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师偃苘》纸上旧月

2、二

　　少年说他叫风陨香。说的时候忍不住红了红脸，急忙补充道：“要不就叫我小风……”
　　夏缬一笑：“怎么不让我叫你小香？”
　　小风瞪了他一眼，淡淡道：“要出去当然还比较麻烦……虽然他们以为你伤重不支，还被制住血脉，我也被赏了一掌……但宅子外面还是有防范。破宅地处太行山的悬崖绝地，四面都是峭壁，只有西面吊桥可以出入。但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把吊桥封死了。”
　　夏缬眨了眨眼睛：“你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让我和你一起逃出去的吧！”
　　小风哼了哼：“算你聪明。破宅里还有秘道，可以通到悬崖下面——这点就是周张他们都不晓得的。”
　　夏缬又道：“那我们出去之后……上哪里去？”
　　小风沉默了片刻，他自然知道风珩会对他始终辱而不杀的缘故。自己逃了出去必然会引动风珩会的全力追捕，何况还有一个夏缬。
　　夏缬忽然笑了笑：“小风，你听说过偃苘这个人没有？”

　　人说风庐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找师父的人，一种是找徒弟的人。
　　如果风庐里有谁既不找师父也不找徒弟，那就只有风庐的主人，觅师偃苘。觅师的意思就是找师父，而偃苘便是替别人找师父的人。
　　素来江湖高手收徒，实在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的，几乎凭的只是一个“缘”字，有的高人们蹉跎到死都没寻着一个合意的衣钵传人。而那些资质禀性得天独厚的孩子，往往又拜不到明师，生生被糟蹋的也不在少数。时间长了，似乎江湖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但偃苘不那么想。这个女人师承不明，几乎从来不曾出手，但她相人的眼光却是家学渊源——偃家本就是中原最为神秘的相士世家。偃苘二十岁时已然被选定为偃家下一代掌门，却在二十三岁时脱离家门漂泊江湖，二十七岁定居衡山风庐，自号“觅师”，常常收留孤零弱子，为他们寻访名师。传言她至今云英未嫁，本性却是慈柔已极，只要是找到风庐的孩子，无论性情资质，也无论家世背景，即便是惹了天大的麻烦也有她偃苘担着。
　　时间长了，那些老而无徒的高人们也渐渐听闻了觅师偃苘的声名，纷纷来风庐觅徒。久而久之便成了惯例，要想收徒的人都会住进衡阳的一家“偃记客栈”，每月二十三日偃苘便会挑七个客人去风庐，而凡是进了风庐，什么心事都不用担了——偃苘绝对会让你满意而归。
　　而对于前来觅师的少年，则可以直接住进风庐，面见偃苘，等待她给你寻到合适的师父。
　　如今这风庐开张，已有十年了。风庐附近隐隐成了江湖中的禁区，没有哪个来找徒弟的人会想去得罪偃苘——他们也不会让别人得罪她。偃记客栈长年有不下十个一流高手等着偃苘的相请，而十年也早已足够偃苘代为觅师的第一批孩子学成，在他们眼里，偃苘是他们的姐姐，他们的恩人。如果风庐有事，他们决不会袖手旁观。
　　更何况还有偃苘自己。她的武功在偃家时已然是深不可测。偃家从不以武功闻名，偃家上下谁也不知道这位未来家主的武功是哪里来的。而且十年来偃苘的觅师并不是没有代价的，代价是一招武功，一个高手最为得意的一招武功。
　　所以……绝没有人敢到风庐去追杀两个孩子。即便是名震天下的风珩会也不敢。

　　夏缬和风陨香正在走向风庐的路上。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过这几天来的四波追杀的。甚至他们比那些赶来追捕的风珩会高手更加相信自己会被轻而易举地抓住。从破宅逃出后的第三天，风珩会上下就都得到了消息。到第四天傍晚，风珩会的杀手们就已经掌握了他们的行踪。
　　夏缬忍不住怨恨起父亲来，父亲夏白洳不是不能教他些防身功夫的，但偏偏不知转了什么念头，研究出了一种“无中生有”的心法，要自己来试练。他只要是不喝酒的时候，就是逼他背书——背各种各样的心法秘笈，招式图谱。无中生有的妙义出自夏白洳读《老子》时的胡思乱想，“无为无不为”。夏白洳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豁然贯通”，解出一个歪理来：一个武人若是习练了一种心法，那么他的身体就仅仅适用于这种心法，也就只能使用这一种心法——直道他练了第二种。那么如果根本不练这些心法，体内气机有如一张白纸，那么就随时可以使用不同的他所知道的任何心法。
　　于是夏缬身为高不胜寒夏永寒之子，硬生生塞了一肚子的心法，却手无缚鸡之力。直到事变的前几天，父亲才和自己稍稍解释了一下内力的使用，夏缬才能够用那么一点点的缩骨术解开那绳索的禁锢。在逃避追杀方面，那肚子心法几乎帮不了他什么。他尝试着用至少十七种轻功心法改变步伐，九种把自己绊住了摔在地上，五种快是快了，走不上三里地就把自己搞到脱力，剩下三种干脆不是前进而是后退了。
　　而小风也好不了多少。他五岁时遭逢惨变被囚在风珩会地牢，后来又被带出来充作了周氏兄弟的奴仆。虽然偷学了几手周氏兄弟的功夫，但差不多连三脚猫都算不上，能有两脚就不错了。唯一最为擅长的功夫是挨打忍痛，不过配金创药也已是一流好手了。只不过配金创药之余，小风还配了五六种毒药——虽然不多，但药效都多少有些特殊之处。碰巧离开破宅的时候，小风还去了周氏兄弟的房间，偷出了一把乱七八糟的暗器和两柄匕首。
　　然而这些在那些风珩会的专业杀手面前都只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即使他们一不小心也是会上一两次当，比如不小心一脚踩在了埋在浮沉下面被上了一点点毒的梨花针。但用得多了，那些杀手终究是会学乖的。而在从破宅逃出的第八天小风身边那一大把暗器也已经用了个不剩。
　　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什么，但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死，也没有被抓住，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武功智计可以和那些杀手们相抗，而是因为一直有人暗中保护他们。对方的本意或者是行侠仗义，或者是和他们其中的一个有什么渊源，或者是故意要和风珩会唱反调。夏缬和小风无心追究这些，他们只知道要逃下去，无论面前是什么，背后是什么。风庐，只要到了风庐，他们就安全了。

