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杀》沫沫微凉

1、一

　　月落清辉将斑驳的城墙暴露在无边的旷野之中。冷风卷起黄沙，一片萧瑟。
　　城楼下方百里之处，突厥大军虎视眈眈。
　　双方对峙已有十余天，敌军却始终按兵不动。守城的将士们多日未曾合眼，均是身心俱疲。看着那一双双泛着血丝的眼睛，穆岚有些急躁。
　　须臾，有人急急来报：“将军，突厥人有动静了！”
　　穆岚直奔城楼，借着月光临高而望，果见远处一匹白驹策马扬沙飞驰而来。那稳坐于马背之上的人骑术娴熟，顷刻间已可辨身形。
　　待看清此人，穆岚竟有瞬间呆滞。

　　片刻之后，城外吊桥缓缓放下。一人一骥疾驰而出。
　　对方见有人迎来，徐徐减缓马速，在距城门十里处勒马立定。清白的月色下，一身软甲似镀了一层淡淡的银光，微微有些晃眼。
　　穆岚纵马狂奔，心中的疑虑和焦灼也越来越浓。那身着戎装，端坐马背的人，难道真的是——

　　印象中，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英武的模样。
　　面前的人，眼底的神色却如水一般平静，就那样淡淡地看着她渐行渐近。
　　穆岚心里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身下的“烈风”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不安，在距对方百米的地方驻足，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再也不肯向前一步。

　　“呵呵，这畜生还和以前一样不喜欢我。”对面的人发出一声轻笑。
　　“萧远……”听到这熟悉的笑声，穆岚泪意入喉，只勉强轻呼出他的名。
　　此时的她，已然没有了一城将领的笃定与从容，呼吸也变得艰涩起来。
　　“你弃城吧。”
　　几个凉凉的字节轻易将她唤醒。

　　穆岚不自觉抬头对上了那双眼。梦中思念过千百回的容颜正平静无波地看着她，陌生的表情让她的心似被钝锈的兵刃狠狠地戳了一下。
　　穆岚深吸一口气，只觉满嘴苦涩：“为什么？”
　　可话一出口，就连穆岚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问的是哪一件。
　　你为何不告而别？为何会投敌？为何我们要站在对立的两端？为何来要我降城的人会是你？……
　　四目相顾，两人无言。

　　就在穆岚手里的缰绳已然被汗水浸透，将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萧远的一声长叹打破了沉默，冰冷的态度似有了些许融解的迹象。
　　他微微摇了摇头，凝视着她道：“他赵徵终归是逃不过天意的，这是他夺了我李家天下的惩罚。你又何苦为虎作伥呢？”
　　李家？她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对面高踞马背上的人，一个念头自纷乱中跳出脑海：“你是……前朝皇帝的后人？”
　　爹爹生前似乎提过，前朝皇帝李漓在还是王爷的时候，曾因一直无后，收养了一个孤儿为子，意在招子纳福。

　　果然，之后李漓迅速登基，皇室血脉也开枝散叶，第二年便接连诞生了两个男孩儿，让李漓惊喜非常。终究血浓于水，有了亲子，对那个收养的孤儿便逐渐冷淡下来，以至于最后成为一个若有似无的存在。
　　可是，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李氏一族也已经……

　　“你猜的没错，我爹便是李帝的养子。”萧远恨声道，脸上逐渐现出狂热， “赵军破城之后，李帝被杀，我李氏族人更是满门抄斩，合家上下连一个活口都没有留……呵，也是我李家命不该绝，赵徵那个反贼被篡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没有立即想起我爹，我们一家才有机会趁乱逃离。”
　　“我李家遭此大难，自此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我爹连日郁郁，含恨而终……若不是他赵徵谋反，我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如今却全都成了泡影……这都是他赵徵的错！我要他血债血偿！”他的眼底骤然浮上冰霜，那种刻骨的恨意让距之百米的穆岚不寒而栗。

　　“萧……”穆岚倏然住了口。
　　萧远察觉到她的惊惧，没有再说下去。他平息了一下心中的仇恨，放缓声调：“穆岚，你我两军的实力差异显而易见。若是硬取，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只是城中的百姓白白受这无妄之灾，你又于心何忍？不如……你退兵降城吧！等我取了那反贼的命，做了这一国之君，你便是我的王后！这江山就是我们的，也免了生灵涂炭的罪孽，你说好不好？”

　　呵……多么熟悉的语气。
　　你一个女儿家，淑女一点，好不好？
　　求你别再让我骑“烈风”了，好不好？
　　你信我，我不会负你的，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

　　这几个字像蛊毒一般揪住了她的心。
　　往日的种种此刻在她眼前生生裂成了碎片，被冷风吹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失望、痛苦、愤恨、自嘲……各种情绪交缠在一起，轮番冲击着她的心。穆岚头一次感觉到身上的铠甲是如此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闭上眼强忍下汹涌的泪意。这是战场，容不得犹疑。

　　萧远说得没错，自己的兵力与装备都远不及他，这一仗，必然十分艰险。
　　但不战而降乃是军中大忌。
　　镇远将军穆如海一生从戎，两年前不幸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她自小受爹爹教导，如何能让他的在天之灵因此蒙羞？
　　何况此刻城内百姓的性命都牢牢地挂在她的身上，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倒在突厥军队的马蹄下，被恣意践踏。

　　“你的灭族之仇、亡国之恨，我未曾历经，无法体会你切肤之痛。”默然良久，穆岚的双眸再次睁开时，散发出痛楚的光芒，声音却坚定而高昂，“可你似乎忘了，这片土地也曾是你的家乡。你为一己私怨联合番邦外族，企图灭我中原，此等天理不容之事我又岂能坐而视之？我穆岚身为一城守将，保卫我皇与这城中百姓是我的职责！所以，我不会退——除非我死。”

　　他一怔，眸色微沉：“这么说，非打不可？”
　　她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刻骨的仇恨蒙蔽了心灵的可悲男人，一字一顿道：“是，非——打——不——可。但在这之前……”
　　穆岚用力从颈间扯出一件被细细的红绳缠绕的东西，向他抛了出去。随即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颈间火辣辣的疼痛让她方才强忍住的泪意再度回潮，穆岚紧咬的下唇已渗出了点点血珠。她命令自己不准哭，不能乱了心神。因为这一仗，她不能输。
　　可眼中滚烫的泪珠却根本不服从军令，顺着脸颊滑下，一颗一颗地落入了扬起的尘土中，烧灼着她的心。
　　萧远目送着那个倔强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内，如墨黑瞳愈发深沉。余光处，方才被她扔掉的那枚玉玦，正静静地躺在沙土中，在清浅的月色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城门内，穆岚藏身在暗处看着萧远转身策马而去，马蹄下纷扬的黄沙让她想起了那年飘落的花雨。泪水，奔涌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