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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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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穆岚始终安安静静地呆在屋子里,不多走一步。
第三日的清晨,萧远如约而来。
登车之前,穆岚向周围肃立的大军扫了一眼,看着萧远道:“悬崖勒马,还来得及。我不想看着你成为助番灭国的千古罪人。”
萧远微笑伸手:“有你陪我,死而无憾。”
穆岚不再说话,避过他的手上了马车。队伍徐徐行进。
卫城距离皇宫约两个时辰的路途,官道两旁荒无人烟。萧远的马始终不疾不徐地跟随在穆岚车旁。
滚滚车轮碾压过青石路面,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距离皇城越近,萧远的神情就越发严肃。这座皇宫在他眼里已是囊中之物,但不知为何,眼看大仇将报,他心情反倒愈加纷乱。
从攻下卫城起,他便一直处于这种状态。看到惨死在自己马蹄之下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赵军士兵,他竟然没有胜利的快感,反而有种莫名的烦躁。至于是什么原因,他不愿去深想。
或许是连日来的疲惫所致罢,这个借口让他心里舒服许多。
大军在距离皇城一里处停下,萧远策马立于最前方,看着对面举着长矛瑟瑟发抖的护城军,眸色沉郁。
正待发令,身后的军队突然有些骚动。士兵们让出一条道来,一辆乌蓬马车自人群后缓缓驶出,在萧远身边停下。车内人开口道:“大人不如让我去试试,若能不费一兵一卒进城,岂不更好?”
萧远阴鹜的眼神盯了马车片刻,挥了挥手,马车便向城门驶去。
十几根长矛“嗖”地围成圈,将马车逼停,为首一名将领大声喝问:“什么人?!胆敢擅闯宫门!给我拿下!”
“段副将,别来无恙。”车帘掀起,一名红衣女子露出面容,神色平静。
“将……将军?”段鹏瞪大了双眼,几乎认不出改换红妆的穆岚,忍不住喜上眉梢,“将军还活着?我们还以为……”
穆岚微笑着摇了摇头:“离情稍后再叙。你既叫我一声将军,想必仍会服从我的军令?”
段鹏忙一抱拳:“末将听令!”
“好。我命你打开城门。”
“什么?!”段鹏失声。
“照我的话去做,一切后果自有我承担。”穆岚回视着他,忽然将话题带开,“我知道段副将一直喜欢我的丫头倚兰,我也好久未曾见她了,不若就烦请段副将去我家中走一趟将她带来罢。”
段鹏一怔,与她对视了片刻,拱手而去。
穆岚下车迎风而立,身后裙裾飞扬。她扬声道:“城门已开,但穆岚有句话想对大人说——俗语说罪不及妻女。宫中妃嫔多柔弱,受惊事小,倘若受辱……”她扫视了一圈萧远身后的突厥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萧远略一思索,命大军在外守候,带了几名亲卫手握重兵长驱直入。
大步登上金銮殿,年已古稀的皇帝却平静地端坐在龙椅之上,似乎已久候多时。
“你终于来了。让朕想想,你的名字是……李炙?多年不见,已经这么大了。”宝座上的明黄身影语气祥和,仿佛在与从未谋面的远房侄孙闲谈。
“住口!”被唤作李炙的萧远神色激荡,目色血红,“你于我有灭族之仇、亡国之恨,我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
“你的族人?朕何时曾灭掉他们?” 龙目中未见波澜,神情十分疑惑。
萧远额头青筋突起,咬牙道:“二十年前那场灭门惨祸,你倒忘得干净!却牵连我爹白白葬送了性命,可见你胸中无半点仁义!”说着,他唰地抽出兵器,直至皇帝,“狗贼!今天,就是我为李氏一族报仇雪恨之日!”
穆岚眼见不好,却苦于手无寸铁,暗自提气预备以身挡剑。千钧一发之际,赵皇终于失去镇定,嚯地站了起来。
“慢着!你说李焲……死了?”
