嘟囔。
苏禾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摸向了背后的步枪。
苏离却抬起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她眯起眼,仔细打量着这位“新客户”,目光落在它怀里紧抱的东西上,又扫过它手腕上露出一截的、虽然蒙尘却依旧璀璨的钻石腕表。
“大客户。”她低声咕哝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是兴奋还是头疼。
那丧尸挪到铁丝网边缘,似乎被挡住了,变得更加焦躁,嗬嗬声加大,开始用身体撞击锈蚀的铁丝网,眼睛死死盯着苏离。
苏离走过去,在距离它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确保在姐姐的射击范围内,又不会立刻被扑到。她清了清嗓子,用上了以前面对最难缠甲方时那种职业化的、平稳的语调:
“欢迎光临往生殡仪馆。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临终美容?追悼仪式定制?还是骨灰盒——罐头盒优先选择?”
丧尸当然不会回答。但它撞击铁丝网的动作停了一下,嗬嗬声变得急促,然后,它做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动作——它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试图抬起一只腐烂的手,指向自己怀里抱着的那个长方体包裹,又指向苏离,然后指向地面,喉咙里发出更加用力的、试图构成音节的声音:“棺……嗬……讲……嗬……三……小时……钻……”
苏离挑了挑眉。她回头,看了一眼满脸写着“这太疯狂了我们必须立刻干掉它”的姐姐,又转回来,对着丧尸客户点了点头,表情严肃,仿佛真的听懂了。
“明白了。要求定制镶钻水晶棺,并播放您本人长达三小时的临终演讲录音,作为追悼会核心环节。对吗?”
丧尸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很小,但很确定。抱着包裹的手臂收得更紧。
苏离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快没油的圆珠笔,翻到空白页,刷刷写了几笔。然后,她撕下那页纸,上前两步——在苏禾几乎要扣下扳机的惊呼声中——将纸从铁丝网缝隙里塞了出去,精准地飘落在丧尸脚边。
纸上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表格,写着几行字:
【往生殡仪馆项目报价单】
客户需求:镶钻水晶棺(仿真)+ 超长版个人演讲音频播放服务。
服务难度评估:水晶棺材料稀缺,钻石需客户自备或折价;三小时音频播放设备续航及丧尸客户安静配合度存疑。
基础服务费:相当于标准罐头x50,或等值稀有物资
材料附加费:视钻石数量及成色而定,具体面议。
风险附加费:标准罐头x20。
备注:1. 客户需预先支付至少50%定金。腕上钻石表抵押可议。2. 演讲录音若需本馆协助录制。额外收费。3. 最终解释权归本馆所有。
负责人:苏离。
丧尸低头,看着脚边那张纸。它似乎看懂了,又似乎只是被纸上新鲜的油墨气味吸引。它喉咙里嗬嗬了几声,慢慢弯下腰,用那只勉强能活动的手,极其笨拙地,想要捡起那张纸。
苏离抱着胳膊,耐心等待。风吹动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苏禾终于忍无可忍,压低声音吼道:“苏离!你疯了?!跟一个丧尸谈生意?!它下一秒就可能扑过来咬断你的喉咙!”
苏离侧过头,对着姐姐,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表情。那笑容很淡,没什么温度,甚至有点讽刺。
“姐,”她说,声音在空旷的废墟广场上清晰地传开,“你还没明白吗?”
她的目光转回那个正在跟一张轻飘飘的纸较劲的丧尸客户,看着它手腕上那枚即使在末世也价值连城的钻石表。
“末世了。”
“能逼疯乙方的,永远只有甲方的需求。”
“而能逼疯丧尸的……”
她顿了顿,看着那丧尸终于成功捏起了报价单,虽然捏得皱皱巴巴,还沾上了它手指的污垢。
“得加钱。”
“很多很多钱。”
“或者,等价的,”她补充了一句,目光扫过那块表,“亮晶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