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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叁•我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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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浓的药水味,灌进我的鼻腔。
于是我皱了皱鼻子,一阵呛咳。
“左儿,你醒了?你这一睡就是几天,爸爸还以为你……”睁开眼,爸爸一脸如释重负的微笑,让我总算在满满的迷惑中找到一点放心的理由。
“爸,我怎么了?这里……是医院吗?我怎么会在这里的?”我拉住爸爸的手,条件反射地了解情况。
“还不是景忆那个混小子。竟然带你到铁路上去玩!要不是你运气好,没出什么大事,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左儿,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如果有的话,要及时告诉爸爸,好让医生帮你检查检查。千万不要留下什么病根……”爸爸怜惜地抚摸着我的脸,完全没有了说到“景忆”两个字时咬牙切齿的表情。
铁路……景忆……我们……
“爸,我没事,景忆哥哥呢?他在哪里?他是不是受伤了?他现在怎么样?”我抓住爸爸停留在我脸颊上的手指,急急地问着。
“他……很好,什么事都没有。但是他以后不会在我们家住了。”仿佛有一丝不安的神色,从爸爸黑色的瞳仁里闪过。我来不及看清。
“为什么?为什么他以后不在我们家住?他没事,为什么不来看我?”爸爸越是不安,我就越是疑惑。
“因为他犯错了。她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出这样的状况,爸爸不放心他再住下去。是爸爸让他不要来看你的。你好好休息,不要再想他了。”爸爸语气缓和,眨眼的次数,却在增多。
“爸,你骗人,你骗人!景忆哥哥他一定出事了,是不是?他死了,是不是?他像焱哥哥一样死了,是不是?爸,你说,你说,你快告诉我!”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心中的恐惧,映射在我的脸上,就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泪迹,“爸,你说实话好不好,爸……”
“好,好,爸说,说。景忆他没死,爸没骗你。左儿乖,不要再哭了,景忆他只是受伤了。”爸爸慌忙示意身边的助手按住我,好让我不那么激动。
“景忆哥哥他伤得很重吗?我要去看他,现在就去!”我用的是不容商量的语气。
于是我成了第一个得到允许进入加护病房探望哥哥的人。
穿着宽大的无菌衣,我茫然地听着满室仪器此起彼伏的滴滴声,看着戴着氧气罩,全身插满管子的哥哥。
心里结满了锋利的冰锥,轻轻一动,就是一阵碎裂般的疼痛。
我不敢去看哥哥的下身,因为他们说,哥哥的腿没有了。
我捂着耳朵躲开了他们,却没有勇气亲自去证实,我的拒绝相信,是对的。
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近哥哥,我想伸出手去抚摸,哥哥闭上眼时显得特别细长的睫毛。却看到他的双眼,缓缓地开启。
“哥……”我努力地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泪还是一串一串地坠下,淋湿哥哥的手背。
哥哥看着我,氧气罩下的双唇,微微嚅动。
然后试着抬起左手,去摘下锁住他所有声音的氧气罩。
“哥,别动。”我轻轻地按住哥哥众多管子缠绕中的手,替他做完了他原想亲手做的动作。
“左儿……”他喊我的名字。温柔地,像他自始至终对我的态度。
“左儿在。左儿在这里。”我握紧哥哥的手,心中的抽痛,在哥哥柔软的目光下愈加频繁而剧烈。
“左儿,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让哥看看……”哥哥试图牵起我的手,却似乎,使不上力。
“没有,没有,一点也没有……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你……哥,很疼吧?左儿该怎么办……左儿对不起哥哥……哥,你打我吧……”哥哥越是无时无刻不先想到我,我就越是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
“哥不疼,哥没事,真的……不信你看……”不忍心看着我自责,哥哥强忍住周身的疼痛和无力,努力地想撑起自己的身子坐起来。
却终究陷于失败。
“左儿……”哥哥轻唤我的名字,眼角,掩进了丝丝缕缕的恐慌,“帮哥看看,哥怎么了,为什么,我坐不起来?”
