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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皮里春秋空黑黄 ...


  •   人若是倒霉起来,便是喝凉水也要塞牙的。

      来福今天算是领教了这句话的真谛。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这个时候上楼。他只是听到楼上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便是桌子、椅子、碗儿、碟儿倾颓于地的声音,心下慌张,才急冲冲地跑上楼来,却忘了手里还端着一碗热茶。

      他又怎知道陈商就靠在楼梯的扶栏旁,而自己会这么不小心在楼梯口绊了一跤,手中的茶碗便整个儿扣在了陈商的身上。

      茶水溅了陈商一身。

      这样的岔子,换作平日,免不了训斥一顿,然后扇几个耳光、掌几下嘴,便也就罢了。然而,来福哪里知道:此刻的陈商不同往日,正愁没地方发泄心中的怒火,自己恰恰是撞到了枪口上。

      陈商的脸登时就变得铁青。

      来福腿下发虚,立马瘫在地上,哭丧着脸,结结巴巴道:“侯、侯爷,小、小的没长眼睛……小的方才怎么就没注意到您……”

      陈商并不说话,只是轻轻掸了掸衣袖。

      这样的静默却让来福更加心里发寒,只觉得毛骨悚然。他抬手便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连声道:“小人该、该死!小人该死!”

      陈商点点头:“你倒是个知趣的。”

      来福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陈商回过头去问萧疏星:“阿星,他方才犯事的是哪一只手?”

      萧疏星道:“是右手。”

      陈商眼波流转,煞是光彩照人,只是眼底闪现的却是暴戾和残忍。

      “阿凉。”他的眼睛看着身旁的柳凉生,声音淡淡的,脸上的神情亦是淡淡的,仿佛在谈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既然他的右手得罪了爷,你现在就去把他的右手给我砍下来。”

      柳凉生一愣,迟疑道:“爷。何苦为难一个下人?”

      陈商脸一沉:“你又要违逆我?”

      柳凉生垂手道:“爷。想必他也是无心之过。”

      陈商面沉似水,一甩袖子,转而对萧疏星厉声道:“阿星。你来动手!”

      萧疏星道了声“是”,抽出腰间长剑便来到那来福面前。

      来福早就吓得魂不附体,脸上涕泪横流:“爷!饶了小人吧!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都靠小人养活。您要是砍了小人的右手,您可让小人怎么办?”

      陈商哪里会心软,只当是一场游戏似的看着。此刻,他只觉得心中的恶气出了不少,方才郁积的懊恼都在来福痛哭流涕的求饶声中一扫而空。

      见此情形,坐在屏风后边的楚风不由得勃然大怒。他霍然起身,道:“四爷!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朗依旧不动声色地喝着茶,默默地摇了摇头。

      “四爷。”楚风低哑着嗓子道,“您就眼睁睁看着这小贼行凶作恶不成?”

      杨朗淡淡道:“我又能如何?这位小爷我管得了么?何必自讨没趣?”他低低地“哼”了一声,眼神甚是犀利,“多行不义必自毙。楚风,稍安勿躁。”

      不远处那来福死命抱住萧疏星的脚,号啕大哭道:“爷爷您饶了小人吧!爷爷您饶了小人吧!”

      酒保哭得凄惨,陈商却笑得灿烂,他本来就生得甜美,此刻越发艳若桃李,色如春花。

      萧疏星把手中的长剑一横,脸上颇有些怜悯的神情,微微叹了一口气,柔声对那酒保道:“我这把剑很快,一剑便好,不会让你太痛苦的。你且忍一忍罢。”

      来福自然想逃,然而此刻早已吓得浑身瘫软,竟是丝毫使不出力气。他惟有将眼一闭,便觉着头上阴风霎起,萧疏星的剑锋已然到了面前。

      就在刹那之间,来福感到脖子上一阵凉气,紧接着“当啷——”一声脆响,却丝毫没有预期的剧痛。他犹犹豫豫地抬起手,摸摸脑袋,还在,再摸摸右手,也还在,不由得深深吁了口气,哆哆嗦嗦地睁开眼睛,却见萧疏星一脸诧异地望着自己震裂的虎口——“滴滴嗒嗒”的鲜血顺着指尖滴下,手中的长剑早已跌落在地,惟有那剑锋依然闪着幽冷的寒光。

