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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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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正四十八年除夕夜
雪下了一天,到晚上,终于停了。
宫中有一年一度的除夕夜宴,各王公大臣就在夜幕将临时乘着马车到宫门前,然后由内侍领着,进到宴客的大殿。
由宫门通往大殿的一条路,因为雪停得太晚,还来不及清扫,只得累早到的宾客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去,等到后来的人再过来,路便已经被踩平了,再不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按照宫中约定俗成的惯例,总是品级较低的官员早到等着,坐于靠近厅门的位置,等到品级高上一些的官员过来,先来的官员便正好可以趁着自己的长官们往里走的机会行礼拜年。而诸位成年的皇子和三公大臣则要等到宴会即近开始才会过来,坐到最里面靠近皇帝的位子上,统领众臣一起恭迎皇上的到来。
韩子敬的品级在有资格参加宫中夜宴的众人中间只能算是中等,按理是该早一些来的。可近几日清夫人的身体一直不好,韩子敬已经连早朝都辞了,每日在宫中早到晚归陪伴姐姐。
夜宴之前,他也是一直守在清夫人的暖阳阁,本都已经打算若是清夫人的身子不好,就留在暖阳阁陪她一起度过除夕,不去参加宫里例行的夜宴。
不过韩清儿倒是意外地一早便精神奕奕,甚至还起了去参加夜宴的念头,皇上和韩子敬纷纷劝她别去,免得劳累,却终于还是都没有劝住。
韩清儿不仅想去夜宴,甚至难得地对衣服挑剔起来,直到韩子敬离开暖阳阁前,都还对着几套簇新的衣服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要穿上哪件为好。
可怜韩子敬和皇上,一个经纶满腹,一个坐拥天下,却都被几件衣服难住。在韩清儿“到底哪件更好看”的逼问下节节败退,支支吾吾没个见解。
最后韩子敬干脆借着要先行到会场的借口逃出来,免得继续被自家姐姐嫌弃“竟然连件衣服也选不出来”。
从暖阳阁里出来,领路的小太监早已打了灯笼等在外面。
两个小太监见到韩子敬,立刻迎上来,一左一右将灯笼打好,其中的一个躬着身先向韩子敬道:“大人,白天雪下得大,地上的雪积得厚,皇上说大人从后宫去前殿要行长长的一路,让我们已经先为大人清了一条小路,大人就在清好的小路上走,免得鞋上沾雪,寒了脚。”
韩子敬低头看,果然脚下已经清好了一条路,大约是时间紧,并没有清出多少,只将将够一个人走的。清出的雪还堆在两旁,他另一边的小太监就正站在堆起的雪里,被没了小腿。
借着暖阳阁里的烛光往远看,可以看见一条长长的小路一直通向视野的尽头,如同一匹纯白的丝绸被人从正中间撕裂了开来,冬夜清冷的美感被破坏殆尽,可放在这里头的心思却让韩子敬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抬头,回看暖阳阁里的灯光,想象着里面那已两鬓苍白的老者正满含宠溺地看着他年轻绝美的夫人将一件件衣服拿起又放下,以少有的娇憨呵斥自己那万人之上的丈夫对女人的服饰竟毫无研究。
韩子敬知道,这条小路是只为自己而开的,因为皇上和清夫人到大殿有御辇奉行,并不需要特意清出一条道路以利行走。
皇上对韩清儿几乎是付出了全心的宠爱,这单从他对韩子敬的体贴上就已经可为明证。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看了一眼躬身而立,随时待命的一排宫内御医,他们也已经在这里守了几天。
韩清儿活不长了。
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们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却都明白无误地昭示着这一点。
如今的明媚,也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而已。
韩子敬长久地矗立着。
一旁的小太监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大人,往前殿去吧,在廊下站太久,小心着凉。”
韩子敬点点头,迈步前行。
宫内夜宴的格局,还是按着古礼,并没有摆进桌椅一类新兴的家具,而仍旧是使用矮几。
大殿最内侧的正中央,是皇上和一干高阶嫔妃的坐席,然后是九级台阶下来,矮几分列两排,最靠近皇上的是成年皇子和三公,接下来便按品级分文武依次排列。
每张矮几后可坐两人,韩子敬过来时,多数的大臣都已就坐,只中间留有一个空位,不用内侍引领,他也知道那就是他的位子。