我想说我不。却找不到说不的理由。
于是我只有机械地转过身,面向病床的尾端。
我的眼睛,一直在闪躲。却仍旧无法阻止,从哥哥下身的那片明显的塌陷中反射出的可见光进入它们。
勉强抓住被子的一角,我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然后一点一点地掀开,毫无抵抗能力地,任凭哥哥缺失的左腿上那反复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纱布,狠狠地刺伤我的眼球。
那已是一截残破的腿,只保留了小腿的一小部分。
其余的,不翼而飞。
而右腿……一直到将留置在哥哥下身的那根方便他排尿的导管的源头都暴露在空气中,我还是没有找到,哥哥的右腿。
只有髋骨处斜向上捆扎至腰间的几圈纱布,提醒我那里,曾经有一条修长的腿,完整地存在。
而现在,它同样完整地失踪了。没留下一点一滴。
攥住被角的手臂,高高地举着,很久很久。
我在等待这个噩梦的结束。越快越好。
“左儿,看好了吗?告诉哥哥,怎么了?”哥哥的声音,却不容许我继续自欺。
为什么要叫我,为什么要提醒我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为什么……
我木然地看了哥哥一眼,然后松开手,任那一袭白色的被子,飘然落下。
再然后,我捂住自己的双眼,哭着跑出哥哥的病房,不理会哥哥虚弱的呼唤。
左儿……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哥哥会变成这样?哥哥的腿哪里去了?我要把它们要回来,要回来,要回来……
我不要哥哥变成这样,不许哥哥变成这样!没有了腿,哥哥怎么走路?没有了腿,哥哥怎么生活……
哥,你以后怎么办……哥,都是我不好……哥,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的错……告诉我……
哥,我怎么可以这样做……我怎么可以忘了你比谁都痛苦,比谁都难过……我怎么可以这样自己跑开,留下你一个人,独自忍受……
哥……
我迅速地从先前蹲坐的墙角站起身来,顾不得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尘,便开始奔跑。
我跑得飞快,跑得不顾一切。
于是我被很多人撞倒,也撞倒了很多人。
我索性一路念着对不起,不管,遇见什么样的人。
我终于回到哥哥的病房前。却只看到一张洒满血滴的床。床上,空空荡荡。
“哥哥,哥哥呢……”我随手抓住一名护士姐姐的衣服,问得声嘶力竭。
“别急,别急。你是说刚刚在这床的病人吗?他已经转移到普通病房去了,你不用担心。”她好脾气地安慰我,没有介意我的无理。“你是他的妹妹吗?那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你的哥哥。他很不幸……”
他很不幸……
是……因为遇上我,所以他很不幸……
遇上我的人都很不幸……焱哥哥,景忆哥哥,他们都一样不幸……
因为所有的幸福,都被我一个人占据了……
对不起……
顺着护士姐姐的指示,我一路低着头,找到哥哥转移到的新病房。
推开门,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哥哥躺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一手按住左腿的残肢,一手抓紧右侧髋关节处的断口,痛苦地呻吟的样子。
从崩裂的伤口溢出的鲜血,透过雪白的纱布,染红了哥哥的身体滚过的每一处。
“哥……不要再这样,不要了……”我终于从震惊中醒悟,奔到哥哥身边,跪坐下去,抱住他左右翻滚的身体,再握紧他的双手,不允许他再伤害自己。
心,纠结成一团,同哥哥一起,痛苦地抽搐。
然后有一个又一个的护士医生匆匆地赶来,手忙脚乱地将哥哥抬上病床,用棉质的绳索固定住他的双手,再将白色的毛巾塞入他的口中,以免他将自己抓伤或咬伤。
可是这样有什么用?哥哥他还是很疼,很疼……
哥哥额上的冷汗,一大片一大片地渗出,滑下,在白色的枕头上,印下渐渐扩大的潮湿。
“为什么要让他这么疼!你们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不能给他打止痛针,或者麻醉剂吗?”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怒问出声,“你们究竟有没有医德!看着病人这么痛苦,却只是袖手旁观吗?那还做什么医生!”
然后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终于开始在意我的存在。
他们不慌不忙地打量我,老练的神态,让我厌恶。
“小妹妹,不是我们不肯,只是,效果好的止痛针,价格自然会比较高。”回我的话的,是一名中年男医生。
“我爸爸有的是钱,不在乎这一点!我命令你,马上给我用最好的止痛药帮他止痛!”我指着哥哥,以轻鄙的态度命令他。
“这我知道。你的爸爸,我们认识。但是他交待过,医药费用能省则省,只要不让他死就好。”
医药费用能省则省,只要不让他死就好?爸爸真的是这么说的吗?为什么……
是我害了哥哥,是哥哥救了我,为什么却要这样对待哥哥……
我木木地望向门口,想象不出,我的爸爸,竟真的这样残忍。
当初选择对他原谅,我,大错特错。
我想立即站在爸爸的面前,亲口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哥哥。可是哥哥一声又一声痛苦的呻吟,让我迈不开步。
我要陪着他。即使没有办法减轻他的痛苦,我再也不要留下他一个人独自承受。
我将所有的人都赶出去,用极恶劣的态度。
然后坐在哥哥的身边,抱起他的上身,让他倚在我的怀中,努力地用我有限的温度,融化他每两个小时袭来一次的剧烈疼痛。一点,一点,再多一点。
哥,原谅我,不能再多为你做些什么。
我只能抱着你,告诉你,我在。
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