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步·淵》林初四

10、玖

　　又是春天。

　　记得我第一次踏入渊的家门时，也是春天。

　　记得，那个春天的我，很可怕。

　　今天，是我十九岁的生日。

　　我已经在渊的家里，住了一年。

　　渊说，会送我一件特别的礼物。

　　我不问，他就不说。我问了，他依旧不说，那件礼物，是什么。

　　他只是对我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纯，把那张协议拿来给我，好吗？”

　　“什么协议？”我疑惑地望着他。

　　“就是写着一年后纯会成为渊的老婆的那张。”渊笑着，眼里，却溢满悲伤。

　　我不问，他就不说。就算我问了，他也不会告诉我，为什么。

　　我只有默默地顺从了他，然后默默地看着他，留恋地注视着那张签着我的名字，并且盖上了红色印章的纸，再用左臂短短的残肢抵住它，低下头，一口一口地，把它撕咬成碎片。

　　“纯，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送你的礼物是什么吗？”渊吐掉最后一张碎纸片，却没有抬起头来看我。“纯，生日快乐。我没有办法送给你别的生日礼物，所以，我把自由，还给你。”

　　“你真让我恶心。”从决定当渊的天使开始，我就没有想过，很久很久之后的我，还会对渊，说出这句话。

　　我在他面前弯下腰，一片一片地拾起散落在床上和地上的碎纸片，每拾一片，都有一滴泪摔落。

　　“笨蛋，你以为这样有用吗？如果协议只有这一张，还放在我随随便便就可以拿到的地方，我早撕了，还用你这么好心地帮我？渊，你知道我逃不掉的。”

　　“我会约律师见面，和他商量……”渊的语气那么坚决，坚决到让我相信，他非这么做不可。

　　于是我不再说话，只是松开了手，任由那些白色的碎片，重新飘落。

　　比先前更多的泪，大滴大滴地落下。

　　“纯……”沉默的后果，是渊终于不放心地抬起头来看我。“纯，不要哭……我送你的礼物，你不喜欢吗？你不是一直想要自由吗？我把它还给你，为什么，你却要哭呢？……”

　　“迟渊。”我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你也玩够了吧？我们不玩了，好吗？”

　　我可以装傻，可以装作没有看见他的认真，可以一边流泪，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对他微笑，只要他不再说这样的话，不再说，给我自由。

　　我不需要自由。

　　“纯，我是认真的。”渊却听不倒，我的乞求。

　　“渊，你若真的想给我这自由，为什么一年前，我真的很想要回来的时候，你不给我？”

　　一年前，为了这份突然被围占的自由，我曾经，变成恶魔。

　　但即使变成恶魔，我还是没能夺回什么。

　　而当一年后，我已经不再想要追求，渊，却要把它还给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自私的。因为，我也曾经恨过。”渊这样回答我。

　　“刚刚做完手术的那些日子里，我每天躺在病床上想，就算我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也要报复。那个趁着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偷偷用无边无际的痛苦换走了我原本还算完整的人生的人，那个不配做医生的医生，我一定不会，让他快乐。

　　除了报复，我还要想今后怎么生存。一直以来都是我一个人，而我也不能在医院里赖一辈子，可是这样的我，根本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一个人生活，就像你说过的，我已经是个没用的男人，废物一个。

　　然后我看到了你。你是在我失去四肢后，第一个没有抛给我恐惧的目光的人。那一瞬间的感动，是你永远不会理解的。我当时很自然地开始幻想，如果能有这样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做我的妻子，照顾我一辈子，多好。这本只是我再荒唐不过的白日梦而已，可是接下来，你问我有没有看到你的爷爷，我才知道，那个造成我痛苦的人，那个我恨之入骨的人，竟是你的爷爷。

　　我一定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报复他，夺走他的最爱，尽可能多地把我的痛苦，还给他。当他出现在你身后时，我更加确定了我的想法，因为他看你的目光，充满了欣慰和慈祥。在他同样为自己的失手而不知所措的时间里，他竟仅仅因为你的出现，露出了那样轻松的表情。他一定对你，爱得很深。只要拥有你，我就得到了一个善良的妻子，我就报复了我痛恨的人，夺走了他的支柱，他的最爱。

　　然后我就真的那样做了。纯，你不是常常问我，为什么选择了你吗？曾经，是你没有给我机会回答，后来，是我自己没有勇气坦白。纯，这就是我的理由。

　　虽然我成功了，但是我并没有因此得到快乐。因为就像你说的，我剥夺了一个无辜的人幸福的权利，我自己成了废物，却要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做陪葬。

　　我曾经动摇过，曾经想要改变主意放你走。因为我常常做噩梦，梦见你指着我，哭着说我葬送了你一生的幸福。但你几乎没有给过我说话的机会。我看得出你恨我，也明白你的恨完全有理由，所以当你冷冷地看我，恨恨地指责我，我没有想过辩解什么，也没有怀疑过，那双装满善良的眼睛，才真正属于你。

　　我也愤怒过，当你告诉我我是个废物的时候，当你问我为什么不去死的时候。但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没有错，一句都没有错。我算不上是个男人，却贪心地想要一个妻子，我的要求，太过分了。我也很想告诉你，我不是不想去死，只是没有人肯帮我，而我自己，连杀死自己的力量都没有。

　　还记得那一天，姚阿姨为了我，打过你。你受伤的表情，让我也很难过，我很想帮你，很想为你说些什么，但我没有说。因为那时的你，一定更加恨我。其实我真的无意，夺走你的什么。也是那一天，我才发现，总是冷漠的你，也很脆弱。