      “爷。”萧疏星颇有些忐忑转过身,不安地看着陈商。

      陈商不语,只是秀眉抽搐,双唇紧闭,脸上犹似罩着一层严霜。

      近旁的柳凉生却是一个箭步挡在陈商的面前,对准那酒保的后背便是一脚,呵斥道:“不长眼的奴才,侯爷这便是饶了你!还不快滚!”

      来福先是一愣,但见柳凉生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由得一个激灵,鼻洼鬓角冷汗直淋。他不是笨人,知道眼前这柳爷是趁机放自己走,哪里还敢怠慢?就地一个翻滚,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嘴里不住叫唤着“谢谢侯爷开恩”,便手脚并用地爬下楼去。

      陈商竟没有阻拦,只是眼底寒意逼人。他看着柳凉生,冷冷一笑,道:“阿凉。你现在越发出息了!事事与我作对,可真是好样的!”

      柳凉生低下头,始终不吭一声。

      陈商怒火更盛,抬脚狠狠踹在对方的小腹上。

      柳凉生当即跌倒在地,手捂伤处,唇角立刻淌下血来。他抬起头,静静地与陈商对视,神色间隐隐有些悲凉。

      陈商的眼神却是冰冷的,阴沉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他愠怒地环顾着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左侧角落一个浪人身上。

      那浪人蓬头垢面、神态萎顿,正自顾自地喝着酒,连头也不抬一下。

      陈商如玉的脸上抽搐着浮现了一丝阴仄的笑。他柳眉微微一挑,缓缓地抬起了右手。

      身后的一干侍从自然知道陈商的用意,当即拔剑出鞘,团团将那浪人围在中央。

      数柄锋利的剑直指浪人的面门。

      寒光闪烁。

      杀气陡生。

      环绕的剑锋带着噬人的幽光,几乎已经触及了浪人蓬乱的发丝。然而,那浪人却是神色如常,依旧仰头痛饮,对近在咫尺的危机竟是恍若无睹。

      杨朗隔着屏风看得真切,当下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好!”

      楚风再一旁问道:“四爷,我们现在应当如何?”

      杨朗淡而一笑:“且看看这小爷有何举动。”

      这边说话间,陈商已然寒着一张脸,缓步来到那浪人的桌前。

      侍从们立刻恭敬地分开,站在陈商的两侧。只是,出鞘的剑刃依旧指着浪人,浓厚的杀气依旧缭绕在整个酒楼之上。

      见那浪人仍然旁若无人地埋头喝酒,陈商不由得冷然一笑。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匕首,猛地插在浪人面前的桌案上,直没刀柄。

      木质的圆桌发出一声暗哑的涩响,顷刻间裂成了两半。

      酒坛纷纷滚落于地,香洌的酒水倾覆于地。

      一时间,酒香缥缈。

      那浪人终于慢慢抬起头,只是脸上依旧挂着是似笑非笑的慵懒和疲惰。

      “哎呀!可惜!可惜!”望着满地流淌的酒水,浪人惋惜地摇头叹气道,随即,他又笑咪咪地看着陈商,只是满脸的污垢和纠结的胡须遮掩了他原本灿烂的笑靥,肮脏褴褛的衣衫更让他显得穷愁潦倒。

      “这位小兄弟。”浪人摇晃着手中的破纸扇,不紧不慢道,“你年纪轻轻,火气这般的大,只怕以后要折寿。”

      陈商上下打量了那浪人一番:“你干的?”

      浪人打了个哈欠,道:“哎呀呀!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怎知道府上的兵器这么不经打?竟连在下的脑壳都不如。”

      陈商道:“人长得猥琐,胆子倒是不小。叫什么名字?”

