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夜》冷剑

18、立夏（二）

　　【立夏2】
　　痛，好痛，心口痛的几乎堵住了呼吸，仿佛就快要活不下去了。额娘死了，独月也死了，我不知道能怪谁。怪父皇冷落额娘么？怪父皇下令杀死独月么？不，不是的，都怪我。是我没用，不能保护额娘，让她安享晚年；是我没用，亦无法保护独月，竟残忍到眼睁睁看她坠下悬崖！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出手救她？难道是怕父皇降罪，是怕牵连于我？是不是这样？天寂，你说是不是这样？！

　　他在黑暗中奔跑，拼命跑着，拼命跑着，仿佛要把双腿跑断他才甘心。他想起她渐渐远离他的眼神，那是刻骨的恨，刻骨的恨呐！可是他看见她嘴角的笑了，恨过之后，无畏的笑。那是她的自嘲，亦是她的放弃。她嘲笑自己一时竟会动情，竟想异想天开的放弃报仇，真可笑吧？独月，你是不是觉得好可笑？你是不是觉得爱上我这样一个不赴约的男人很可笑？你后悔了，你失望了，所以你放弃我了，是不是？

　　脑袋剧烈的疼，他的身体因为思绪激动不可遏制的战栗起来。他的衣裳被冷汗浸湿，只觉得周遭尽是人声。她听见一个少女无助的哭喊，那场面竟如此真实，像亲身经历一样。可是，这该是一个长长的噩梦才对，他怎么舍得放下独月，怎么忍心让一个婢女哭喊成这样？！对，这一定是一场噩梦。我不做了，不做了，让我醒来！让我醒来！

　　让我醒来！

　　床榻上的男子睁开双眼，就看到坐在一侧的酿酒老伯。那老伯本就聚精会神的盯着这个浑身滚烫却直冒冷汗的人，见他一睁双眼，老伯立刻变得活泛起来，他高兴道：“你终于睡够了，那现在轮到老夫睡了，哎，困死老夫了……”声音渐渐低下去，竟真的趴在桌上睡着了。

　　“少爷……”房门一开，天雪端着药进来，她小脸憔悴，眼眶红肿，显然是哭过了，“少爷你醒了，你终于醒了……”她笑。

　　“我睡了多久？”天寂打手势。

　　“两天两夜了，一直高烧不退，幸好老伯懂得瞧病……”天雪哽咽着嗓子说两句，终还是坚持不了，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少爷吓坏天雪了……”

　　“呵，傻丫头。”天寂勉强笑笑，眸里仍是无尽的淡，淡的没有悲喜。

　　可是天雪看着却好心疼，少爷越是故作平淡，就越是难过。她知道他心里有很多话，可是他说不出来。她有好多话想问他，她想知道半秋山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想知道独月姑娘真的还活着么？她究竟是不愿见少爷，还是她本来就不见了？可是一见少爷淡淡的笑意，她就知道他心里是极痛的。所以，她不问，她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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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诡谲的黑夜里，幔帐皆被楼外的清风拂动，这天气不知不觉中变得温热，睁着眼睛躺了许久，天寂终究是无眠，他起身穿好衣裳拂门出去。那下了几天的倾盆大雨带来了清爽的空气，用力呼吸，满腔满肺的青草气息。他见四下无人，关了门沿着楼梯向屋檐上去。

　　他不做什么，就是吹吹埙而已。额娘没说错的话，这埙应该是独月娘亲——原尘色山庄庄主夫人的。也许这就是缘分罢，理不清的东西。若是无缘，偏偏遇见她，若说有缘，又这般一瞬即逝。

　　那时黄沙遮不住滟潋
　　凭雪衣杯酒恰初见
　　绿柳芙蕖，飞花迷人眼
　　却读不懂你眉间
　　最初独酌的呢喃
　　为谁痴，为谁欢，为谁却黯然
　　曾想你在我身畔
　　笑说额间翠墨淡
　　描我眉黛如远山

　　埙声凄婉绵长，凭空给这空气增添了寒意和水汽，仿佛就要下起异常愁断人肠的小雨来。

　　天雪睡得极浅，她怕少爷晚上要喝水或者病情加重，所以几乎是醒着入睡的。埙声一响，她便听见了，睁着眼睛躺在榻上，想着外面该是一幅多凄清的夜景。她极小就来到少爷边伺候，那时他不过十几岁，不说话，总爱冲人笑。他一笑大家心里就异常温暖，如沐春风般。随着年龄增长，特别是独月出现后，他的笑容就少了，好像被人偷了去。有时候，真希望少爷是从未遇见她的……

　　天雪正跟着埙声想事儿呢，就听见极不和谐的强调忽然响起：“喂，我说公子，大半夜不要坐屋顶上吹埙好不好？很吵人的！老夫平生阅人无数，知道你这少爷心中所想。苏卿那个死丫头不是很有能耐么，你想知道什么、想确定什么为什么不去闻风阁问问，非要憋在心里，半夜吹埙，害的老夫睡不好觉？！”

　　一听就是那个酿酒老头，天雪翻身，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多谢老伯提醒。”檐上的男子谢过后，仍旧坐在屋顶，只是不再吹埙。

　　天雪听外面没了动静，又慢慢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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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闻风阁么？找，还是不找？

