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瞥之恋》水川

12、成亲

　　他离去前，附在我耳边轻声说：“起来后，到妙华宫来一趟。”我在睡梦中点头，隐约中感觉到他的离去。
　　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地上是零碎的衣布，以及朵朵枯黄的昙花，瓣与瓣之间蜷在一起，像被扒光了衣服的乞丐，孤独无依。
　　我裹着衣服推开窗户。雪无休无止地下啊，天似乎没了尽头，我想，它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感到孤独，以此来宣泄自己的悲伤。
　　就在我看得眼睛酸痛，快要落泪的时候，我死死拽住衣服的一角。雪中的寒梅在空旷的庭院内，血一样的刺眼，兀自妖娆的招摇。终是没有忍住，我来到茫茫的白色之中，伸手摘下一朵，清泠的幽香若有似无。
　　“小姐，您怎么在那里？”美智撑着花伞急匆匆地跑过来。
　　我笑笑：“花开得真好。”
　　“嗯，这梅树听说是从唐国运来的，在这里年年开得鲜艳，不知道为什么，却不讨娘娘们的喜。往间都只有太子在这里观望。”她轻轻拍下我肩上的积雪，“哎呀，奴婢差点忘了。太子叮咛，让您起来后到妙华宫去。”
　　“知道了。”我接过她手中的纸伞，转身朝妙华宫走去。我看见，大殿上的厩户正和刀自古说着话，我站在廊边等候。厩户很快出了门，拉着我的手向宫门奔去，我回头看见，刀自古在对我微笑。
　　厩户带我跳上一辆马车，命令车夫加快速度。
　　我坐在车上闷闷地笑。他被我笑得莫名其妙，不解道：“丫头在笑什么？”
　　我说：“你这么急了干嘛？我们这是要到哪儿？”
　　他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我，温柔地握住我的手：“带你去四大天王寺。”

　　当年苏我氏与物部氏之战，死了很多人，厩户手执木像四大天王许愿，若是成功击败物部氏，便建庙供奉四大天王。果不然，物部氏大败。于是依诺修建庙宇，成了今天的四大天王寺。时人常说，许愿灵地，四大天王寺当之无愧。所以，这里的香火旺盛，远近闻名。
　　那的人可真多，他一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生怕我走丢。与唐国的庙宇相似，楼阁建造亦是仿照唐国的风格。我们像所有的善男信女那样，虔诚地跪在垫子上，双手合掌。
　　“你许的什么愿？”我们把手中的小香插进灰盒内，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掩嘴一笑：“这个可不能告诉您，若不然便不灵验了。”
　　我怎么能能告诉他？我是希望自己不要迷恋上他啊。
　　他负手大笑，爽朗的笑声引来寺庙的小沙弥。“施主，主持有请。”
　　来到大门，花白胡子的和尚躬身行礼：“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赎罪。”
　　“哪里，本宫今天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知会一声就来了。”
　　和尚再拜：“启禀太子殿下，《法华义疏》已眷抄万份，散了些许，还有一部分被留作寺内的读文，弟子们百读不厌，皆深受感化。”
　　厩户不置可否地点头，随口聊了起来。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文质彬彬，英俊潇洒的男人，微笑。
　　渴乏须水，于彼高原，穿凿求之，犹见土干，知水尚远，施功不已，转见湿土，遂渐至泥，其心决定，知水必近。《法华经》很多人可以倒背如流，可是又有几人能把其中的道义真真参透呢？
　　“怎么了？”不知何时厩户来到我跟前。
　　我摇头。
　　他也未深究，牵起我的手，向寺庙的西门方走去。
　　我终是明白他今日带我来的目的，我们站在朱红的大门旁，看那天地交界的地方，一轮半坠的落日静静地伏在地平面上，艳如红火，映射着云朵的寂寞，随时变幻着，慢慢降临。如果太阳也是在等待中失望，可是月亮永远也不能与他见面。我不禁喃喃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厩户伸手揽住我的肩，一起看那落日的余晖，点点消弭殆尽……

　　晚上，我在房间沉思，想着这里的一切。有轻微的敲门声，美智的声音随即响起：“参见太子妃娘娘。”
　　刀自古？这么晚到这里来有什么事？
　　我连忙迎出去，刀自古一脸温和地笑道：“这么晚来你这里，你该不会生气吧？”
　　我躬身道：“娘娘深夜造访，想必是有要事找奴婢。”
　　一群宫女手上端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出现在殿内。我疑惑地看着她。
　　“本宫昨天得了些东西，倒是想着你了，便想着拿来与你一同分享。”
　　这……
　　“娘娘厚爱，奴婢愧不敢当。”
　　我立即跪倒在地，刀自古顺手扶起我：“一家人怎还说两家话？”她笑笑，招手把屋中的人全部遣了出去，“连日观来，太子的意思也是喜欢你的。明人不说暗话，本宫今天便替殿下探探口风，你若是愿意，本宫也好去张罗。”
　　刀自古大度如斯？这是我没有料到的，却说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只有她一个？
　　“奴婢身份卑微，恐是不妥。娘娘的好意，奴婢心领了。”
　　“先别忙着拒绝。殿下的心思，本宫也猜得一二，不过是迟早的事。只若宫的那个，不太肯依。”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吧，本宫只是好意来提个醒。”
　　原来是拉拢人心。宫里的女人皆是寂寞的，围着一个男人，暗地里较劲，不惜争得头破血流。厩户不过几日的眷顾，她们便把目光转向了我，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众矢之的。
　　我垂头，沉默不语。
　　刀自古走的时候，笑意吟吟地唤了一声“妹妹”，便逶迤而去。美智在门前看人皆走光，折身笑道：“小姐，您有福了。”
　　“福祸相依，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形？”我笑笑。
　　“小姐如今得宠，总不能一直无名无份吧。”
　　希望这是好事。

