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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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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妙来到那幅巨大的石刻壁画前。手机冷白的光晕,勉强照亮斑驳的墙面上。
画面起始,一个人形却竖着猫耳的身影,正俯身撕咬一只家禽的脖颈,姿态野蛮。其身后,是成群跪拜在山下的百姓,人人面带惊恐与哀求,朝向一位立于山门的僧人。僧人身形沉稳,似在颔首应允。
接下来,是猫妖主动潜入寺庙,在佛殿飞檐上恣意挑衅。下方,僧人与猫妖似在对话,中间隔着一道象征性的门槛,那便是被后世解读为“收留”的瞬间。
猫妖留寺后,画面显示她依旧捣乱,打翻香炉、吓跑信众,引发众僧怒目,最终被“驱赶下山”。而那位僧人,也随她一同离去了。
离寺后的画面,风格陡然一变。僧人不再枯坐讲经,而是带着猫妖行走市井。他们共同为一只跌落的小鸟敷药,并肩在公堂前为受欺的妇人作证。猫妖的姿态,从张牙舞爪,渐变为安静跟随,最后甚至学会模仿人类揖让。
作为“教化成功”的象征,画面定格在一个温情时刻。僧人盘坐于灯下,手持刻刀,正精心雕琢一只木刻小猫。他对面,猫妖托腮看着,尽管石刻粗糙,眼神竟被雕出了一丝罕见的专注与柔和。
然而,这“圆满”的故事在此处被一道深蓝色的厚重布幔拦腰遮断。布幔边缘,靠近石壁的地方,能看见几道新近裂开的、蜘蛛网般的缝隙。
那缝隙,像刀子一样划在林妙心上。她知道,这和自己的“爆红”计划脱不了干系,若不是前段时间撞见那几个鬼鬼祟祟的陌生人对着石壁测量算计,她也不会出此下策,将这隐秘的角落推向喧嚣的网络。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护好面前的这幅石刻壁画。
于是她把高僧垂目,玄猫踞檐拍成视频,并结合民间传说,将这段“高僧与猫妖的玄幻爱情”,发布到网上。深山古寺一夜爆红,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但有一点也是让她7想不通的,石刻壁画顾名思义不就是在石壁上刻画痕迹承载故事。理应坚硬耐久,不易损坏。这怎么才被世人发现一个多月就产生了裂痕。
而且还是前半部分完好无损,后半部分才有损坏。
她的指尖曾无数次虚浮过那些凹凸的线条。前半部分的雕工虽显粗砺,但每一道痕迹都深重、决绝,仿佛倾注了雕刻者全部的生命与意志,带着一股能穿透时光的力道。
可被蓝布遮住的那部分触感却截然不同,雕工虽比前部分略显精致,却少了点力道。总让人觉得绵软无力像被抽走了筋骨。
难道千年前的工匠就已经会了偷工减料!
被布幔遮住的部分,和那主播卖的画册结局一样。猫妖被彻底感化,随僧人回归寺庙,青灯古佛,成就一段佳。虽然有些牵强,但也符合民间传说的结局。
每次看到这幅壁画“功德圆满”的结局,林妙总感觉身体还有另一个灵魂的存在。
她在血液里拼命嘶鸣,低沉却无比清晰。
“谎言……这结局……是篡改过的……”
那温情脉脉的木雕小猫,那“改邪归正”的圆满回归,每一笔刻痕在她看来,都像是在覆盖另一种更真实、更滚烫、也更绝望的东西。
心口那处胎记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尖锐悸痛,她猛地回头。
沈清规就站在几步之外。
他面容沉稳,眼神慈悲。耳朵大而垂,像是一尊佛像,充满了祥和与慈悲。
四目相对的刹那,林妙只觉喉咙被什么堵住。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又出现了,千年等待的孤寂、失去内丹的虚空、还有今夜这莫名刺痛的委屈……无数情绪如山洪般汹涌冲撞心防,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清规并未察觉她剧烈的情绪波动。他的目光越过了林妙,落在被蓝布遮挡的石刻壁画上。
他本无意夜探,只是方才在院中听到住持提及,将石刻壁画发到网上,引来滔天流量的人,正是这位白衣的猫咖店主。
做为文物修复师,他太清楚后果。千年古寺获得关注与拨款,固然是好事,可四面八方涌来的游客,都在让本就脆弱的石壁承受着不可逆的损害。
鬼使神差地跟来,就是想问问她这么做的动机。可当真见到她独立于壁前的寂寥背影时,那股职业性的诘问却突然卡在喉间。
对方正看着自己,此刻倒不好直接离开。他略一点头算是招呼,便径自越过警戒线,小心掀开遮挡布的一角。
“麻烦,帮个忙。”他头也未回,将手机递向身后。
林妙默然上前接过。手机电筒的光稳稳打在石刻壁画上,也照亮了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和专注探查的手指。心口的刺痛随之加剧,像有根针随着她的呼吸,一下下往深处扎。
沈清规屈指握拳,在几处剥落严重的地方轻轻叩击。
“咚、咚……”
空洞的回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典型的空鼓病害。”他职业性地判断,“若只是灌浆加固,处理起来倒不算复杂。”
他又看了看其他部分,有大面积的龟裂,。是否还有其他病症,就得明天带着仪器来测了。
他松了口气,转身,话随之出口:“听说,是你向文旅局报损的?”
