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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长沟流月去无声 ...


  •   整整十天过去了,但是,丝毫没有陈商的消息。

      杨显此刻就好比是热锅上的蚂蚁,种种不详的预感笼罩着他,叫他寝食难安。

      他从未这样恐惧过。

      他害怕陈商出事。他甚至有些懊恼,自己那日为什么会这样沉不住气。明知道这小子是不肯低头的跋扈性子,顺着他便是,反正白秀杀也杀了,阿芒生气几天也就过去了。为什么要同他争?为什么?

      杨显悔不当初。

      陈商生死未卜,他的心就好比是大海中漂浮着的不系之舟。他害怕再也见不到陈商。只要念及于此,杨显便觉得日月都无光了一般。自从母后去世以后,他再也没有这般难受过。这十年来,不论身在何处,只要想到阿芒,便是极为快活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飞扬跋扈却永远生机勃勃的恶劣少年,那个艳若桃李,肆意张扬,不断闯祸却会用甜言蜜语来讨好自己的美丽少年……他原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阿芒会永远陪着他,十年,二十年……一直到两人都老去。他有时想,阿芒恶劣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自己会给他收拾烂摊子,只要他高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他从想到过,有一天,阿芒会真的出事。

      是自己太大意了。

      阿芒的身份如此尴尬,怎能不谨小慎微?

      当杨诺赶到六洲城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脸颓唐、神不守舍的杨显。

      杨诺本是怀着一腔怒火来的,但一见到疼爱的嫡子这般模样,心中倒也有了几分不忍。他知晓杨显同陈商自幼交好,这件事,确实也怪不得杨显。

      杨显却跪倒在父皇面前,久久不敢出声。

      “朕先是听春华夫人说你二人闹僵了。夫人还在朕面前替商儿百般开脱。不想你的密报后脚便来了。春华夫人当即就晕了,如今还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杨诺面色阴沉,“十天过去了,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显儿,父皇一向最器重你,想不到,你竟这般没用!”

      杨显哑着嗓子说道:“父皇圣明。儿臣有负父皇所托。寻不到阿芒,儿臣不会回京。如果……”他抬起头看着杨诺,“如果阿芒有何不测,就请父皇治儿臣的罪!儿臣便是死了,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杨诺冷笑:“我倒是真要治你的罪呢。别以为你是朕的儿子,便可以枉顾国法!收押秦浩与张惠娘二人倒也罢了,平白无故地将那张惠娘打死,却要如何收场?”他一甩袍袖,指着杨显的额头,“你可知道,前日丁兆基领着一班老臣在大殿上以死相谏,定要朕治罪于商儿。若非商儿失踪,朕如何压得下去?显儿!你总是想方设法替商儿遮掩,你以为朕不知道?朕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天长日久,不但把这小子惯坏了,还弄巧成拙,连自己也搭了进去!”

      杨显面有愧色:“儿臣只是怀疑那张惠娘可能与掳走阿芒的刺客有所关联,哪里知道这张惠娘如此烈性,竟然一头撞死在刑堂之上。”

      “莽撞少谋!在心机手段上,你若及得上你四弟的一半,朕也不必如此操心了。”杨诺声色俱厉,“你同商儿倒真是一对好兄弟,果真是臭味相投,连这暴躁性子都是一模一样!”

      杨显能感觉到父皇的滔天怒火,他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杨诺叹了口气,稍稍平息了一下怒火:“你对此次之事,有何看法?”

      杨显颇为忐忑道:“依儿臣所见,掳走阿芒的人极有可能是江南四族所遣派。”说着,悄悄抬起脸来,偷眼瞥了眼杨诺,继续说道,“藏真阁乃是我大清机密重地,刺客是如何进来的?一是有内应,二者便是他们对这里的地形颇为了解。这两点,江南四族都足以具备。自戊戌禁武一役,八大门派虽被父皇肃清,南方武林亦受重创,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四大家族依旧是大清的心腹大患。”

      杨诺捋捋长须:“你可还记得数年前左仆射缪怀安写给朕的万言书?”

