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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最真意 ...

  •   雨夜。

      微冷的夜风卷着水珠子从半空中飘下来,洒在黑幽幽的瓦片上,再汇聚成流,滴滴嗒嗒地淌在地上,流成了小河。

      夜里的冷风一阵紧过一阵,吹得窗下的烛火在红纱罩里明明灭灭。

      风雨里有个撑了黑油纸伞的妇人,支着一个满头花白,牙齿都掉光的老头冒着寒雨打开了院子后门。黑漆漆的破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就见到后院泥泞漆黑的小巷里停着一辆青昵布帘的小马车。

      撑着伞的妇人连忙迎上前去,打开马车的车帘,小声地叫道:“姑娘,他已经来了,快下车罢。”

      车帘撑开,一个披着月白斗篷,头上戴着遮面的斗笠的女子就慢慢地走下车来。

      那个妇人连忙上前去搀扶她,还把自己手中的油纸伞都遮在她的头上。

      她慢慢地跟妇人下车,还低语了句:“多谢苗夫人。”

      妇人笑道:“为了姑娘,这都是应该的。姑娘慢走,下了雨路滑,这里没有点灯,先进去再说。”

      她在面纱下微微地颌首。

      待她们进了门,外头的青昵小马车立时吱呀呀地往巷子深处去了,掉光了牙齿的老头也连忙把院门扣上,苗夫人扶着这个女子就慢慢地走到后院的廊房下。油纸伞因为都撑在她的头上,苗夫人的衣衫都湿了泰半,她站在廊下,摘了自己头上的斗笠,到有些不好意思地扫了扫微湿的发,对苗夫人浅笑道:

      “又要叨扰夫人了。”

      苗夫人连忙接过她手里的斗笠,笑道:“姑娘说哪里话。我为姑娘做这些小事都是应该的,只要姑娘高兴就好。快别在这里站着了,进去罢,他就在那烛下等你呢。”

      她听了苗夫人的话,回头一望,但见那隔了半院的西厢下,红烛闪烁,窗纸之下似有一影影绰绰的身影,倚在案桌之前,孤孤单单。

      她望见那影子,脸色竟倏地红了,在廊檐下的红纱灯笼下,越发显出一丝丝粉红的光晕来。那张樱桃粉面也因这样的光晕,而显得格外的动人;那双翦水似的瞳眸,也扑簌簌地耀出一丝晶莹璃人的光。月牙白色的披风,窈窕动人的身形,越发显得精致玲珑,娇媚动人。

      “快去罢。”苗夫人推了她一下。

      她脸色红彤彤的,似情窦初开的少女,满面的羞红。

      “快去罢,我会在这里帮你们守门,寅时三刻,我定会来叫你们的。”苗夫人又关切地叮嘱一句。

      她羞得更是娇滴滴的,略微眨了眨自己浓密的长睫,羞赧道:“嗯。”

      苗夫人望着她慢慢地脚步,但还是朝着西厢房门缓缓而去,不由得在她的身后,微微地抿了抿嘴唇。

      她终于走到西厢门前。

      廊檐下的雨滴,滴滴嗒嗒的像断了线的珠子,可是敲在廊下的水洼里,溅起一阵叮叮咚咚的水声。若是人心情不好,或许会觉得这样的水声也是忧愁刺耳,但如今她站在这门前,竟觉得水声也如珠玉落盘,清脆动听。

      门扇内的人寂静无声,唯有红烛在夜风中静静地跳跃,他的影子也在风烛中被拉扯成不同的样子,可是即使是变幻的,莫测的,她的心内却也依然是欣喜的,鼓涨的,悄然滋生的。

      终于见到了。

      终于。

      她慢慢地推开门。

      房内一片寂静。

      那个男人穿了一件青白的长衫,头上束了青白的书生冠,手边握着一本古旧的书籍,已经伏在桌案边,沉沉睡去。案上还摆着几本旧书,几札信笺,几张纸墨。

      她慢慢地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那张纸,墨迹未干,字体俊逸: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

      一首大诗人李白的《秋风词》并未写完,但是词中之意,已经跃然纸上。她捧着这雪白墨纸,脸上不由得就勾起一弯淡然的微笑。

      夜风微起,红烛跳跃,清雨打在屋檐上,一点点清脆的响声。

      他在睡梦中恍然醒来,有些迷蒙地张开眼睛,抬头,只觉灯烛摇曳,红纱清光似梦如幻……恍神,她却在那样的光荫下,淡然浅笑。

      他猛地张开眼睛,几乎从椅上一跃而起,惊叫:“锦儿!”