      浪人嘻嘻一笑,懒懒道:“不敢。在下姓倪,名祖宗,表字爷爷。”

      陈商眯起眼睛,冷冷笑道:“好小子!竟敢消遣我!”他用眼角扫了一圈身边的侍从,“去!把这小子的舌头给我割下来!”

      “侯爷,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位公子只是开个玩笑,侯爷您何必较真?”

      温雅的声音恍若从天而降,打破了沉闷而肃杀的气氛。

      陈商转过头,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俊美青年正从屏风后面缓步走将出来。薄薄的阳光洒在那人修长挺拔的身上,朦朦胧胧地带着一层光晕。他丰润的双唇含着优雅的笑意,全身都沐浴在光芒之中,不禁使人肃然起敬。

      萧疏星诸人连忙齐齐拜倒,恭然施礼道:“参见四殿下。”

      陈商唇角微微一弯,扯了一抹生涩的笑,淡淡道:“原来是四爷。还真是难得。”

      杨朗的笑容一贯温文尔雅,他仿佛丝毫不在意陈商隐约的敌意和疏离,只是静静地微笑着望着对方。

      他的眉眼肖似杨诺,五官深邃,面容清秀,带着一种柔和淡远的美,言笑晏晏间犹如春风化雨,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便足以让人萌生敬畏和亲近之感。这也是为何杨朗在朝廷上下极受拥戴的缘故,虽然,他并不怎么讨杨诺的喜欢。

      众所周知,在当今的五位皇子中,杨诺最为钟爱的便是已故的文成皇后刘氏所出的次子杨显。杨显十一岁时便受册封为秦王,是最早一个封王的皇子,也是大清皇朝中品级最高的王爷,仅次于东宫太子。他的府邸毗邻皇城,同太和殿相向而望,布置得竟比皇宫还要气派几分。

      相较于杨显的无限荣光,杨朗的境遇就不免有些黯然了。其实,杨朗自小就显出超出常人的智慧,作文练武、骑马射箭、琴棋诗画,样样都出类拔萃,极少有出其右者。然而,对于如此优秀的杨朗,杨诺的态度却极是冷淡,甚至可以说是冷落和漠视。

      去年春天,连杨诺最小的儿子杨鸿亦受封为晋王,而年长杨鸿三岁的杨朗不但至今未能封王,甚至连半个爵位都没有。这样的境遇,自然令杨朗的追随者们十分不满,立刻有数十名官员联名上书,替杨朗讨封,杨诺当即勃然大怒,进而疑心杨朗有不轨之心,盛怒之下,竟要将杨朗驱逐出京。

      此事闹得极大。朝中受牵连而贬居外省的官员便有三十七人。杨朗的生母淑妃吴氏为了保全儿子,拼着性命在武朝门外跪了整整三天,只求杨诺收回成命。她自然知晓,杨朗此去,只怕未到封地就会被人在途中暗杀,即便是安全到达凉州,自此天涯两隔,母子今生若要再见,亦是万难。而杨朗,是她今生唯一的寄托。

      如此交迫窘困之境,杨朗的态度倒让人不得不佩服至极。

      澹然自若,一笑了之,竟无半分怨怼之情。

      他只是训诫下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君父之命不可违,就算皇上今天要杨朗立刻死去,又有何妨?做儿子的怎能对父亲心存怨恨?