“若不是你这狗贼谋篡我李家天下,致我一家亡命天涯,我爹岂能含郁而终!拿命来!”萧远怒吼一声,几步点地飞上玉阶。
宫女太监早已吓得缩成一团,直呼“救驾”。可御林军毕竟安逸得久了,哪及久经沙场的萧远下手狠绝。宝剑几番挑刺,前来护驾的兵甲便被杀得一个不留。穆岚冲至身前,还来不及阻挡,萧远手中长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龙案后方刺去!
赵皇却似魔怔一般纹丝未动,宝剑即将迎胸而至,他却低声吐出一句话,恍如一道晴空霹雳,人人呆若木鸡。长剑硬生生地向外斜刺出几分,与他擦肩而过。
鲜红的血在明黄色的肩袖上洇染开来,好似开了一朵绚烂至极的花。
众人都沉浸在震惊之中,竟无一人想起去看皇帝伤势如何。
“你……说什么?”萧远收剑转身,面色冷鹜,恶狠狠地盯着面前发如霜染的老人。穆岚更是屏气凝声,直直地望着玉阶上立着的二人。
“呵……朕后悔没有将你爹认回。是朕连累了他。”方才还龙威颇盛的赵皇仿佛忽然间萎顿下来,语气满是懊悔。
“其实,李焲并不是孤儿,是朕当年一次酒醉后与丫头所生。可孩子生下来没多久,发妻就说他病死了。朕与发妻膝下无子,虽心疼孩子早夭,却也无可奈何。直到发妻病逝心怀愧疚,才言明是将他母子赶出了家门。朕后来几番查访得知,那丫头已不知所踪,孩子却被皇室王爷所收养。这是那孩子的福气,哪怕不能相认,朕也认命了。”
“可没想到,焲儿的养父称帝之后有了自己的骨肉,便将他丢在一旁,任人欺凌。自那时起,朕才真的起意要夺了他的江山。”赵皇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目光穿过萧远,定在了某个地方。
“……朕即位后,曾下诏不得伤及李焲一家,并打算将你们接入宫里正式相认。谁知皇诏还未拟好,就听说焲儿带着家眷不知所终……这么多年,朕一直在等着你们回来,可没想到竟等来了这个消息……”
两行热泪从白发苍苍的老者眼中落下,隐藏多年的心事一朝吐露,心情激动难当。
“我不信……你撒谎……”萧远身子摇晃了几下,剑尖在微微颤抖。他居然不姓李,而是这赵家的子孙!隐藏行迹,谋算多年要取的项上人头,竟是自己在世上仅剩的血亲!这一事实彷如五雷轰顶,震得他失去了理智。
“……你这狗贼满口谎言,骗得了他人却骗不了我!”须臾,他几近癫狂地再次挥舞起长剑,青锋直逼赵皇。
“不要!”穆岚与赵皇同时悲呼,却为时已晚。萧远在贴近赵皇的一瞬间,忽然剑尖上挑,荡开空门,后心被急返而回的段鹏用手中漪澜宝剑凌空穿过!
“臣等救驾来迟,望吾皇恕罪!”段鹏身后,是急急赶来勤王的各员猛将,其中一人手中拎着一个滴着可疑水迹的包裹,“突厥首领首级在此!皇上受惊,臣等罪该万死!”
赵皇本能地接住萧远扑倒过来的身子,痛声道:“炙儿,你这是何苦……太医!太医!”
“萧大哥!”穆岚亦从震惊中回神,踉跄上前,泪水滚滚而落。
鲜血从萧远嘴角溢出,唇边竟浮出一抹萧瑟的笑意。看着老泪纵横的赵皇,他眼神终于温软下来,却终究叫不出那几个字。
萧远闭了闭眼,吃力地将手攀上胸口,摸索着掏出了一件东西,想递给穆岚。
“岚儿,对……不……”
声音戛然而止,一枚重新系好红绳的玉玦骤然从半空中垂落,掉在穆岚的掌心里。那刺目的鲜红让她颓然跌坐。
悲号回荡在大殿上空,久久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