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猫十七

1、第一章

　　中正四十八年，秋

　　韩子敬的前脚才刚刚跨入门槛，赵易急躁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
　　“你总算来了！”声音里除去焦躁外，还有一丝丝不满的怒气和隐秘难查的放松。
　　韩子敬微微一笑，将自己的另一只脚也迈入门内，随后站定，不疾不徐地冲赵易施了一礼，“子敬见过丞相大人。”
　　赵易赵丞相不耐地挥了挥手，遣走将韩子敬带过来的家中小厮，然后几步冲到韩子敬面前，背着手居高临下地沉声问道：“你可知道高庸反了。”
　　韩子敬礼数未竟，弯下的腰都还没来得及挺起，就听赵易在他头顶这样说了一句。
　　他挑了挑眉，嘴角上还是带着仿佛永不会褪去的微微笑意，就维持着躬着身子的姿势，极明显地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是故意要避开免得被赵易激动下喷出来的口水给喷到似的。
　　直退到门槛前再无可退，他才直起身来，笑意盈盈地将目光投往厅中的座椅。
　　“大人，不知可否允许子敬坐下来回话？”韩子敬话毕时已经又将视线冲移到赵易的身上，恭敬的请求背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笑意。
　　赵易面上一凝，却又拿韩子敬没法，只得一甩袖子，不客气地道了声，“坐。”随后自己也回到大厅的主位上坐好。
　　“谢大人。”韩子敬弯腰道了声谢，信步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悠闲地坐好，一只手搭上身旁的茶案，无声地敲了两下。
　　赵易看见他的动作，勉强地深吸了口气，压低怒气，冲外面大吼，“上茶。”
　　韩子敬微微一笑，再次事多礼多的道谢，“谢大人。”

　　茶很快被送上来，韩子敬端着茶杯轻轻吹气，一脸“不愧是丞相大人家的好茶”的表情听着赵易重复他一进来就已经听他说过了的那句话。
　　“高庸反了。这个老匹夫！竟然敢佣兵谋反，简直是不想活了！”赵易越说越是气愤，手掌不自觉地拍上身旁的茶案，发出“砰”的一声，转头却看见韩子敬仍旧事不关己地在品着茶，不由大怒，“你听我在说什么没有？”
　　韩子敬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这才放下茶杯，抬起头来，一副天下太平似地微笑道：“高庸谋反，丞相理该与太尉大人一同商讨派兵镇压才对，却不知跟小人说又有什么用呢？丞相总不会是打算让我带着京城守军去打高庸吧。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就怕皇上……”
　　赵易根本就没有耐性听韩子敬胡扯完，便已经又一掌拍在茶案上，打断了他的插科打诨，“韩子敬！再敢在本相面前装糊涂，信不信我……”

　　话说到这，却突然无以为继。
　　这样的威胁，赵易是怒极之下第一次出口，可说到一半，却自己都已觉得荒唐。
　　若此刻眼前换过是别人，根本不用他声嘶力竭地拍桌大喊，只要皱皱眉头，哪不到人胆战心惊，任他调遣。
　　可眼前此人换了韩子敬，却又是另一番事情。
　　别说他根本威胁不到韩子敬什么，甚至自己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偶尔地却也还是需要韩子敬的帮忙。而原因无他，只因韩子敬现下正是他头顶上那唯一一人最为宠信之人。
　　说起来，韩子敬的身份其实很尴尬。
　　他是皇上现下最宠爱的妃子韩清儿唯一的弟弟。
　　当今皇上一向爱屋及乌，他一生中最是宠爱过两个女子。一个，是他少年时期的初恋，也是他的第一任皇后。因为宠爱皇后，皇后一家全部加官进爵，皇后的兄长尉迟鸾如今更以一步步的走上太尉之位。
　　可惜皇后年轻早逝，甚至没来得及给皇上留下一丝血脉便离开了人世。
　　不过大约也正是由于皇后的早逝，才使得皇上心中一直永记着当初的恩爱，对尉迟家也因此宠信不衰。
　　可之后的女人们却显然都没有尉迟皇后的幸运。在尉迟皇后之后，皇上的身边来来往往过无数女人，可她们所得到的宠爱却莫不是如昙花一现。即便也有宠爱到极致时得到的恩宠更甚于尉迟皇后者，可却总是过不了多久一切恩爱就全部烟消云散，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直到韩清儿出现。
　　韩清儿本只是普通的宫女，却让皇帝一见倾心，多年宠爱不变。
　　而韩子敬身为韩清儿在世的唯一亲人，也更是被皇帝爱屋及乌的封为校尉，统领京城军队。

