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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名之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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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过来的时候,天有一点死气沉沉的亮。这个城市有种使万物失色的魔力,好像引力过盛,把颜色吸到地底去了。
水泥厂连着垃圾处理厂,再过去是一片工业园区。
他坐起来,张开嘴,唱了半首歌。几只灰色的鸽子飞过街区,飞向苍冷的天空去了。天空下面还有另一张长椅,上面躺着一具人体。
没有温度,没有呼吸,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虔诚得让他发笑。
尸体说,你笑什么。
他说,你在这里,想我救你?
尸体说,我有冤情,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尸体说,我没有头,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说,操蛋。
我要领回我的头才能走。我的头在我家的马桶里。尸体说了一串地址,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某著名富人区。
他说,我拿不了。
为什么?
我还有一块五毛,正好够今天买三个包子吃的,买了车票我就吃不了包子,吃不了包子我还管你长不长头。
尸体发出奇怪的笑声,今天一早包子要涨价了,因为面粉涨了,昨天我买菜的时候贩子说的。
他没出声。然后说,丫赶紧刨个坑把自己埋了吧。
尸体忧伤地叹了口气,我有冤情,你知不知道。然后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包子涨到了八毛,又被他砍到了五毛,一共买了三个。他说他是一个懒人,只要有东西吃的时候,就懒得一动不动。他吃着包子,喝着垃圾桶里捡来的半瓶水,尸体则忧郁地望着天空。
有钱人吧,有钱人还买菜。
尸体说,情趣,你不懂。
他说,呸。
又说,饿不饿?
饿。
吃不吃?
嘴没带。
知道,带了我就不问了。他嘿嘿地笑。
又说,冤情什么的,都是浮云。按我说的,没头就没头了呗,问问路,该哪哪去得了。
尸体幽幽地说,不行。
中午的时候,天气有一点热,尸体渐渐地变成惨白色,皮肤上长出一块一块的斑。不久,斑消失了,尸体从僵硬变得柔软下来,西装的褶皱还是一丝不乱,只是露在外面的地方偶尔有苍蝇绕来绕去。他帮尸体驱赶苍蝇,并仍旧隔三差五地卖点垃圾,捡点旧货,卖不了什么的时候,就饿着。长椅的边上,有个简陋的窝棚,这块治安混乱,少有人管。
他喜欢和尸体说话,上辈子上辈子上上辈子,糟心事多得很,除了一桩无头尸体案的冤情,他和尸体什么都说。
不过还是没有钱,不叫别人去,不叫任何人去。
哥哥我人生已经足够壮丽,不用再赶着精神病院和警察局去一遭。他愉快地唱着歌,帮尸体活动筋骨,尸体说,太冷了,你丫的。
尸体说,怎么那么冷啊,冻死爹了。
他去了一趟市郊,走路去的,回来的时候,带来一些玉米地里的秸秆。真JB事多,他骂着,把秸秆堆到尸体上面,顺便再把聚着盯在那的苍蝇赶走。
尸体没有任何动静,像死了一样,直到黎明的时候,才有气无力地开始跟他扯蛋。
西装开始膨胀的时候,尸体已经对找头这件事不怎么提起了。修长漂亮的手指粘连在一起,胸腹部有的塌陷,有的胀着,十分销魂的模样。
他说,挖个坑把你埋了吧。
他说,好吧?
他说,太凄惨了你丫的,哥看着你都不想活了。
他说,你到底惦记谁呢?你哪是惦记你的头,你是惦记谁呢吧?
他说,出个声啊。
他说,死了不是?
尸体平躺在长椅上,烂得差不多的手还保持着很虔诚的可笑姿势。
他突然暴跳起来,摇晃着尸体说,去你妈的。尸体的手臂脱落下来,在西装里就脱落下来了,看起来好像脱臼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尸体的手部终于露出了骨头。浮肿的肌体基本液化,差不多秋天的时候,就完全清爽了。
尸体说,真好。
又说,原来也不过就这么回事。
他说,你头呢?
尸体说,在马桶里。大概也烂了。嗯。
他说,万一你那风流帐里的谁,架不住把你头搁冰箱了呢?
尸体嘎嘎地笑起来,粗犷豪迈,充满骨头嘎吱的声音。西装的布片差不多没有颜色了,□□也基本干涸,苍蝇蚊虫什么的,逐渐对尸体失去兴趣。他看着尸体,啃着包子,看着没有颜色的天空,往往长久地发呆着。
他说,你死那会儿我知道呢。我就没睁眼,我要睁眼了,我也死了。
尸体说,我知道你醒着呢,你就装吧,我死了遗产也落不到你头上。
他说,那也落不到你头上,落别人手里呢。我没钱,你头就往马桶里搁着,现在还搁着呢。
他说,你安息吧你,安息吧啊。
尸体往长椅边上扑腾了一下,借着椅子边缘的弧度,哗啦一下散在地上。
冬天了,这个工业城市格外的冰冷。没有钱,住不了暖和的屋子。最近他在工地上闲晃的时候踩了个钉子,没得到赔偿,也暂时干不了什么。每天还是就吃点包子,有的时候,就饿着,饿得皮包骨头眼冒金星。他说,我烧了你吧,今天晚上,没地方烤火过不去了。
说着,他把遗骨捡起来一些,堆在一起,纤细的白色,一些碎骨掉落下来,看起来很干净。一阵冷风刮起,他把骨头按住,拢了拢,坐在边上。
烧了以后,你怎么样呢?
尸体说,不知道。你烧吧。
于是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火柴,把遗骨点着了。
他说,怎么那么冷啊。
怎么还是那么冷啊。
尸体说,你多烧点呗,心疼个什么劲。
他说,心疼你大爷。又把剩下的遗骨也点着了。火苗窜动起来,仿佛该有温暖。尸体说,其实我也不要什么。我一辈子没要过什么。不过有些人呢,就是不放过我。
他说,你现在才知道,你知道得也太晚了。
尸体说,他们对我好着呢,到死都好着,就是最后把我弄死了。
他没说话,那之后,就没有人再说话了。好像荒无人烟的旷野,又像杳无人迹的森林。苍白的骨骸有种鲜明触目的颜色,闪得人睁不开眼。
可还是那么冷,无论火苗烧得多旺,烧得堆起的骨头塌陷下去了,都没有一点暖意。尸体熊熊燃烧着,在烟里面消散了。
他挫着手,缩着脚,把身体靠近那团冰冷的火焰,近得衣角都烧着了,火苗窜到他的全身。冰冷的,奇怪的,沉默的火苗。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他已经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