　　夏缬悠悠叹了口气。天色一刻比一刻阴沉，黯淡地压在行路人的心头，风亦愈发地透骨，却是要落雪的情状了。
　　小风忍不住道：“你那什么劳子的无中生有心法，能生出一个饼来就好了。”
　　夏缬干笑了一声：“生是生不出来……不过别的办法还可以想一想。”说着他摸着自己已然磨得烂糟糟的衣服，将手探入怀里，摸呀摸，竟真摸出了半个饼子来。
　　小风一愣，微微笑了：“你倒真够义气……还好，我这儿也留了半块……不能让你专美于前啊！”说着也摸出了半块饼子。
　　两块饼拼在一起，恰好是完整一块，一个角都没有缺。两天前他们用身上最后一个铜板买了一块弄脏的饼子，分成了两半。然后，各自假装吃掉了，吃得很饱，饱到有力气一路奔到衡阳了，把那些死缠不放的追兵远远甩在后面。那半块饼却完整无损地呆在他们的怀里。
　　便在两人忍不住地大笑的时候，又一震马蹄声从他们后面传来。两个少年回头，立即在马蹄烟尘里辨认出了那是绕过他们在岔道口设下的迷魂阵的杀手。夏缬和小风对望了一眼，已然不再有什么畏惧，只是将对方的手握住，捏紧。忽然他们展颜一笑，心有灵犀，转身沿着大路奔逃。
　　马蹄声紧，对方显然是看见了他们，正在抽马疾追。“一匹，两匹……一共三个人，五匹马。看来我们在前一个岔口甩掉了六成的人。只要这次逃过……只要再过一个岔口……”夏缬喃喃道，“我们还有这个机会吗？”
　　对方只离他们三四十丈了，还有几个呼吸他们就可以追上来。小风微微喘息着，道：“赌一下，数到三，往回跑。”
　　一，二，三。第一片暗器飞来的时候，小风和夏缬齐齐大吼一声，尽力收住向前飞奔的身形，猛地往回就冲！那些杀手猝不及防，下意识地齐齐勒马。而他们带着的两匹轮换马力的空马却摆脱了缰绳，嘶叫着向前冲去。
　　便乘着这一线的混乱，夏缬和小风已然分别滚到了左右两马的马蹄之下——两把匕首齐齐插入了马肚！
　　两匹健马痛极狂嘶，血如泉涌，小风赌得不错，他们固然是风珩会最好的杀手，但绝不是最好的马师。马上两人见马发狂当即慌了手脚，而中间第三人虽保持镇定疾向两人出手，暗器连挥，却尽被他二人借着马身的掩护躲过。那马更是痛极狂嘶，却是失血过多，终于右面那马撑不住了，长嘶一声，轰然倒地，却将上面那手足无措的杀手压了半条腿在底下。小风见机滚出了马腹，却看见夏缬将那边的杀手伤了也滚了出来，两人对望一眼，两人相携逃过数次追杀，早有默契，夏缬大吼一声便持匕首往那第三个杀手攻去。
　　那杀手哼了一声：“不知好歹！”哗地抽出了长剑，也不下马，随手一剑就如毒蛇噬人，直取夏缬双目。夏缬勉力用匕首一挡，身子乘势下坠，一滚又进了那杀手的马腹。那杀手一惊，生怕重蹈同伴的覆辙，忙跃下马来。
　　一边小风早已等着这一招，他这边刚一下马，小风便在另一边跃身上马，虚晃地将匕首挥了几下，拍了拍马屁，喊了声“驾”，那健马早已被血腥味吓住，此刻经小风一拍，立即振作而去。而马下的夏缬早已钩住了马鞍，马冲出一丈他已然也翻到了马背上，坐到了小风的身后，一面不忘高声笑道：“多谢赠马！”
　　那杀手怒极，暗器连挥。但那马跑得极快，几呼吸间就到了他暗器射距以外，已然奈何他们不得。更要命的是，前面没有勒住了两匹空马也被他们追上，一并拖了去。
　　小风和夏缬打马疾行，一会儿就将那些杀手远远甩在了身后。手握三根缰绳策马的小风忽然觉得后面的压力重了起来，微微一惊，转头看时，夏缬已然晕倒在了他背上。小风心头一惨，忙取出了一粒药丸，塞进了夏缬的嘴里，急声道：“小夏，小夏，醒醒啊。”
　　夏缬勉强将眼睛睁开一线，苦苦一笑：“最后……还是中了暗器。风珩会的璎珞骨，打在脊椎里面了……”
　　小风脸色大变，颤声惊呼：“璎珞骨？璎珞骨下骨支离？那……那上面可是喂了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