　　韩子敬初拜校尉时才年仅十九，城门校尉的品级在京城这个随便拉出来一个人都可能带着爵位的地方虽然算不上很大，可他的手里却掌握着守卫整个京城的军队力量，是一个人人都想捞在手里的位子。
　　可韩子敬在官拜校尉之前却不过是一介布衣，甚至韩家也属寒门之流，如果不是韩清儿意外被皇帝看中，别说韩子敬，怕是韩家后辈子子孙孙都难有一个加官晋爵的机会。
　　韩子敬初入官场时，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样貌清秀温和的少年不过是仰赖其姐的庇荫，等到过上一阵，皇上对韩清儿失了兴趣，这个平步青云的少年也会跟着一起跌回尘埃。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皇帝对韩清儿的宠爱竟整整持续了五年。
　　而韩子敬这个乍看下羸弱温和的少年竟也牢牢地握住了皇帝的信任，并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官场中站稳了脚跟。

　　五年韶光，韩子敬的官位一品没升，仍是当初的四品校尉，可另一方面却又早已爵位加身，再不是当初那个连自己的手下都敢冷眼斜看的无势布衣。
　　而当初看起来温和恬静的少年，也已在时光中褪尽青涩。
　　当年还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庞如今清瘦下来，显出尖尖的下巴，温和乖巧的样子再不复见，却在眼眸流盼间多了一丝满不在乎的讥诮和闲适。

　　赵易看着韩子敬。
　　五年前，他还没有身居丞相尊位，这个曾是少年的人前来拜见自己。
　　拘谨，乖巧，眼睛永远看着自己身前的地面，进退有致，不多话，不好奇，一看便是早慧的孩子。
　　并且很幸运的有了一个让他得以摆脱原定命运的姐姐，让他的早慧不致在永无可用的时光中白白浪费。
　　那日，他曾经捻着胡须，嘴角含笑，以着难得亲切的面孔居高临下地提点他：子敬将来必成大器。
　　这话半真半假。
　　真者，他确是在那一个刹那莫名的觉得这个在当时看起来还有点乖巧过头的孩子会有出息。
　　假者，一个凭借着姐姐的一时受宠而一步登天的寒门子弟又能走上多远呢！
　　他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便对他的出身暗含了不屑，可在之后的某一个瞬间却突然萌生出他会成就大业的预感，然而这预感却又很快地被之前的不屑所覆盖，所以随口而出的谶语也就在出口的刹那流进了尘埃，再不复记。

　　如今五年过去，赵易已身居相位，位极人臣，地位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可却反倒在此人面前要小心说话起来。

　　突然闯进脑海里的回忆反倒使赵易从高庸谋反而带来的震怒中缓过来。
　　皇上壮年时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连年对外征战。当时虽可算得上是战功彪炳，可同时也导致了国库的空虚。虚假的繁华在战争胜利的背景下被铺染开来，构成了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繁华盛世。
　　可就像是一声被越唱越高终于拉不回来的长音，突然在空中变了调，成了破音。
　　一队占山为王的土匪，被官兵围剿到走投无路时，突然振臂一呼，彻底反了，从“此山是我开要收买路财”的旗帜一下子变成了“君王无道吾欲替之”，也就不知怎的，原本见了他们还腿打哆嗦的附近百姓就像一下子认出原来这帮土匪其实是亲戚似的，全都跟着一起反了。
　　虽然这帮土匪很快地被剿灭下去，可突然之间神州大地却好像是被点燃了一般，不说各路势力纷纷拿起了造反的大旗，就是一些边关城将竟也不甘寂寞，走向了反君之路。
　　而高庸，则是目前反了的这些人中，最有实力的一个。
　　如果说之前的那些在京城中这些大官们的眼中不过只是小打小闹，不足为虑的话，那高庸就是第一个让赵易们惊上一惊的人物。

