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集》昔年柳

16、不见旧时月

　　婚礼。
　　喧闹的喜宴。
　　在“白头到老”“永结同心”的祝福声中，乱哄哄的场面是如此喜气冲天。新郎英挺俊秀，新娘明眸皓齿，正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许智来得晚了，也不前去，在末席寻了个位子坐下，慢腾腾地与人推杯换盏，酒液慢慢浸入喉中，一张平静的脸波澜不起，旁边的人赞道：“好酒量！”许智微笑不语，又静静地倒了一杯。新人正在挨桌敬酒，新郎量浅，新娘巾帼不让须眉，一一替他挡了，更惹得众人哄笑打趣。末席本坐着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也跟着嘻笑议论着——新娘是著名画家□□的掌珠，□□老年得女，溺爱非常，如今开了间大画廊，同新郎两人共同打理；新郎出身贫苦，又是孤儿，多亏李家大力照拂才有如今成就。话说着说着就有了些看不起新郎的意思，又恨不得是自己攀了李家这高枝。
　　许智只是淡淡听着，脸上无一丝异样。他从邻省一路开车飞奔过来，风尘仆仆神色倦怠，举手投足间少了几分平日的倨傲。身边有人就凑过来闲聊：“你也是女方的客人吧？”许智掂了掂杯子，没答话。
　　旁边有人笑哈哈地插话：“当然是女方的了！男方总共来了两桌，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要不是李家撑着，他能摆得起这么大的排场！”众人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这年头咱奋斗一辈子抵不上人家娶一位千金大小姐！”“这场面，别说上门女婿，就是童养婿也值了！”
　　只听他们越说越不堪，许智冷冷一眼扫过去，寒意凛然，众人都停了口，身旁那人缩了缩身子，讪讪地陪了个笑脸。
　　新人还在敬酒，终于到了末席，新郎韩嘉怔住，仿佛自嘲地笑了笑，抢先走到许智跟前，声音里带着无限欢喜：“许哥在这？累你从外地赶来，真是抱歉……”众人这才知许智是男方的客人，看起来同新郎官交情匪浅。许智深深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只是一笑。新娘也从上一桌走了过来，这时酒已经喝的多了，只见她双颊泛红，艳若桃李，笑吟吟地斟了一杯酒，双手端向许智：“许哥不远千里回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可要多喝几杯！这杯是我敬你，这些年我们韩嘉让你费心了！”她歪头靠在韩嘉肩上，眼角眉梢尽是喜意。
　　许智眼神一滞，接过来一饮而尽，轻轻把杯子放在桌上，微微一笑：“这些天公司事情太多，今天也只能喝两杯就走，人到心意到，咱们改日再聚。”
　　韩嘉出言相留，许智只是微笑，温文中带着些疏远：“话说多了也俗气，就祝你们两位早生贵子吧。”他抬手看了看表，又向外看了一眼：“不耽误你们的大好时光了，我这就回公司，婉深来接我了。”向酒桌各位点头道别，又向韩嘉笑了笑，转身便离去了。
　　新娘李盈看着他的身影，悄声说：“你这学长人虽清高，对咱们也算得上很照顾，咱们那画廊生意真是托了他的福呢！家世好人又帅，可惜太冷了，叶婉深好好一个美人，他只拿人家当丫鬟使——你说，他不会是看上你了吧？”撒娇地朝韩嘉腰上拧了一把，自己倒咭咭咯咯地笑了起来。
　　韩嘉远远瞧着许智的身影，神色一黯，瞬间又明亮起来，捏了捏李盈的手：“许哥人就这样，面冷心热，对朋友没得说，你可别拿他来玩笑！”搂着李盈，两人又周旋在宾客之中。

　　许智开车一向很稳，今日车速却很快。副座上的叶婉深一直盯着他，忍不住说：“你明明可以不回来，我已经替你送了一份重礼。”
　　许智并不答话，车速一路飚升。
　　叶婉深自言自语：“是想让自己死心吧？”她咯咯笑了起来：“第一次见你，还是上大学时候，你和韩嘉在树林边吵架，你把他推在一边，想拉他，却又迟疑着把手缩了回去。韩嘉走了，只剩你斜倚在树上，神情寂寥。”她是神情迷恋中带着怅惘，稍微停了停，继续说道：“大多数女孩子都喜欢韩嘉——温和，清秀，修长，笑的时候又那么羞涩，整个一花样美男。可我却对你一见钟情，总是忘不掉你那时的样子。这么多年了，我总是想起你注视韩嘉身影的眼神，热烈而隐忍，压抑而又疯狂，是那么的忧郁，又那么的凄凉。我总是想，若许智能那样看我一眼，我死也值了。”
　　不曾想她会现在表白，许智再也无法装做不知，声音干涩地回答：“多谢你陪我创业，一路走到现在。别的事——不要提了。”
　　叶婉深有些决绝，眼睛直视许智：“以前的朋友都说，你对人太冷，冷到让人爱不起来，我始终不明白，明明看到你对谁都笑着。后来才懂得，一视同仁等于不仁，你谁都不在乎对不对？人人都说你许智待人宽厚手腕灵活，我只愿你像当初责骂韩嘉一般领我入门。”她有些悲哀：“只有韩嘉，才是你的自家人罢。骂他罚他带他，当他在业界闯出一点名头，你又远飞外地，让他不会湮没在你的名声之下。你这样站在他背后，很伟大么？是不是期盼着有一天，他能明白这一切，感激你、爱上你？”她冷笑，“只可惜你的用心白废了，李盈给了韩嘉更好的去处。”她暗恋多年不得，一时意气，便口不择言，话刚出口便懊恼难过起来，偏偏不知该如何挽回。
　　扪心自问，自己难道真的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么？许智终于缓缓放慢车速，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只是，当韩嘉回首等待自己的时候，自己竟然怕了。
　　叶婉深自悔失言，偷偷看他脸色，喃喃道：“对不起……”她着急地说：“不过也许他真的对你……”
　　许智摆了摆手，淡淡道：“我曾经很想拥有韩嘉，想的快要疯了，如今赶回来，未尝没有存着奇迹发生的念头。”他深深地看了叶婉深一眼：“韩嘉与李盈自小相识，李盈一家对他很是照顾，他绝对不会负她。而且，男人与男人……”，他嘴角浮现一丝嘲笑：“谁又能接受得了呢？他不爱我，这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叶婉深多年情结，今日横遭拒绝，却真正放开了心，只是关心着许智：“若他也爱你呢？”
　　许智叹了一口气：“若他也爱我——若他也爱我——最多是痛痛快快爱一场，然后各奔东西。”
　　叶婉深执着地追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声音颤抖起来。
　　许智深深吸了一口烟：“生活本来如此，哪能事事完美如童话？
　　是的，生活本来如此。
　　叶婉深呆了呆，突然说道：“原来你并不相信爱情，并不相信别人。”她冷笑：“你只敢偷偷去爱，从不敢全情投入。稍微风吹草动，你就抽身而退，是不是？你从来不相信别人可以给你天长地久，于是你从不尝试！”
　　是这样么？
　　许智一时眼神迷离，就这样陷入往事之中，微笑的韩嘉，皱眉的韩嘉，曾对他暗示为他等待的韩嘉，从来都不属于他的韩嘉啊。
　　若自幼相识，彼此相知，相濡以沫，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同呢？
　　忽然，叶婉深的尖叫，刺耳的刹车声，许智猛打方向盘，神智渐渐模糊，火光冲天，许智的世界一片黑暗，他感觉自己在空中飘来飘去，周围的世界安详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