只是没有想到,与他共几的不是别人,却正是前几日才并马而行的尉迟鼎贤。
见他过来,尉迟鼎贤起身见礼:“真没想到下官竟有幸与韩大人共几,说不定这就是上苍给下官的新年吉兆呢。”
韩子敬还礼,轻笑,“这位子的排列可是少府大人定的,与上苍可没有什么关系。若真是吉兆,少府大人也都留给自己了。说不定倒是觉得子敬难缠,特意把这苦头送给尉迟大人来尝呢。”
尉迟鼎贤大笑,“那就当是我之蜜糖他人之砒霜吧,反正不论如何,能同韩大人共席,乃是天下最可悦心之事。韩大人请坐。”
韩子敬坐下,不片刻,大太监宣布皇帝驾到。
殿中众臣全部起身整衣,行礼恭迎皇上和各位嫔妃驾临。
宴会由此正式开始。
一段既定的程序后,宴会进入到自由宴饮的阶段。
艳丽的宫廷舞娘款款步入大殿,无袖翻飞中摇曳着柔媚的身姿。
众臣虽不得随意离席,大殿各处,却也还是各有各的热闹。
燕王刘慎同太尉尉迟鸾坐在一处。
尉迟鸾自视甚高,一生只看重自己的军功,根本不将晚辈——哪怕是皇子看在眼里。
不过燕王八面玲珑,又知情识趣,极懂得说话的技巧,任何人跟他坐在一起都不会觉得无趣。
尉迟鸾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两人相谈甚欢,却忘了他们的正对面还坐着当朝的丞相。
赵易同燕王的异母弟弟横王坐在一桌,表面虽不动声色,暗中却冷眼看着他对面的两人。
蔷夫人带着刘锡坐在皇帝一席的右边,虽没能与皇上共席,可两人之间除了一人宽的间距外并无其他人阻隔。
刘锡年幼,自有内侍随侍在旁。
蔷夫人便把照顾刘锡的任务交给内侍,自己倾着身子言笑晏晏地与皇上和清夫人说话。
没了母亲在一旁监督的刘锡倒是快乐异常。
在他侧边一点的台阶下,就是刘衍的座位。
这位众所皆知的傻皇子还未成年出宫,本该在更靠近皇帝的台阶上列席。可少府怕皇帝不喜,便折中在台阶下的首位上给他单列了一席。
刘衍身上穿了一件明显是为出席夜宴而得到的新衣,虽老老实实地坐在几后,却不住地低头摆弄着衣服上的挂坠,表情欢喜得莫名所以。
他的贴身内侍,也是唯一的随从小六儿就抓着他的手,神情紧张地想让他停下不住摇晃挂饰的傻样子,可显然却做得并不成功。
刘锡在台上看了刘衍一会儿,然后又看自己母亲的注意并不在自己身上,就大了胆子,使劲地把身体往前够了够,低声叫他,“傻子哥哥,傻子哥哥……”
刘衍却对那稚嫩的童声听而不闻,只顾低头摆弄自己的新衣,再顺便扭来扭去。
刘锡叫了数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就有些愤怒地皱起了鼻子。
他左右看了看,又低头,看见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镶金藤球,就展开笑脸,高高地举起藤球,使劲向刘衍那边扔了过去。
藤球上用五彩的缎带绑着金质的铃铛,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正砸在刘衍的头上,再顺势滚下来,发出好听的叮铃声音。
刘衍像是被砸得一愣,虽然不疼,却被吓了一跳,就低头死盯着还在地上滚动不止的藤球,好半晌都不动弹。
刘锡就又在台阶上叫他,“傻子哥哥,你把球扔给我。”
刘衍抬头,看了看刘锡,却没有按他的话去做。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像是去抓一个怪物般,先试探地用手指碰了碰藤球上缠绑的彩带末端的一个铃铛,看藤球没有动静,才终于伸出整只手,用力地握住他刚刚碰过的铃铛,把已经滚出去的藤球拽了回来。
刘锡坐在高处,眼见自己的宝贝藤球被刘衍拽住一根铃铛拖来拖去,不由有些急了。
他半坐起身,却又立刻被随侍在旁的内侍压住。
刘锡就满脸愤懑地指着底下的刘衍,让内侍去把藤球取回来。
内侍犹豫了一下,看蔷夫人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们这边,便赶紧躬身跑下台阶,从刘衍的手中把藤球抢了回来交还给刘锡。
内侍抢夺藤球的力气很大,刘衍的手掌上还残留着小巧的铃铛划过掌心的细微疼痛。
他抬头,看刘锡。
后者已经得回藤球,正得意地冲刘衍龇着牙,并夸张地摇动身子无声大笑。
而在大殿内侧最中央的地方,皇帝揽着韩清儿俯瞰群臣。
韩清儿最后还是选了一件大红的礼服,立领开襟,露出里面纯白的丝绸衬里。脸上施着淡粉,只唇上一点胭脂点缀出明艳的颜色。她的皮肤白皙,带着一点病中的娇弱,在大红的礼服映衬下倾国倾城。
韩子敬出神地望着自己的姐姐,两人的距离太远,他只能隐约地看见姐姐脸上明媚的笑容和她身上那件绝美的华袍。
这本该是这世上最为赏心悦目的组合,可那大红的喜庆颜色此刻却只是给了韩子敬一种不祥的预感。
尉迟鼎贤坐在韩子敬身旁,自清夫人入座后,韩子敬就一直是这般略带愁容的样子,连掩饰都没有掩饰。
他知道,这种时候,他本来是不该去打扰他的,可犹豫半晌,尉迟鼎贤却终于还是微笑着开口:“听说前几日大人可是兴趣高昂地去大理寺看了一次行刑。怎么?大人还是对那高庸的小儿子感到兴趣吗?”