      杨显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个儿臣自然记得。”

      杨显自从丧母以来,便把十二分的心思都放在如何讨杨诺欢心上,只要是杨诺所爱,无论自己喜欢与否,都着力为之。缪怀安的那份万言书虽然是陈年旧物,但杨显私底下却看了不下数十遍,几乎可以倒背如流。这自然是因为杨诺对这份上疏极为看重的缘故。

      乾元十年,正是缪怀安的这份上疏,连同洛阳七十学子的联名请愿,杨诺才得以名正言顺地下旨取缔南方八派。八派的消亡使四大家族的势力大大削弱,南方武林一时噤若寒蝉,原本蠢蠢欲动的江南士族也因此偃旗息鼓,戊戌禁武可谓大获全胜。

      杨诺的胜利,缪怀安的一纸檄文可谓功不可没。可惜,缪怀安并未因此飞黄腾达,反而成了阶下之囚,最终身首异处——为了平息武林人士的怨气,缓解江南百姓对朝廷的不满,杨诺毫不犹豫地牺牲了缪怀安,借以安抚人心。

      杨显年少之时曾对父皇这种卸磨杀驴的做法颇为不满,还郑重其事地请教过杨诺。杨诺却只是静静地听完杨显的陈述,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汉景帝当年诛杀晁错亦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自此以后,杨显再也不敢直接对杨诺所下的决定提出异议。

      杨诺的五个儿子中,杨显之所以最得父亲垂青,除了他的生母乃是杨诺的结发之妻文成皇后刘心雨外,很大的原因便是由于杨显善于察言观色、揣摩圣意。

      譬如,此番陈商被劫之事,杨显心里真正疑心的乃是杨克。然而杨克毕竟身为太子,自己若在杨诺面前实话实说,难免落个居心叵测的嫌疑。这种落井下石的露骨做法,一向为杨诺所不齿,杨显当然不会去做,也不屑去做。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一直是身为帝王的杨诺最希望看到的局面。试问,天底下有哪一个父亲原意自己的儿子们骨肉相残?即便明明知道几个儿子之间暗潮汹涌,杨诺也不愿亲手撕去这层温情的面纱。关于这一点,杨显自然心知肚明,所以尽管与杨克不睦,表面上还要维持手足之情,尤其是在杨诺面前,更要将这出孝悌的戏码演足,怎敢轻易去犯杨诺的忌讳?

      更何况,杨显深知父皇对江南武林一直耿耿于怀,只奈何近几年来四大家族安分守己,朝廷师出无名,然而今日藏真阁一事却是极佳的借口,所以便来个顺水推舟,将杨诺心中所想不着痕迹地表露出来,也趁机试探一下父皇的心思。

      杨诺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难为你还记得这样久远的折子。你虽然天赋不甚佳,但肯勤奋好学,着实不易。商儿若能有显儿你一半的上进心,朕也就放心了。”一想到陈商,杨诺不由得又叹了口气,“朕一直希望商儿跟着你,能学一些经世济民的学问,只是,这孩子半分心思都不愿意用在正途上,真是叫朕难过。”

      杨显道:“是儿臣没有教好阿芒,未能替父皇分忧。”他又斟酌道,“既然父皇有心除去江南四族,何不趁此良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杨诺冷冷一哼,道:“显儿,三年前中秋之夜朕对你所说的话,可还记得?”

      杨显道:“父皇的话,儿臣时刻铭记于心。”

      “是么?”杨诺道,“只是,你却没有丝毫长进。”摄人的目光扫过杨显的脸颊,“优柔少谋,急躁武断。而今,依旧如此。”

      杨显低声道:“父皇教训得是。”

      杨诺长叹了一声:“你们几个兄弟中,你最得朕心。只可惜,在智谋果决上,你远不及杨朗。”

      杨显垂首道:“四弟自小聪明过人,儿臣向来及不上他分毫。”

      “聪明?嗯!不错!他确实够聪明。”杨诺面沉似水,冷冷一哼,语气中尽是不屑,“只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继续说道,“四大家族势必要除,却不能急于一时。朕自统一天下以来,已经忍耐了十一年,难道这时候却要沉不住气了么?显儿,朕问你,如果你是曾远,下一步会怎么做?”

