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猫十七

7、第七章

　　中正四十八年，冬

　　边境守将高庸带兵谋反，第一次真正略微地震动了朝廷，然而却在遭遇燕王所带领的平乱大军时，连一个月的时间都没有支撑住便宣告覆灭。

　　燕王领军离开京城的时候已是秋天，等打完了仗便正好入冬。
　　冬天不利行军，尤其燕王在与高庸相遇时采取的是强硬地以主力对主力速战速决的方式，虽然迅速地剿灭了高庸的反叛部队，可自己军队中的伤亡也算不上小。
　　这样的情况下，一般的将领都会选择在附近城池驻扎，等到来年开春再行回京。

　　可燕王却似乎根本没有耐心等过一个冬天，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完高庸谋反的余后问题，刘慎将军队分成两拨，一拨包括伤员和辎重部队原地留守，另一拨则顶着冬天凛冽的寒风由他亲自带领着回到了京城。

　　韩子敬身为校尉，亲自领队迎接得胜归来的燕王诸将进城。
　　燕王回来的时间，正是过年前的几天，本来到处便是一片欢天喜地的气氛，城中居民又听燕王得胜回来，自又是欣喜非常。

　　燕王刘慎一身软甲，腰间挂着佩剑，骑在人高的枣红骏马上，在仪仗军的开道下，率先进入城门。
　　城内百姓瞬时一片欢呼。

　　韩子敬落后了刘慎一个马身，看着前面威武的年轻人挺直的背脊，不禁静静地微笑起来。

　　自打得到燕王在得胜时送回的战报，韩子敬就已经知道，这位皇子不会在外面等待过一个冬天，而是会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京城。
　　毕竟皇上虽然还看似健朗，可到底年岁已大，谁也不知道京城中何时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
　　燕王此次主动请征，为的正是要给自己积攒威望，得到更多的筹码。
　　这个时候，任何的一点点时间都至关重要，都有可能会影响他未来的命运，他怎么可能会在外面等上一个冬天过去呢。

　　韩子敬简直可以想象得到，这位新胜的王子殿下是怀着怎样急切的心情在冬日行军的将士们的抱怨中赶回来的。
　　可是韩子敬很怀疑，刘慎的急切是不是真地能够带给他想要的东西。

　　在默默讥笑着刘慎的同时，韩子敬却又忍不住想起宫里那位装傻装了足足七年有余的刘衍。
　　他记得，在他向刘衍表达过自己欲扶植他登上王位之后，那小孩曾经满脸兴奋莫名地问他：“那我该做些什么？”
　　他那时几乎是敷衍地告诉刘衍，“殿下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好好地呆在自己的院子中就足够了。”

　　那时刘衍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一盆刚刚被烧热就被冷水熄灭的火炭，说不清的怀疑、失望和困惑。
　　可尽管如此，这几个月来，刘衍却竟然真地就按照他所说的，安安分分地呆在了自己的院子里，再也没踏出一步。

　　偶尔从韩清儿的寝宫出来，路过两人曾经见面的木桥时，韩子敬就忍不住会想：刘衍是真的信了他所以才听话地守在了自己的院子里吗，还是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在骗他，所以也干脆不再来找他？
　　否则的话，他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是怎么忍得住心中的猜疑和焦虑，再不跨出院门一步的呢？
　　甚至，他都没有向自己提过一句关于照顾他的那个小太监的事情。

　　本来，韩子敬以为，就算刘衍肯听自己的什么也不做，至少也会来求自己先把那个小太监换掉。
　　毕竟就他的亲眼所见，刘衍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对刘衍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在虐待。
　　一个小孩子，得到别人的承诺，要将他推上帝位。
　　就算暂时在这一方面毫无明显的动作，至少也会来向他要求好一点的待遇吧。
　　这是韩子敬原本所以为的，他甚至都已经事先想好了诸如“天将大业于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此类冠冕堂话的话来搪塞敷衍苦命的小皇子了，却没料刘衍竟然这么长时间过去也一句没提。

　　虽然自己料差了，可韩子敬却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有趣。
　　看来，他的小皇子可是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更能忍着。

　　韩子敬身侧，一直跟他并马而行的年轻将领突然看了他一眼，凑过来，熟人似的眯着眼问他道：“韩大人似乎心情颇为愉快嘛，不知是因为什么，能否说出来让下官也跟着一起乐一乐呢？”
　　韩子敬看了跟他搭话的人一眼，认出来，这正是太尉尉迟鸾的儿子尉迟鼎贤。