韩子敬收回放在韩清儿身上的心神,似笑非笑地瞄了尉迟鼎贤一眼,“没想到这件事情尉迟大人也知道了。不是孟大人嫌我没事找事,抱怨了我一番吧。”
尉迟鼎贤轻笑,“怎么会呢。只是韩大人乃雅致之人,竟然会想要去刑房那种污秽的地方看看,让下官感到好奇罢了。”
韩子敬便但笑不语。
尉迟鼎贤顿了一下,似漫不经心地提起,“因为马上就是新年,高庸谋反的这件案子也就暂时搁置了,不过不知道皇上对这有什么看法?”
韩子敬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便耸了耸肩,也学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道:“怕怎都是要斩了的吧。”
“哦。”尉迟鼎贤应了一声,又问:“韩大人是自己觉得皇上有这个意思呢,还是皇上曾亲口提过有这个意思?”
韩子敬沉吟了一下,扭头,疑惑地问:“怎么尉迟大人好像挺关心这件事似的?”
尉迟鼎贤就笑,“关心倒是谈不上,好奇罢了,毕竟这可是我朝开国后第一次有一方将领率众谋反,真不知会牵连多大呢……”
韩子敬状似想了想,“的确是很大,不过这案子要再开审,怎么也得等新年过去,开春了再审吧。此次燕王平定得力,并没有让高庸猖狂多少时间,再等到开春,中间这么长时间,皇上未必不会想起高庸从前的好来。到时候轻审重审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顿了顿,神秘兮兮地靠近尉迟鼎贤,低声道:“不过,燕王是一定会提议重审的吧。”
尉迟鼎贤挑了挑眉头,“韩大人这话从何而来?”
韩子敬轻笑,“案子若轻审,高庸谋反也就如同是雨打荷塘,泛起几圈涟漪就又散了。只有把案子重重地审了,才能显出燕王平乱之威来,不是吗?”
尉迟鼎贤没有回应这句话。
韩子敬便朝他递了他暧昧不明的眼神过去,然后又远远地笑看向燕王的方向。
也就正是在这时,殿中一曲舞毕,燕王长身而起,走到殿前,躬身向皇上道:“父皇,宫中舞娘固然舞姿曼妙,却到底只见婀娜,少了些霸气。父皇一生戎武天下,想来也会觉得这舞姿不够看头。儿臣大胆,妄自揣摩父皇的心思,命人为父皇准备了一支剑舞,还请父皇能够恩准儿臣献上。”
燕王此言一出,大殿内立时一片寂静。
朝中无人不知,当年先皇之所以能够即位,就是在一场夜宴中将刺客扮成舞剑的勇士,以一支剑舞要了其父的性命。
由此将近七十年来,诸皇子再无一人敢提剑舞二字。
如今燕王突献剑舞,立时让众人紧张起来。
皇上的胳膊仍揽着韩清儿肩上,见她也紧张起来,便先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然后才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冲燕王道:“剑舞?这样说起来的话,朕倒是从未欣赏过剑舞,正觉遗憾呢。皇儿倒是深知朕心,如此便把舞队宣进来吧。”
燕王躬身领命。
片刻后,大殿的大门打开,早已久候在外的一支舞队缓缓地步入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