　　不过比起高庸谋反本身这件远在千里之外的事情，更让赵易心尖发颤的却是随之而来的京城势力争夺战。
　　赵易虽已不再暴跳如雷，可脸却仍旧沉着。他看向正悠哉喝茶的韩子敬，“高庸这一谋反，尉迟鸾那老匹夫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请求亲自带兵镇压。如果他去了，失败了倒还好说。可如果他真地把高庸镇压下去，那等到他胜利回京……我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啊，子敬。”
　　他最后故意重重地叫了一声韩子敬的名字以提醒这件事情的严峻程度，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在这一声之下，除了他自己以为的提醒外，其实还隐隐地带有一丝依赖，好像只要韩子敬肯把之间事情往心尖里过过，就再不足虑似的。
　　韩子敬却并没有马上回话，仍径自慢悠悠地品着茶，直等到赵易一直维持着看向他的姿势到有些难看和不耐时，他才轻轻地将茶杯放下，微微翘起嘴角。
　　“那……就不要让尉迟鸾带兵出京，不就好了吗？”
　　韩子敬的一句话，说得轻轻飘飘，好似这实在是在理所当然的一句话，没有丝毫讨论的必要。
　　赵易本是满怀着期望等韩子敬拿出一个主意，却不料等了半天只等来这么一句说来容易的话，脸色不由得沉下来，“若是能说不让他出京就不让他出京，那我还费这么大的劲找你商量什么？高庸本是京城南边唯一的一支驻军，其他的军队都在京城之北。如要镇压高庸，那最方便的就是从京城调动军队。可如果是从京城调军，那他尉迟鸾不领兵，还有谁能领兵？”
　　赵易沉声向韩子敬讲明着厉害，现在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高庸谋反，皇上是一定会派京城郊外的大军前去镇压的，而整个京城，又有谁能，又有谁敢来跟太尉尉迟鸾来争这个领军的差事呢？
　　可等到话音落下，又见韩子敬久久没有反应，对自己说的也无动于衷，赵易终于反应过来，随即小心地试探道：“莫非子敬心中早有代替尉迟鸾来领兵的人选？”

　　韩子敬突然站起来，很是答非所问地道：“丞相大人觉得身为人臣者最忌什么？”
　　赵易被这突来的问题弄得一愣，却隐隐觉得韩子敬必有深意，于是不由仔细地思考起来，“最忌……”
　　可根本不等赵易将他的答案摆出来，韩子敬却已先道：“身为人臣，最忌的便是眼里只有一个主子。”
　　赵易一愣，“子敬这是什么意思？”
　　韩子敬微微一笑，抱拳躬身一礼，“高庸一事，大人不必担心。大人只要莫忘了子敬刚刚说的话就好。子敬还要入宫看望家姐，就不再久陪大人了，还请大人见谅。”
　　说着，也不等赵易答应，他就慢慢地退出厅堂，往外走了。
　　赵易思量了韩子敬的话半晌，却没怎么想出个理所然来，不过依他对韩子敬的了解，他既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自然就已是有他的打算，赵易便也就不再多问，只看他究竟是要如何。