      她在红烛中笑容恬淡,轻轻地唤一声:“逸郎。”

      李逸几乎一下子握住她的手,脸上是遮不住的欣喜之光:“锦儿,我终于见到你了锦儿!你到底去哪里了?只留下一纸书信便离我而去,又让我到京城赶考,还留了这地址……你可知我这一路上京来,水路旱路,日日夜夜为你担忧,天天月月都在想念着你……”

      他这般急切地声音,紧紧握住她的手,令她本就羞红的脸庞更添一层怯意,她微微垂睫低道:“事出突然,也未来得及向逸郎告辞,所以才冒昧留下书信,令你快快赶到京城来。”

      李逸望着她微微垂下的长睫,红烛光下更是浓密动人,只担心道:“那你此时住在何处?这苗夫人家又是何人?”

      她微抿着嘴唇道:“我现住在旧日的表兄家,上有舅舅、舅母健在,下有表弟姐妹同住,照顾周到,衣食无缺。只是家大族大,规矩也甚大,但凡未出阁的深宅闺秀,都不得擅自出入,我今夜也是求人关照,才悄悄地出来和逸郎相见。”

      “是么?”李逸听完她的话,虽然有些疑虑,但终还是压在心下,“如此你平安便好,你可知那时我突然见厢房里没有了你,又未见那一纸书信,还只道是周家的恶霸半夜里夺了你去,只把我担忧得几日饭食未进……”

      她听到他这话,禁不住抬起头来,看着李逸清秀俊逸的脸孔,一身浓浓书卷之气,她微微地抬手轻抚他的脸庞:“逸郎,对不起,让你为我担忧了……”

      李逸倏然握住她纤细微凉的手指。只觉得那指尖修长柔软,细腻光润更胜当初。

      红摇烛光下,她的脸庞秀丽动人,一双翦水瞳眸,更胜当初。李逸握着她的手,不免想起那夜他第一次救起她的时候——

      那是他为久病的老母亲深夜进山,因为他自小父亲去世,母亲为了拉扯他一个人长大,积劳成疾,年岁越大,身体越差,这些日子来久病咳血,整夜无法入眠;需得山里的一种名为九芝草的草药,煎了服食才能入眠几个时辰。

      这夜母亲又是犯病,李逸为了母亲能早早安眠,不具星夜山中凶险,还是独自入山寻药。顺着白日常常寻来的山路走了很久都没有见到九芝草,一直到了一处山沟下,借着手中的灯笼,李逸才看到沟边长了两株九芝草。他心下欢喜,连忙用手勾住沟边的一株小树,一边伸长了手去拔那株药草,岂知脚下一滑……

      “啊!”大叫了一声的李逸,手里的九芝草连带着灯笼一头就栽下了那条小沟。

      沟下面是条水流潺潺的小溪,一头摔下来的李逸连人带药草一下子都硌在溪边湿湿的泥水里。

      “哎哟……”这一下可真是摔的不轻,李逸拍拍身上的泥水,好不容易在溪边站起身来。好在手里的九芝草还在,“还好,总算不是白摔这一跟头。”

      他拿了药草往前走,哪里知道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往前才一步,一下子就被软软的再次绊倒!

      “哎哟,这是什么鬼东西……”李逸拿了手里的灯笼就往前一照:“天呐!”

      这一眼下去,足足把他吓得再一次跌坐在泥水里!

      恍若夜路走多遇到了鬼,影影绰绰的灯烛下,趴跌在泥泞水地里的,竟是个满身泥污,黑漆漆的看不出样子,但身上依稀穿着裙子,身形瘦弱,又满脸血污的女子!

      这……这这这……这是死人?

      死人怎么会趴在溪边?死人又怎么会把一半脸孔都浸在了水里?脸色被冻得冰冷,手指垂在泥水里,似乎动作在舀水入嘴里,但又支撑不住,整个人都摔昏迷在这里……

      是人?是鬼?