　　虽然有一个淡雅清秀的名字和一位名震天下的老爹，尉迟鼎贤却并不是一个一眼看上去会让人觉得舒服的人。
　　他的眼睛过于狭长，又总是喜欢眯在一起，给人一种过度谨慎并且好像随时都在算计别人的印象。虽然他其他的地方长得倒是不错，可却完全不足以扭转他的眼睛所给人的强烈印象。
　　这个人睁大眼睛时，看起来有着秃鹰的阴鸷狠烈；眯起来时，又让人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毒蛇盯上了一般。

　　明明是作为得胜归来的将领接受城中百姓的欢呼，尉迟鼎贤却仍旧将自己束缚在铜质的暗红铠甲中。

　　就算是为高级将领所制造的精致铠甲，为了在打斗时能够灵活的使用身体，铠甲也仍旧是采用较为贴身的设计，里面根本穿不下太厚的衣服。

　　冬日的咸阳城里，虽然高墙阻挡了来自北方的冷冽寒风，可到底还是冷人的。
　　金属铠甲本身的冰冷，再配上这样的天气，一般的将领在进城的时候都进城的时候都选择了身穿软甲，却只有尉迟鼎贤一个人还穿着一身重甲。

　　不过这身重甲，不知是清洗得极好，还是根本自一开始就没有沾染过血污，总之是非常的干净，也闻不到一丝血腥的气味。

　　韩子敬看着他，微笑，“燕王与尉迟将军全都得胜了安全地回来，天下还会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吗？子敬当然是在为此事而欣喜了。”
　　“哦。”尉迟鼎贤发出长长地一声迎合，笑了一笑，脸上却显出根本不信韩子敬的话的神气。
　　子敬突然觉得这个人有些意思，明明该是一个心机深沉，惯于隐藏自己的人，却在这种时候又露出这样的表情。

　　两人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韩子敬回头看了一眼。
　　在两人马后不远处，即是一辆囚车跟在后面。
　　囚车里，关着的是此次最重要的一个俘虏，高庸的小儿子高河惟。

　　刚刚有围观的百姓拿起一块石头砸向了囚车。
　　可石头没有砸到安坐在囚车里的高河惟，反倒是打到了押送囚车的护卫，引起了一点骚乱。
　　子敬扭头看着。
　　自始自终，高河惟都静静地坐在囚车里，虽然被拷着手脚即将面对未知的命运，却仍然一脸平静地抬眼看着四周，像是在欣赏这京城中的繁华和热闹。
　　他身上是一件藏青色的儒衫，式样简朴，也不知道是平常就穿着这样一件，还是被临时换上的。
　　衣衫上带着血迹，纵然是在暗色的袍子上也还是能看得清楚。
　　他的脸色苍白，满是污渍，却还是能够看出原本该是一张绝代倾城，长在男人身上有些浪费了的面孔。

　　韩子敬赞叹了一声，“这是高庸的儿子？真是漂亮的孩子。”
　　高庸多年前进京，韩子敬曾经见过他一次。
　　他不觉得高庸是那种会想要谋反自己当皇帝的野心家，倒觉得不过是一般的武夫。当然，也算不上好看。

　　尉迟鼎贤嘿嘿地在韩子敬的身边咧嘴笑了笑，“如假包换，确实是高庸的儿子。而且还是最宝贝的一个。其他可是都战死了，就这个被高庸藏在城里，想让人伺机带他逃出去。不过，最后还是被抓来了。”
　　韩子敬笑了一下，突然有了些兴趣，“那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呢？”
　　尉迟鼎贤耸耸肩膀，“找什么找？根本没找，是这小子自己跑出来的，说自己是高庸的儿子。”
　　“哦？”韩子敬挑眉，“为什么？”
　　尉迟鼎贤的脸上突然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快得几乎让人来不及捕捉。眨眼间，他就又是那种阴鸷中带点下流的神色，“谁知道！估计是个傻子。”
　　韩子敬闻言笑了一下，又扭头回望一眼。
　　尉迟鼎贤突然凑上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怎么？韩大人好这一口？喜欢这孩子？那要不要下官为韩大人……”
　　韩子敬楞了一下，看着面前这位太尉大人的儿子露出乃父脸上绝不会出现的下流神色，虽然一开始并没有明白尉迟鼎贤话中的意思，可看那表情却突然明白过来。只是这堪比青楼龟公的表情却还是让他愣怔了片刻。
　　好一会儿后，韩子敬才反应过来，抖着肩膀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