　　韩子敬刚出赵府的大门，一辆马车便驶过来，如同事先排演过多次似的，一点不差地停在韩子敬的身前。
　　车帘随即被挑开，从里面探出一张英挺的脸来。
　　车里的人也不过二十几岁，浓眉大眼，一望便觉得是个豪爽而又有谋断的人。看见韩子敬，他立刻展颜笑开，如同遇到世间最好的知己，神情自然而没有丝毫的做作。
　　“等子敬好久了，快上车来。”
　　对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韩子敬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照例先行了个礼，神情淡淡地道：“见过燕王殿下。”
　　燕王刘慎赶紧伸出手来扶住韩子敬的胳膊阻止他继续行礼，顺便再施了点力气将他拉进车里，“快别多礼，子敬快进来。”
　　韩子敬从善如流的上了车，在刘慎的旁边坐好。
　　这刘慎是皇上的爱子，获封燕王，个性爽朗，极好结交。

　　马车喋喋地往前驶去，韩子敬并不担心刘慎会把他带去他不想去的地方。他知道，这个燕王最会想他人之所想，从来都不像赵易那老头似的，不管别人正要去干什么，只要自己想见，都只管先把人拉来再说。
　　果然，刘慎极其贴心地开口：“子敬该是要入宫去见清夫人吧，便让小王送你一程如何？”
　　韩子敬哑然失笑，“我不是已经在殿下的马车上了吗？”
　　刘慎对他那总是隐隐带着微妙嘲讽的语气不以为意，只是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明明知道子敬是要入宫去见清夫人的，丞相大人却还是不知趣地将子敬拉到府中，想来应该是为了高庸谋反的事情吧。”
　　韩子敬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刘慎便看了他一眼，继续道：“高庸谋反，朝廷是一定要从京城派兵镇压的，子敬以为父王会派谁领兵出征呢？”
　　韩子敬像是根本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似的笑了一下，现出些没心没肺的样子，“派谁对我而言是都没有差别的。反正，是别派我出去就好了。”
　　刘慎莞尔，开玩笑地道：“瞧子敬这话说的。不过，这事若是搁到几年前，父王说不定还真会派子敬你去领兵呢！”
　　当今皇上不仅自己喜欢带兵打仗，而且似乎也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小舅子大舅子一类人的往战场上扔，恨不得等他们打赢了回来，立马光明正大地加官进爵。
　　当年尉迟鸾就是年纪轻轻地就上了战场，得了军功后这才回来爬上太尉的位子。
　　不过许是这些年皇帝到底年纪大了，心也就开始变软。
　　此时宠信清夫人，虽仍是把韩子敬这样一个一看就是书生的人安在了武将之位上，却多少年来到底都没有叫他出去打过仗。
　　只把他留在身边，也好陪着韩清儿这个姐姐。

　　赵易的丞相府离得皇宫极近，马车没有走上多久，便已到了宫门口。
　　刘慎与韩子敬有多多次的接触，知道这人说话最喜欢拐弯抹角，从来不肯主动地给句明话，自己也就不去跟他一起瞎绕。
　　快到宫门时，刘慎终于很直白地开口：“子敬以为，若果由本王领兵出征，是否可行？”
　　刘慎的话音落时，马车晃了一下，也正好停下来，韩子敬没有马上下车，只以他惯常有些缓慢的语调道：“燕王若想出征，关键是在丞相和太尉，好似没有要问我的道理吧。”
　　刘慎哈哈一笑，“若子敬愿在父王和丞相面前说项，本王之愿该当不难达成吧。”
　　韩子敬轻轻地笑了一下，掀开车帘，背对着刘慎漫不经心地道：“子敬尽力而为。多谢燕王送子敬入宫，燕王可回了。”
　　说罢时，他已跳下马车，慢慢地往宫门踱去。
　　身后传来刘慎道谢的声音：“如此多谢子敬。”
　　韩子敬没有回首，也不管刘慎会不会觉得他姿态轻慢。
　　燕王刘慎虽不是皇上的长子，但一向极得老皇帝的宠爱，兼且他为人聪明又有魄力和野心，不少大臣已在暗中倾向于他，看好他得继大统。
　　可是，心底里，韩子敬却并不甚喜欢这个人。
　　他曾仔细地推敲过原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人虽有决断和谋略，可总体上而言却还是正直的，而他，却更倾向于心底里更加阴暗的家伙。
　　虽然，这实在不是什么太好的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