　　我们在平静中度日，仿佛忘记了报仇这件事情。
　　樱花漫山遍野的时候，厩户兴冲冲地带我到山上踏青。山上开着大片大片的粉红色樱花，朵朵簇拥在枝桠上，相互偎依，相亲相爱。招展在碧蓝的天空下，万分迷人。
　　厩户温暖的手捧着我的脸庞：“我要娶你为妻。”
　　听到这句话后，本该激动万分的我，却突然想起刀自古的话，心里不安。我暗哑道：“殿下，奴婢惶恐。”
　　他把我搂在怀里，似叹了口气：“我等很久了，再没有人能拆散我们。”
　　泪水终是涌出了眼眶，我吸了吸鼻子，努力掩藏自己的鼻音。“殿下可说的是真？”
　　“我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们不会再分开。只期望你能答应我，我这辈子定不再娶别的女人。”
　　我以为，这便是爱。一个男人爱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爱这个男人，两情相悦的事情，何况这是个权倾天下的男人。我抱着侥幸的心理，点头答应。我不知道后果是什么，蝉的脱变是死亡或是重生，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道理。当我迷恋上这个男人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完了。
　　对于我将要成为太子侧妃的消息，不胫而走。姐姐并没有说什么，或许她也认为，这是一条捷径之路吧。
　　天下人为之兴奋，这位德高望重的摄政王，终于要迎娶第三个妃子。就连天皇都下旨同庆，预祝丰聪耳太子与尾张王之女，位奈部橘王喜结同庆。
　　碍于身份的悬殊，厩户的皇叔尾张王主动收我做义女。世人都道，难得太子主动求婚，皇女配太子，天作之合。
　　成亲的前三天，夏初之时的五月九日，正是黎明之前的熹微。厩户一身布衣亲自送我出了后门，巷子外边停着辆简易的马车，及守在车边头戴蓑笠的车夫。
　　临上马车的时候，厩户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我：“我们很快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就算不是永远，我也愿意。我对自己失望，又充满希冀地去渴望，哪怕付出再惨痛的代价。
　　尾张王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从开始见到我的那眼，露出与刀自古如出一辙的惊讶表情之后，便像个亲亲的“爹爹”一样，对我关怀备至。我无事总喜欢坐在窗边数着樱花过日子，看它们一朵一朵地坠落，埋在土里。慢慢地等待、等待……
　　不过是三日，却像等了几个春秋。那种滋味侵蚀着我害怕又欢喜的内心，朝思暮想、忐忑不安、心神不定、焦急万分，五味陈杂混乱，让我寝食难安。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清风穿过走廊，谁都知道我在等你。
　　第三日，我沉沉睡着，或许知道我很疲惫，美智没有叫我。
　　我在睡梦中似乎清醒，听见窗外有嬉笑的声音，便起身走到廊外。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女孩，正在追逐一只蝴蝶。蝴蝶真美丽啊，一直轻飘飘的向前飞，小女孩的头发长长的，在背后左右摇摆。蝴蝶扑闪着翅膀飞到一个美豆良头型的少年身边，翩翩而舞。我跟上去，却始终看不清两人的模样。少年小女孩说了一句话，便牵着她的手向远处跑去。
　　人影渐渐消失，我犹自懵懂，听不清便听不清，我无暇去追究这些细枝末节。我也从未考虑到这与自己有什么关联。只是当我几年后知道，那才是真正的位奈部橘王的时候，我才幡然悔悟。
　　唐国的习俗被东瀛吸收，大红的袷袢披在身上的时候，我恍惚觉得这就是唐国的嫁衣。
　　可这并不是唐国，我怎么能混淆？
　　人们的欢笑声中，我看见一只修长白哲的手伸到我视线之内，隐隐的青筋越加显得手似透明。袖口散出熟悉的气味，我颤抖着手轻轻覆在上面，任由那片温暖包裹着我，连日来一直惶惶的心终于得到安定，我不禁舒了口气。
　　他压低头，不解问道：“为何叹气？”
　　我咬着嘴唇，一声笑出来，眼泪忍不住掉下。
　　“我们欢喜的日子，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我嘴硬，总不至于让他知道我此时的心情吧。
　　他笑笑，不置可否。
　　成亲，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人生中的头等大事。我抛开了所有的顾虑，充满希冀地去迎接，可是，这处于阴谋里的婚礼，会是怎样呢？
　　我像天下间所有幸福的小女人一样，在梦想中的新房默默地等待自己的丈夫归来。
　　宫人们早已退了出去，寂静在房间蔓延。障子轻声响起的时候，我的心突地漏了一拍，抬头一看。
　　正贤？
　　他上前急匆匆地拽住我的手：“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琴缩，不安地看着他，他的眼里是我一脸卡白的慌乱。“走吧，静衡，我知道你是被逼迫的。”
　　“不！正贤，你听我说……”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都懂得，哪怕我们不再报仇，我们回到我们自己的地方。我们回去就成亲。”他的力气真大，我被他一直拽到门边，着足袋的双脚在地上打滑。
　　“正贤，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所有都来不及了。”我满脸泪水地踮起脚尖，主动迎上他的双唇，苦涩的泪水混杂在我们嘴里，他的怒火渐渐平息。“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倔强？”
　　我哽咽：“就让我们这样走下去，我们会回到以前，我保证。”我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你听，这是我的心跳。若我做不到，我咒我这辈子都得不到幸……唔……”
　　他堵住我的嘴：“傻瓜，你永远是我的。”
　　门外一声轻响，我急道：“快走吧，很危险。”

作者有话说

　　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