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放》WeWa

14、完結篇: 山幌篇 -

　　我坐在茶機前的地上,專注的砌我心愛的一组四呎乘八呎的魔戒战棋模型组合,小心翼翼的把做好的Gandalf模型放到戰場上去,然後自豪的看著那上了漂亮顏色的眾多不同人物细致造型。

　　直至我的手提響起來。

　　“喂,尚山幌,你出門了沒有!你不要告訴我還在趕書展的稿!” 是奕飛在對線的大叫。

　　“我已在途中了。” 我說,開始收拾散在地上還沒有完結的原稿紙。

　　“已在途中!我怎麼聽到小明在狠狠的瞪著我啊! ” 他說,顯然聽到我在收拾稿件的聲音。

　　我真的轉過頭去,看著在我身邊的一頭小東西在牠丑怪的Spongebob 黄色靠垫上裝兇作勢咧嘴,就像真的在對來電的人不滿,我不禁笑了。

　　“要不要我來接你?” 他溫柔的說。

　　“不用了,我自己駕車來可以了。” 我說。

　　“好吧,你快點來,今天母校的摄影学会在我的Studio攪講坐,幾乎是坐無虛設。你不早一點到大概要坐到地板上去。” 奕飛仍在對線大叫,說罷, 便掛線。

　　我看到小明在我身邊輕舐著我的手,彷似知道我真的要動身離去。

　　我輕輕的撫了牠的頭一下。

　　然後,手撐著沙發借力的拉起自己的上半身,讓自己先坐到沙發上,回了一口氣,我調較了一下褲管下有點移位的腳架,再把雙腿扶正。我拿過拐杖再借力的站起身,試著調整好沒有力度的雙腳,然後,挾著拐杖帶著雙腿走到回書房。

　　把原稿紙放到書檯上時,驀然的看著書檯上放著的小東西。

　　是很多年前淹了我的血,由藍色變成鐵銹瘀紅色的小禮物盒, 白色的絲帶系得很好,大概是給人重新系上。

　　我把小禮物盒拿起解開了絲帶, 把裡面的風紀牌和小紙條拿出來。

　　“林緣庭,今年,我會在書展出現的! ”

　　上面有著我龍飛鳳舞的字。

　　我怔怔的看著小紙條,彷彿把我帶回多年之前的書展前夕。

　　今年的書展將至,然而,那多年前的書展早已一早落幕。

　　我的視線不禁的落在我不能動的雙腳的白色運動鞋頭上。

　　那年,我還在病榻上,姚南峰和青琳幾乎每天也來探望我,他們告訴我,書展其間,我三本新出的小說銷售得很好,還有那年的好書龍虎榜我再次榜上有名,也再次得到最喜歡的作家榮耀, 而往後的好幾年,我也僥倖能繼續蟬聯。

　　在我休養期間,我被迫停學一年, 而奕飛也自告奮勇的停學一年,更遷出了舊居搬到我對面的單位,希望能更方便的照顧我。最終我們也能於同一年完成大學課程。

　　這幾年,在事業上我們各自取得了一點成就,他在攝影界已算是一個頗出名的攝影師。然而,他還是寂寂無名的替我小說畫插畫,榮耀繼續歸於我。

　　現在回看那一段日子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走出了心裡的陰霾,走出了自己。

　　也許我的主治醫生Dr. Yeun在給我治療的那段期間,幫助了我很多,不只身體上,還有心靈上。他建議我以组合小物件來忘記不快樂,讓我的心靈撥回常軌。

　　我記得 Dr. Yeun曾在某次在我做完復健後,試著跟我詳談。他問我有沒有怪責過我的好朋友,梁奕飛。我沈默不語,沒有回答。

　　從發生意外後,我慣於沈默,我幾乎沒有與任何人交談。

　　事實, Dr. Yeun這個問題好像從沒有人敢直接問過我,即使我的父母,姚南峰或青琳,甚至梁奕飛本人也從沒問我,對他們來說,大概是一個忌諱!

　　我當然理解他這問題背後的意義..

　　然,其實,一切真的不重要。

　　我只想可以繼續寫作。

　　本來,我喜歡的就只有寫作..把我最不快樂的寫在故事裡,也許因為我的不快樂我也不願故事故事裡的人物快樂,其實就是這樣而已。

　　我閉上眼,叫自己不要想下去,我緊握拐杖,緊咬著唇捱過一陣強烈的痛,只因背上傳來的痛讓我痛得僵直,是那次車禍的後遺症。

　　我已不害怕那熟悉的痛楚,我只害怕那揮之不去的一幕是永遠無止境的侵蝕著我,似要把我完全吞簭,誠然,我怕它會把我的意志力一併吞簭。

　　我看著小紙條,無可否認能支撐我繼續生存下去的理由,曾經是這小禮物盒和這小紙條。

　　我以為它已在那次車禍中失去,然而,在某一個早上當我醒來時,我重新看到它靜靜的放在我的活動床架上,當時我是心頭一震,我知道是奕飛把它放在那裡,我也肯定是奕飛放的!

　　我捱著背上的痛和左手還沒完全痊癒的傷痛,奮力的用手肘支撐起上半身,簡單的動作已痛得讓我全身冒汗,終能坐起來時,我困難的伸手把輪椅拉過來。

　　我聽著自己沈重的呼吸聲,我叫自己必須做到!

　　直至我把我不能動的雙腿放到腳踏上,我已沒有力氣去理會它們是否放正!

　　我幾乎是單手奮力的搖著輪椅推開病房門,我是毫無頭緒奕飛會在那裡,但我肯定奕飛就在醫院的一角,就像他總愛在電影院的一角偷偷的為不太慘情的戲落淚一樣!