　　若得了肯定消息，她死了，你当如何？

　　若得了她还活着的消息，你又当如何？

　　你敢这么干干脆脆的面对结果么？

　　是的是的，他要面对的。他岂能一直这般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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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规矩，银子。”一回生，二回熟，那侍女一见天寂，笑着伸手道，“不多，十两。”

　　天寂也不在意，拎出一个包袱推过去。

　　“公子请问。”苏卿“哗”的一声打开折扇，漫不经心的摇啊摇，直摇的人眼发晕。

　　“独月是否还活着？”他问的很忐忑，中途的手势甚至停了几次。

　　“活着。”苏卿抿唇一笑。

　　“好。”他打手势表示感谢，而后起身往阁外走。

　　“你不问问她在哪儿？”苏卿“哗”一声合上小折扇，水灵灵的眉眼里竟是笑意。

　　“不了。”他转身给她比划，“活着就好了。”

　　看着天寂远去的背影，那侍女惊讶道：“他是为了省十两银子就不想打听她在哪儿么？”

　　苏卿不说话，只是莞尔一笑，轻轻摇晃着小折扇。

　　不问也罢，若知她今日的样子，只怕你更觉得自身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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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湖中有句话：一楼二阁五公子，剑魄琴心夺天下。

　　所谓一楼，便是以音律文明的弦歌楼；所谓二阁，便是集天下宝物于一阁的宝音阁；而能排上第三与前两者相提并论的，便是五公子辞修。剑魄乃天下奇剑碧落剑，琴心当属宝音阁的镇阁之宝凤尾琴。

　　宝音阁的正厅里，斜阳的影子投过镂花窗投进房间，洒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这个汇集天下宝物的地方，平日里是女子的欢声笑语，佩环叮当，然而今日，在这微热倾斜的光线里，却异常安静，空气中有淡淡的迷茫，这样一点一点扩散开来，感染了所有人的心。

　　寂静，连呼吸都清晰可辨。

　　数十个红衣女子静立在厅里，眼神多看向正厅中央的地方，那里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女子，不知是谁今早放在宝音阁门口的。重点当然不在地上的女子是谁，她们没兴趣知道，重点在是谁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她放在这里的。宝音阁若是不知晓此人是谁，那这阁中宝物岂不是任人随意窃走的么？那这要宝音阁颜面何存？

　　眼下唯一的线索，就落在了这血迹斑斑的女子身上。

　　“九音，救她。”一个淡淡的声音从后厅传来。

　　众人抬眸，只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子顾自从后厅出来，同他的声音一样，他的眼神也是极淡的。此刻他着一袭白衣，靠在轮椅背上。在满室的奢华和这群红衣翩然的女子间，他的白衣是如此突兀，如此刺眼。这就是方才说话的男子——宝音阁阁主。

　　一侧叫九音的红衣女子轻点头，上前将地上的人抱在怀里离开正厅。

　　“你们继续玩去吧。六音，将从玉龙山得来的珍翠珠宝分发下去。”宝音阁主淡然道，他修长的眉挑了一下，眼睛深处是雪亮的精光。交待后他又顾自转着轮椅进了后厅，正厅内又恢复往日的欢颜。

　　“六音，此番，真的没事儿么？”一红衣女子问。

　　“八音，你还不了解阁主么？你何时见他被什么事儿难住的？他这么波澜不惊，想必心里早已知晓了。”六音将手中刚拿来的几个匣子打开放在一侧，供姐妹们好好挑选，“你看看可有你想要的东西？”

　　“该有的都有的，除了双生花金镯，别的我都不要。”叫八音的女子说罢，轻扬下巴，像是得意的孩童般笑出声音。

　　这是一句笑话，谁知双生花手镯竟真的出现在宝音阁——在那手上女子的腕上。要是以前，作为漠北宝物，宝音阁定会以相应回报将那金镯换回来，可如今在这个陌生女子腕上，而且半月过去，众人都发现阁主对她的特殊关照。

　　阁外女子入阁必将有奇宝一件，入阁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而这陌生女子醒来第一句话便是“誓死不给”，说的自是她腕上的金镯。

　　“好。”阁主又是极淡的口气，他脸上有极淡的笑，但是眼中没有。他许她在阁内养伤，许她数不清的华服珠宝，许她随时来随时走。六音问起缘由，他又是极淡的笑：“她的眼睛才是珍宝，如何留得下来？”

　　当然，大家也问了她如何来此。

　　她说，是一个求生欲望很强烈的灵魂救了她。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有阁主笑笑，指着自个眉心问：“这里是不是有红痣？”

　　“是。”

　　“他到底觉得我还是有些用处的。”阁主又笑，眼神却更凛冽了，“你叫什么？”

　　“独月。”她应完抬眸直视他，“我可是能走了？”

　　“请便。”说话的是六音，她见阁主点头，便开口接过话。

　　独月毫不犹豫转身便走，倒是九音开口：“就这样让她走了？”

　　“她不属于这里。”六音看向九音，回道，“她的心事多的我都看不完。”

　　语毕，几人都不再开口。许久，阁主笑道：“让若日后她有难回来，尽心救治便是。她是个……有意思的人，你们可以从她那里，看到一出有意思的戏。”

　　这个双眼洞悉一切的阁主终于止住笑意，当然，从始至终，他极淡的眼眸里都是没有笑的。

　　他所谓的……有意思的戏，是什么呢？众红衣女子怀着好奇的心等着。

　　这一等，便是一年半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