　　你第一次带你的男朋友回家的时候，我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悲哀，多么彻底。我发现我是爱你的，因为听着你们轻声的谈话，想象着你们甜蜜亲热的拥抱，我竟变得暴躁，我竟发疯般地想要立刻冲出去，从那个男人的怀里把你拉回来，可惜，我做不到。我真的就这么爱上你了，虽然你从没给过我一次好脸色，甚至你厌恶我看不起我，但我还是抱着对你的歉疚，爱上了。

　　我一直都相信如果不是我，你永远会是那个目光善良的女孩，你永远不会对着谁，流露出那样冷漠和怨恨的情感。但我也只是知道，我是造成你变化的原因，却不知道，是我想用来补偿你的默默忍受，迷惑了你，误导了你。我以为，我的顺从，我的忍让，会让你，好过一点。

　　那一天，我在梦里喊了你的名字，你的男朋友发现了我而离开了你。虽然我也爱你，但我从没想过去争夺什么，看着你茫然的背影，我比你，更加不知所措。因为我不小心，把你最后的幸福也弄丢了。那时，你竟没有对我说一句责怪的话，我想你一定是痛极了，所以忘了怪我，或者，你已经不屑这么做。直到姚阿姨进来，而你冲了出去，我才记起，我要还你自由。

　　那一夜，我一直在担心你，也一再告诉自己，只要你一回来，我就告诉你，我决定放你走。

　　第二天你就回来了。我很多次尝试着对你说出我的决定，但每次，都因为不知道从何说起而放弃了。因为那一夜过后的你完全变了，变得不再像在我家里住了整整8个月的你，而像是，我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单纯善良的你。你默默地为我做一切，没有抱怨一句，你甚至向我道歉，虽然方式，有点特别。我多么留恋那种感觉，你离我那么近，你的双手，就在我的身上停留。但我没有忘记自己的样子，尤其当我的身体完全暴露在你面前的时候，我知道你为我难过了，也更明白，这样的我不配再奢求什么。如果不是你对我说了那句话，我还是会放你走，你说‘如果我可以为你变成天使，你是不是就会快乐，像回到天堂？’。于是我自私地咽下了那个想法，以为自己真的能，回到天堂。

　　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很多，但越是这样，我就越发现自己的没用。我没有办法回报你什么，只能眼睁睁地，让自己一天天欠你更多。原谅我，到现在才对你说，原谅我，因为舍不得你走，自私地拖累了你这么久，原谅我。”

　　我应该说，过去的，就不要再提起。因为回忆，会让我羞愧不已。

　　我应该说，对不起，那个“有着善良目光的女孩”，却一次次地，让你失望。

　　我应该说，不管你怎么理解我的改变，只要接受，就可以。

　　但我不说。

　　因为我以为，只要不说我的心痛我的悔恨我的感动我的难过，他就会无奈地放弃，再不向我提起，这样伤感的话题。

　　“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让我离开你吗？我不会理你这一套的，没用的。”我哭着笑出声来，“没见过你这样的笨蛋，笨死了。”

　　“纯，走吧，不要再理我，不要再被我拖累。这一年，够了，你不再欠我什么，你爷爷也是。所以，你走吧。”渊无力地坚持着，每一个字，都说得吃力。

　　“你不是说你爱我吗？我要你再说一遍你爱我。”我自动忽略了他的坚持。

　　“纯……我……”

　　“爱我就说给我听，爱我就不要赶我走……”

　　“纯。你不懂，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我爱你，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来爱你。如果我失去了一条腿，我还可以用另一条腿站起来吻你，如果我失去了两条腿，我还可以用双手拥抱你，如果我只剩下一条手臂，我还可以用它帮你擦眼泪……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个光秃秃的身体，看起来都恶心的身体，我没有办法用它来爱你。”

　　“这里呢？”我跑到渊的面前，在他身边坐下，然后用食指，戳戳他的胸口。“它呢？也不可以吗？”

　　“可以。我就只剩下这一颗心，还有一个灵魂可以用来爱你，而不是□□。所以，纯，不要嫁给我，不要嫁给我的□□，不要为了一个废物而放弃你的幸福。”渊无助地看着我，也许他又偷偷地尝试过，握住我的手，但，做不到。“走吧，只要你记得我，我就足够感激。如果你愿意，下辈子，让健康的我把欠你的情还给你。”

　　“你不是废物。不要总是提醒我，我说过这样恶毒的话。我没有下辈子，我不要下辈子，我只有这辈子。就算有，下辈子我还要遇到别的帅哥，你没机会的。”我俯下身去，在渊的鼻子上轻轻一吻。“让我嫁给你，好吗？”

　　“渊，我想嫁给你。”

　　我以为渊会被我感动，被我迷惑，可是渊，只是稍稍顿了顿。

　　“纯。不要任性了。有这样一个丈夫，全世界都会笑话你。你会活得很苦很累，别的女孩能拥有的，你全都得不到。纯，我知道，因为我看起来太惨不忍睹，所以你才会狠不下心来离开我。但是不要因为同情和可怜而嫁给我。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你是天使，就不要为了不会飞的我放弃天堂……”

　　渊……这真的是渊吗？那么固执，那么倔强，任我再怎么劝，都不肯放弃他的决定，一心一意地，要给我自由，一心一意地，要我走。

　　“不是同情，不是可怜，是爱。渊，我爱你。”

　　我……说谎了。

　　“纯，不……”完全没有料到我会对他说出这样的字眼，渊愣了愣，眼里有惊喜闪过。但，只是闪过，他似乎，还准备坚持些什么。

　　“渊，你骗人。你说你爱我，其实是讨厌我，你不想娶我，所以编了这么多理由来赶我走，所以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肯留下我，好，我走……”我的脸色，变得这样突然，以致渊看着我，一直到我的泪洒到门口，才终于有所回应。

　　他说，“纯，别走，我错了，我再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