　　我知道我為什麼要迫切的尋找奕飛,是因為當所有人的關心和悲慟都落在已殘缺的我身上時,我們都忘記了奕飛,我的好朋友!我甚至忘了他其實是最需要關心的那個人!

　　其實,奕飛從來就脆弱。

　　我搖著輪椅, 背上的痛讓我需停下來多次。在我從齒縫倒抽著氣時,我看到了一道防煙門。

　　我推開了那道門,我終於看到躲在後樓梯吞雲吐霧的梁奕飛。

　　奕飛顯然是被開門聲嚇了一跳,也許讓他震驚的是看到仍是滿身傷痕坐在輪椅上的我。

　　我記得,從昏迷後第一次醒來時,奕飛在我病床前,看著我不斷的沈默,他是控制不了,哽咽的說:

　　“山幌,如果我可以反轉時間的手..”

　　然後,他已說不下去。

　　我不能夠猜度奕飛下半截的說話是什麼,也不想去猜度!

　　每一次,當我迥避他的視線,閉上眼的時間,我也曾不只一次的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如果我可以反轉時間的手..如果..我可以返轉時間的手..”

　　“..我會不會義無反顧的再次跟奕飛走上他二手的紅色三菱 3000GT!”

　　事實,我們都不可能反轉時間的手。

　　在後樓梯,我凝視著奕飛滿臉激動,他緩緩的站起身,手指間掐著的煙不知如何放好,最終還是歉疚的,怔怔的看著我雙放得歪了和赤著的腳板,我知道他最難過的是因為我已殘廢了的雙腿。

　　我是刻意讓滿身傷痕的自己放到梁奕飛面前,讓他正視我!

　　就像我也必須正視自己身體已殘廢的事實!

　　“梁奕飛,我不知道你還在抽煙的。”我已忍不住滿心激動的說,也夾雜了我的喘氣聲。

　　直至我聽到他喉頭強哽咽一下,他呼吸也變得吸急速!

　　終於,他是悸動的,裝著更奇怪的反問“尚山幌,你還沒有抽煙的嗎!”

　　聲音是顫抖的,然而,是一種如釋重負!

　　我們都不禁相視苦笑,我的眼眶發熱,奕飛也當然不停的嗦著鼻子!

　　在這一刻我真的相信為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我們痛快的流淚,哭我們經歷了太多,太多!哭我們太懞懂太年青,不懂得處理問題!只懂將自己硬塞在時間裡任由生命流放,然後不停的在寂寞裡逃。

　　我們都明白,無論此時此刻,我們在對自己或對方,是慚愧還是憤怒,是怨懟還是羞愧,是釋然還是悔不當初!

　　我們都必須坦然面對我們不能磨滅的過去,已發生的,是真的發生了!唯獨昂然正視它,我們才可昂首闊步的垮過我們親手建立的隔膜,也許往後的日子,我們還會經歷更多因這次的意外而觸發更多的憾事,也許更是一發不可收拾的事!

　　可是,我深信,我們的友誼會是我們最強的後盾!

　　“奕飛,我想喝紙包檸檬茶! ”我扶著輪椅的輪胎,突然說。

　　“山幌,我也想喝紙包維他奶!” 奕飛已一手抹掉了眼淚!走到我輪椅後 “不過你請!”

　　“你請!” 我幾乎同時說。

　　“我那裡有錢!姚南峰還欠我你那三本小說的畫稿費!”

　　“我是一個病人,你以為我身上會有錢嗎” 我立刻拉了拉身上的一身病人服。

　　“我是窮苦學生啊!”他說。

　　“你自己想辦法!” 我困難的輕側著頭瞪他。

　　“我要怎樣想?! ”他邊怪叫,邊忙碌的握著手柄嘗試轉動我的輪椅。

　　我笑了,可以想像他在我身後邊推著我的輪椅邊哭喪著臉說。

　　他終於推著我走出後樓梯,向醫院的飯堂進發。

　　當我們在飯堂,各自喝著紙包飲品時,奕飛卻突然的摀著額角, 悲慘的說 “尚山幌,你說我會不會破相!”

　　“梁奕飛,我怎麼知道!我自身難保! ”我說,啜著飲管, 安然的坐在輪椅上看風景。

　　然後,我慣性的牽了一下咀角,看著奕飛抬著雙眼假笑著的吐舌!

　　最終,我把小紙條放回小禮物盒內, 把它收到抽屜的最底下,就像要把我和他曾在時間流放的一章收到心底的最底層。

　　我深吸一口氣,收拾心情,再度挾牢了拐杖帶著雙腿,要趕快去奕飛的WIM Studio。

　　當我駕著我的银色 Skyline停在一個馬路上的燈口前,我下意識的按了音響, John Lennon, Love 悠揚的鋼琴聲驀然的響起。

　　Love is real, real is love,
　　Love is feeling, feeling love

　　音樂總是帶動人的情緒。

　　Love is wanting to be loved
　　Love is touch, touch is love,
　　Love is reaching, reaching love,
　　Love is asking to be loved

　　林緣庭,我總在想,如果那一晚,當我站在你家樓下的燈柱下,從沒有收到奕飛的來電,也沒有猶豫的便把這小東西送給你,我們的故事該會是怎樣演釋。

　　我只是不理解,當我們都已走到那道旋轉門,我們已是近在咫尺,從玻璃門的反映,我們幾乎可以回望看到對方,然,我們仍是擦身的錯過了對方。

　　Love is you,you and me,
　　Love is knowing, we can be

　　我抬起頭,看出車窗外熾眼的陽光,我緩緩的抬起了手,嘗試用手板量度太陽的週邊,燦爛的陽光從指縫溜過,是讓人看得眩目。

　　Love is free, free is love,
　　Love is living, living love,
　　Love is needing to be loved

　　彷彿,再次看到那已過了很多年日光閃爍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