      杨显沉吟片刻:“自然是上书皇帝,替自己辩解。”

      杨诺摇摇头:“曾远虽然年长你没几岁,城府却是极深,比起那个滑不溜手的堂溪恩更加难对付,怎会做这等任人宰割的事?显儿你还是太过天真了。”

      杨显恍然大悟道:“曾远会反咬一口,声称朝中有人蓄意加害阿芒,为了他们少主的安危,请求父皇将阿芒送归江南。”

      杨诺呵呵冷笑:“既然朕可以怀疑他们,他们自然也可以怀疑朕。大家都没有证据,大家都只是推测。所以,彼此都有可能。再说,商儿毕竟是欧阳世家的族长,江南四族名义上的少主,南方武林多年以来的旗帜!曾远意图谋害少主,这说出去,恐怕与理不合。”

      杨显大骇:“结果,陷入两难境地的,却是朝廷?”

      杨诺微微颔首,幽深的目光看向陈商:“商儿这次若死了,曾氏家族便可彻底将欧阳家族踩在脚下,曾远亦可以取代商儿,名正言顺地成为四族的族长。到时候,曾远大可以搜罗南陈旧部,借替商儿报仇的名号,向朝廷发难。商儿如若未死,曾远则可趁机向朝廷讨还他们的少主,朕若不允,便是证明朕确实有意置商儿于死地。朕若应允,商儿去了江南,便是凶多吉少!曾远所谋,决非区区江南的弹丸之地。手中有了商儿这面旗帜,曾远只需振臂一呼,忠心南陈的遗民必然群起响应,内乱一触即发。”

      杨诺捻须闭目,眼角绽出几道细纹:“如今,忽必烈重整蒙古旧部,在嘉峪关屯兵六十万,图谋中原之心已经昭然若示。还有渤海郡国的女真人,亦是野心勃勃。赫连英哲若同忽必烈联手,这北疆一役,势在必行。这时若江南再生变故,大清腹背受敌,天下必然大乱,生灵又将涂炭,朕怎能不忧心忡忡?若没甚意外,曾远的折子估计现在已经到燕京了。曾远心机甚深,京里面自然少不了他的眼线,商儿被掳不论是不是他所为,如此良机,他却决不会错过。

      “显儿,朕知道你同鸿儿一样,一心以为只要武力便可权握天下,然而,以我朝现在的实力,一味动武只会让外族有机可趁。况且,对付江南武林的那些莽夫,陈深已经有前车之鉴,朕若再重蹈覆辙,岂不是让后人耻笑么?陈深当年用铁血手腕统治江南,确实颇有建树。只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样固然将皇权从那些权臣手中硬生生地夺了过来,但君视臣为草芥,则臣视君为寇仇,一味迷信严刑酷法,自然让朝臣寒心,百姓侧目,人人自危,积怨日深,焉能不败?”

      “父皇决定如何应付?”

      “自然是要先找到商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杨诺眸光一暗,“谁要是伤了商儿,朕定然要灭他九族!”

      ******

      雍州的夜晚分外萧瑟。

      幽冷的弯月贴在墨色的夜空,让人一阵阵地发冷。

      六洲城已经戒严整整十日,此刻,因为杨诺的到来而更加地戒备森严。

      已经过了子时,杨诺却怎么也睡不着,陈商的突然失踪让他焦躁无比,辗转反侧。他披衣起身,慢慢走到沉香院,站在静谧的庭院中,思绪却如放了线的风筝一样,越飞越远。杨诺微微闭目,面前不停地出现陈商的容颜,已经一年未曾见到这个少年,他甚为想念,却着实想给他一个教训,才忍着没有宣他回京。

      如果,早些让他回京,便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杨诺的心紧紧揪着,几乎无法呼吸。

      他有些后悔自己对陈商的惩戒太过严苛。打伤了太子而已,也不是甚么大事。既然陈商不喜欢读书,不读又有甚么关系呢?只要他开开心心便好。何苦要逼着他去做不情愿做的事呢?做个富贵闲人,有何不可呢?只是,自己百年之后,又有谁来护着他?显儿待这孩子向来是极好的,但是,这里面,又有几分真?

      他想让陈商无忧无虑度日,却不想,竟还是将陈商推入了险境。

      他本就不应该让这孩子离开自己的视野,都是自己的疏忽和大意!这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他以为,危险就不会来了么?

      如果,商儿真的出了意外,自己便真要悔恨终身了。而且,将来到了地下,若见到深深,又该怎样同他解释?