      这番大义凛然之辞在朝中广为流传,百官无不称颂杨朗忠孝贤德。而杨诺此刻若要一意孤行,倒显得冷酷无情了。

      如此局面,身为父亲的杨诺免不了有些骑虎难下。

      最后出面圆场的人,唯有秦王杨显和春华夫人欧阳雪华。表面上是替杨朗求情,实际上,不过是给杨诺一个台阶下。这样不了了之的结局虽然差强人意,但毕竟是父子尽释前嫌,杨诺保存了慈父的体面,而杨朗则赢得了孝子的声誉,仅此而已。

      此刻,杨朗和煦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慢慢游移,最终,落在不远处那浪人身上。

      对方亦用一种探究而调侃的眼神望着杨朗。

      杨朗于是微微含笑,冲他点了点头。

      浪人亦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此刻,他的身前身后围着五六个身材高大的魁梧大汉,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杨朗转而看向陈商,淡然道:“此人与我甚是有缘,不知侯爷可否给在下一个薄面。”

      陈商嗤笑道:“四爷什么时候同乞丐都有交情了?”

      杨朗微微一笑:“四海之内皆兄弟,萍水相逢亦朋友。英雄向来不问出处。”

      陈商道:“四殿下果然是礼贤下士的楷模。”

      杨朗摆摆手:“岂敢!我不过是向侯爷讨个人情。”

      陈商忽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缓缓道:“我若不允呢?”

      杨朗哈哈大笑:“侯爷何必这样固执。”

      陈商把头一昂:“这狂徒竟敢辱骂本侯。我若饶了他,今后颜面何存?”

      “侯爷的颜面重要,难道咱们四爷的颜面便一文不值么?”说话的人正是楚风,他双臂相抱,目光凛冽,“侯爷您莫要欺人太甚。”

      陈商冷冷道:“四爷的人可真是无礼得很。”

      “侯爷何必同下人一般见识?”杨朗收敛了笑意,“况且,楚风说得不假。侯爷,这样的薄面都不肯赏给在下么?”

      陈商扬了扬眉梢,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酒楼上的气氛甚是尴尬。

      一时间,谁也没有作声。

      角落里,那浪人正斜斜地靠着椅背,饶有兴趣地看着杨朗和陈商,脸上依然挂着满不在乎的惫懒的笑。

      “从嘉。”

      女子低低的惊讶的声音自楼下传来。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一个身材矮小、肤色微黑的年轻女子快步走上楼来。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夹袄,相貌虽然普通,眉宇间却甚是英武,尤其是那双锐利的眼睛,顾盼间熠熠生辉,神采飞扬。

      少女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魁梧青年。此人大约二十余岁年纪,五官长得棱角分明,一身戎装还未曾来得及换下,眼角眉梢满是仆仆风尘之色。

      陈商微微一愣。

      这个年轻人,陈商和杨朗自然认得。

      神威大将军叶栉风的侄儿,冷月山庄庄主谢峰的弟子,御影堂二堂的堂主,秦王杨显的亲信——叶荣西。

      不过,细心的杨朗很快便发现,少女的目光自始自终徘徊在角落里那个衣衫褴褛的浪人身上。她显然想走上前去,却被身后的叶荣西拉住了衣襟。

      “御影堂二堂叶荣西、三堂江寒汀参见四殿下、小侯爷。”

      叶荣西单膝跪地,炯炯的目光只是望着陈商和杨朗,仿佛其他的什么事都不曾看到。

      杨朗微笑着点点头,他已然从江寒汀的眼中读到了焦虑和烦躁。

      陈商的神色仿佛有些惊讶:“怎么?二哥已经到京了?不是说要过了今晚酉时么?”

      叶荣西道:“殿下这次走的是通州道,早上便已入城,一直在府上等着侯爷。叶荣西正是受殿下之命出城寻找侯爷,请侯爷速速随我回府。”

      陈商眉头轻皱:“二哥找了我多时?”

      “禀侯爷,快两个时辰了。”

      “现在还在我府上?”

      “是。”

      陈商来回踱了两步,低低嘟囔了一声:“该死!这回肯定要挨骂了!”

      萧疏星欺身上前:“爷?”

      陈商一挥手,道:“备马!回府!”

      “那,江若蓝的事?”

      “回头再说。”陈商的声音有些急促,他转头冲杨朗扯了一个机械的笑容:“告辞!”说罢,似乎再也无暇顾及他人,只管急匆匆地奔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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