      李逸忍着心头的恐惧,上前轻轻地碰碰她。

      身娇肤软,虽然无力冰冷,却依稀还有些微温度。他再轻轻地上前试一下她的颈窝,溪水浸渍之下,颈上还有淡淡的跃动。

      还活着!她还活着!

      这一发现让李逸惊喜,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大着胆子就把她背上了肩,一路泥泞水渍,终于把昏迷中的她背回了家。

      老母亲尚在病中,但见他救了人回来,连忙打扫厢房,生起炭火又抱了最厚的被褥给她,换下泥泞湿污的衣裳,煮了草药给她灌下。

      两母子悉心照料,她却在昏迷中,足足躺了七天七夜。

      “该不是死了吧?母亲,我们是不是最好先去报官……”李逸端了药碗进门来,只看到她昏迷不醒的模样忍不住说。

      “别胡说,小姑娘活得好好的,就是没醒过来而已。”老母亲抚开不懂事的儿子,“也不要什么事儿都去报官,这姑娘深夜跌在那里,你怎知她身后是个什么事情?并非所有事故都要报给官家便是对的。”

      李逸望着母亲,还是点了点头。

      老母亲接过李逸手里的药草,又扶起她软软的身子,慢慢地灌了下去。

      这几日均是母亲如此悉心照料,她苍白如冰的脸色才将将有了起色。这一次手里的药汁灌下,她竟像是被呛到似的,一口药就咳了出来。

      李老夫人连忙扶住她,叫了两声:“孩子,姑娘,姑娘醒醒!”

      她微微地张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很精致的瞳眸,亮晶晶的眸子,乌若琉璃般的眼瞳。当她瞠开眼睛的时候,李逸都似乎在她的眼眸里看到自己倒映进去的影子。

      她慢慢地转动眼瞳,先是看到他,再看到他的母亲。

      李老夫人看到她醒过来,很是欣喜道:“孩子,你终于醒啦。”

      她慢慢地转过脸来,只看到床边的老夫人和李逸,茅屋破院,陈旧家具。她只问了一句:“为何要救我?”

      李逸正想说:“你摔跌在溪边,我见你受伤,才把你带回家来……”

      他的话还未说完,她却忽然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把闪开床边的李老夫人,然后一下子就往黑漆漆的屋外跌撞而去。

      老夫人连忙喊:“还不快拦住她!”

      李逸连忙伸手去捉她,她却狠狠地把他一推:“不要碰我!”

      虽然虚弱而纤瘦,但是力气却是惊人,李逸被她狠狠一推,仿佛将要跌倒在地。她却一个人踉跄地扶着门,歪斜而去。李逸摔在地上,抬头看自己的母亲。老夫人直叫他快去追。

      李逸这才急急忙忙地往外跑,一跑到外面,只见到她已经一口气跑到村东头的那眼石井边,直接抓住井上的轱辘就要往下一头栽下去!

      “不要!”李逸一步跑过去,用力地就抱住她!

      “你走开!不要管我!”她回头,对他怒喝。

      他被她生气的样子吓了一吓,但是揽在她腰间的手,却死死地不肯松开:“不行,我不会放手的!倘若我一放手,你就会跳下去了!我不能让你死!”

      “我生我死,与你何干?!”她嘴唇苍白,声音却更加冰冷。

      “你是我救回来的,命便是我的,你生你死,自然与我有关!”李逸抱住她,那般书生气又冒出来:“你以前的生生死死我不管,但这次我救了你,你的生死便和我有关!我即救了你,便是想要你好生地活下去,你若是就此死了,那还岂不如我以前不要救你!你为了我救你这一番,也不得寻死;不然岂不是太对不起我救你的这一份心!人生在世,若是连死都不怕,又怎么连生下去的勇气都没有!反正我不会放开你的,要死我和你一起死!”

      她被他这番话惊到,忍不住半转过头来看他:“你……说什么?”

      “我说你若是要死,我便和你一起死!”李逸傻傻地重复这一句。

      “不,是前面一句。”她望着他。

      “前面?”李逸想了一想,“若是连死都不害怕,又怎连生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若是有勇气死,为何没有勇气生!