      深深,我竟然,未能保护好你唯一的遗念……

      杨诺抬起头,只见漆黑的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婆娑树影在凄厉风声中有如鬼魅。庭中的杏花开了,随着夜风悠悠飘落,铺满一地。隐隐的,仿佛从记忆深处传来似有似无的笛声,在这广袤的夜色中更觉凄怆。

      杨诺心中一跳。

      笛声……

      幽怨的笛声……

      多年以前,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凄清的夜晚:月色朦胧,树影婆娑,或红或白的杏花吹落满地……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落英缤纷中,一个俊朗少年手持一管玉笛,衣袂翩飞,神采若仙。他独自立于水边,倨傲地仰望幽黑的夜空,丝毫不理会身后渐行渐止的人影。然后,他回过头,双眸若水,眉间有一粒红痣,举手抬足中自然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

      那时,站在斑驳花影中的杨诺很诧异:眼前这个骄傲少年的笛声……怎会如此哀怨,如此凄凉,竟让听者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凉风徐徐地吹来,牵动了少年浅黄色的衣袖,与柔弱的柳枝纠缠在一起,在静谧的夜色下显得别有一番动人的风姿。还记得,那晚的月光很淡,柔和地洒在少年恬静的脸上,勾勒出一种雍容华贵的美,近乎让人窒息。

      那是一张与陈商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月光下,少年美丽的眸子中盛满了深沉的忧伤。

      那一刻,杨诺的心中无端升起种种怜惜之情,一个奇怪的念头莫名其妙地闯入脑海中:自己若有力量,一定会好好保护眼前这个纤弱傲气的少年。

      为什么……会想到要……保护……他?

      当时的杨诺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怪异想法百思不得其解,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

      只是,少年淡雅冷清的脸却让人无法移目。

      杏花飘零中,少年与杨诺四目相接。

      或许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少年在顷刻之间便换上了一副从容潇洒的神情,方才眉宇间浓重的忧郁已经无处可寻,嘴角也衔起了优雅的笑容。

      “这位兄台,莫非也喜欢深夜起来赏月?”少年的声音清越婉转,甚是动听。

      “是阁下的笛声有如天籁,让人难以入眠。”杨诺笑着从树荫下走出来,靴底踩在松软的落花上,和着四下的蛙声和虫鸣,韵味十足。

      杨诺的恭维让少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腼腆,一对溜圆乌黑的眸子转了两转,探究似的目光在杨诺的脸上游移。

      杨诺的心头一悸,脸竟没来由地红了起来。他轻轻将头撇向一边,眼睛无意间扫在少年的右手上,杨诺只觉得那只手白得几乎过分,竟与手中的玉笛白成了一片。

      收拾起片刻的失神,杨诺道:“在下一介布衣,游学至此,并无他意。”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事后杨诺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可笑至极。

      那少年听了果然一愣,忽而笑道:“兄台真的是读书人?我却看不出来。”

      杨诺奇道:“我不是书生,难道像武士不成?”

      少年摇摇头:“兄台没有书生的酸气,也没有武士的粗鲁,依我看来,你若不是贵族,便是商贾。”说罢,微微一笑。

      贵族和商贾可以相提并论么?杨诺心中诧异,觉得眼前这个少年的思维真让人匪夷所思,不由笑道:“阁下好眼力,我确实是个商贾,不过早年也读过些书,后来屡试不第,才转行去卖木材。”杨诺心中偷笑,继续胡扯道,“我姓穆,名若言,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少年嘴角往上微微一弯,淡然道:“在下欧阳深深。”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是个打铁的。”

      杨诺有些尴尬地看着对方,勉强一笑:“阁下此话怎讲?”

      少年眨眨眼睛:“兄台能卖木材,我就不能打铁么?”

      两人在月下静默地对视了片刻,随后爆发出一阵释然的笑声,仿佛多年未见的故友。

      那时,他更未曾想到,就在朦胧月色之中,少年春花般灿烂的笑容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最难以释怀的画面。多年以后,再度回想起来时,却只剩下了淡淡的苦涩。

      杨诺把手搭在自己的额头,记忆渐渐模糊。

      欧阳深深……

      杨诺低低地唤出这个已经在心底埋藏了整整二十三年的名字。

      只可惜,杏花春雨中再也寻觅不到曾经彳亍独行的身影。

      消散了的,是梦。

      二十三年,恍如隔世。

      此身犹在……

      堪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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