话问完,他才真正看清一直举着手机的白衣女子。
她就站在他投下的影子里,直勾勾地望着他,脸上毫无血色,眼眶里蓄满的泪水正无声地滚落。那眼神里翻涌着沈清规完全无法理解的、近乎破碎的巨痛与……依恋?
他还未来得及惊愕,她忽然一步上前,伸出手臂,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环住了他的腰身,将满是泪痕的脸颊贴上了他的胸膛。
沈清规浑身一僵,双手条件反射般垂在身侧,动弹不得。温热的眼泪迅速浸透他单薄的衬衫,烫得他心慌意乱。
“姑、姑娘?你……你没事吧?”他的声音干涩,带着全然的无措。
这声音似乎惊醒了林妙。她浑身一颤,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收回手,后退两步。最后看了沈清规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沈清规心头莫名一抽,随即转身,白色的身影迅速没入在浓稠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只剩沈清规僵立原地,胸前冰凉的湿意和陌生的温热触感交织在一起。
手机跌落在地,那幅“报恩图”在戛然熄灭的光晕中,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 ***
温热的水流开到最大,从头顶轰鸣着浇下,沿着林妙的发丝、脖颈、脊背急淌而下,试图冲走今夜那阵没来由的晕眩与莫名的躁动。
水汽氤氲中,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心口。那处有一道像是刀伤留下的“疤痕”。
其实那不是“疤痕”而是她出生时就在胸口位置的胎记,微微有些突起。她曾在网上查过,她这种胎记,用玄学解释,应是前世临终时受伤的印记,对应“还债”或是未完成的因果。以前她从未在意,可今晚,它竟真的苏醒了。
就在那个叫沈清规的男人靠近时,就在他带着困扰与探究的目光看向石刻壁画时。那处胎记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沉睡的神经被猝然烧灼、惊醒。
更让她心悸的是随之而来的、潮水般的晕眩,和一种近乎蛮横的肢体记忆。
那一刻,她的手臂几乎不受控制地想抬起,想去环住他的腰身,将额头抵上他的胸前,那是一个寻求支撑、确认存在的姿势,熟悉得可怕,也陌生得可怕。
水流冲刷着皮肤,却冲不散心口残留的幻痛和那份深植于肌肉的“记忆”。
“沈清规……”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水珠顺着睫毛滚落,为什么她的心这么疼?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这般委屈?
*** ***
沈清规从石刻壁画处回来,在工作日志上详细记载,山阴寺石刻壁画《感恩图》,病害:空鼓、龟裂。有待进一步查实。
他合上工作日志 ,一头扎在床上。虽然那白衣女子行为怪异,但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喜悦。
萦绕十年的迷雾似乎终于散去,答案竟如此“简单”,只是一个关于这座寺庙、这位高僧的预知梦。
他甚至有些自嘲,一个文物修复师的“心结”,竟真的是一座待修的千年古刹和一位佛法高深的住持。逻辑通畅,合情合理。
他很快沉入睡眠,心中再无负担。或许,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梦境如期而至,却有了微妙的不同。依旧是金色大殿,烛火摇曳。那熟悉的、身披红色袈裟的背影坐在佛前诵经。
然而,今晚的梦境并未在“回头”前戛然而止。
那诵经声渐渐低微,红衣身影的诵经动作缓缓停下。他,开始转身。
沈清规在梦中屏住呼吸,等待着与“了尘大师”的面容重逢,完成这最后的“印证”。
身影完全转了过来。
烛光跃动,清晰地照亮了那张脸——
梦中的“他”,竟然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脸。只是那上面挂着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悲悯到近乎虚无的微笑,静静“看着”梦外的他。
梦中的“他”嘴唇微动,没有声音,但沈清规的脑海里却炸开一句清晰的话:
“现在,你找到‘我’了吗?”
沈清规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睡衣,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寮房里疯狂作响。
不是了尘大师……从来都不是!
那个夜夜坐在佛前的人,那个身披红色袈裟的身影,竟是他自己!
与了尘大师对话后,那短暂的“释然”被彻底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近乎窒息的恐惧。
如果梦中的僧人是自己,那屋檐上凝视着“自己”的漆黑之物……又是什么?这根本不是“心结”,这简直是一个身份倒错的恐怖寓言。
他颤抖着下床,踉跄到窗边,望着窗外古寺沉沉的轮廓,天竟然没亮。
他的梦没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