      她口中默念着这两句,竟然瞬时失了神。

      李逸只怕她还会从石井口跳下去,却只见她微微地拂开他的手:“放开我。我不会再轻生了。”

      李逸有些奇怪地望着她。

      她却慢慢地从井边走下来,一双翦水瞳眸,如夜空里的星子般晶亮动人。

      她望着他,轻语道:“我小名锦儿,你叫什么?”

      “李逸。小生李逸。”他慢慢地答她。

      那夜之后,她竟就在他家住了下来。他与母亲给她细心调理,她的身体竟一日好过一日。脸色一日红润过一日,只是不怎么太爱说话。偶尔见她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帮母亲打扫清洗,他便坐在窗下,一手捧着书,一边听着院落里轻轻的皂棒敲打声,一边沉沉地念着那些诗句。

      偶尔间念到:“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

      他倏然抬起头来。

      她穿了一身素白的布衣,乌亮的头发也只以布巾包裹,却轻挽了衣袖,露出雪白如藕段般的胳臂,在晨风微扬的明媚中,往竹竿上轻晾衣衾;长长的被衾还带着丝丝点点的水珠,被她轻轻搭上竹竿的时候便水丝飞扬,她白晰的脸孔上被溅上那细细碎碎的珠子,阳光如金色的丝线般淡淡地映来,她那张娇小而精致的脸孔,竟散出了那种耀眼而夺目的光芒。

      刹那间,李逸看着她窈窕的身影,整个人都痴了。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顺水推舟,在李老夫人的见识下,两个年轻人似乎出出入入,眉目传情,锦儿更是因为他的救命之恩,而对他另眼看待。就在李逸为她动了真情,几乎要请母亲作主,向她开口成亲的时候,李家却突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这两个人被锦儿请进西厢房,在商谈了些时候后,便起身离去了。

      锦儿在那两个人走后,便常常沉默不语,悄然出神。

      李逸也不敢追问,提亲之事,也渐渐压了下来。待到某一个清晨,李逸发现她的房中竟空无一人,再回身看时,只见到她留下了一张书信,请他来年开春之时,一定要上京赶考,并详细写明了在京都之时,将会有何人前来接待他。李逸为此甚为踌躇,但终究在对她的相思之下,赶进京都来。好在真如她书信中所说,自有一位姓苗的夫人前来接他,但并未告知锦儿何在。

      终于在李逸等到风雨紧,夜更深的时候,她终于出现了。

      “逸郎,你只记得我的话,在这里安心读书,待到开考之时,苗夫人自当为你安排一切。你须得好好复习准备,待到高中之时……”她有些害羞地低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红烛光下,更像是美丽的蝶翼楚楚动人,“我会等你……上门提亲……”

      李逸为她这一句话,直说得心潮澎湃,上前一手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锦儿……我不想等那么久,我只想现在每天守着你……”

      “嘘。”她把自己的纤长手指放在他的唇上,“莫说这样的话,现如今我们还不能在一起,但总归会有一天……”

      叩叩。

      她的话还没说完,外头只传来轻轻地扣门声,“姑娘,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苗夫人按了时辰,且来叫她了。

      “锦儿,你要走了吗?”李逸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的脸上,也现出了那般不舍之色,但她轻轻地拍拍他的手:“嗯,我要走了。但我还会来看你的。你只需得听我的话,好生读书。我们,来日方长……”

      “可是锦儿……”

      她慢慢地松开他的手,轻轻地,只往门外去。

      开了门,门外天色已露渺渺晨曦,唯有点点滴滴的雨珠,还在滴滴嗒嗒地下着。苗夫人在门外,立时撑了油纸伞来,非常仔细地挡在她的头上。她站到门外,微微地转过身来,那般动人地对着李逸浅浅一笑:

      “逸郎,后会有期。”

      立时,就随着苗夫人,走进了渺渺晨色里。

      李逸站在门口,向前追了两步,半空中的冷雨,便凄凄地淋了下来。他只望着她转而离去的身影,在浓浓的雨雾中,悄然去了后院,又开了后院的黑漆木门,上了小巷子里的青昵小马车。马蹄声声地踏在青石板上,就那么袅袅如烟般地,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最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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