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夜》冷剑

7、雨水（三）

　　天女宫。

　　精致的雕花椅上坐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娘娘，但目光并无善意。除了淑妃，还能有谁？此刻她正端起青花白瓷茶杯，欲往唇边送，却忽然停下来，冷笑一声：“本宫当是要谁呢，没想到是个愚笨的丫头，太子那么聪明的人儿，怎么眼力劲儿这么差。”她抿了一口茶，将茶杯握在手中，旁边的香屑看见，即刻拿来紫金手炉换下茶杯。

　　“你去吧，做事机灵点儿，别让太子说本宫宫里的丫鬟笨手笨脚。”淑妃轻轻摆手，香屑点头引着独月出了大殿。

　　殿外候着的清秀男子正是青诀。香屑上前恭敬道：“青诀大哥，独月是这批才进宫的丫头，去了太子府，有什么没做好的，还要你多照顾担当点儿。”

　　“嗯，我尽力而为。不过你放心，太子既点名要她，必不是为了让她做粗使丫头。”青诀说话间不带笑意，却安定，让人深信不疑。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香屑忽然有些羡慕。一入宫门深似海，倘若遇上个贤明的主子，不仅衣食无忧，还心胸明朗。可倘若遇不上，谁会体谅你、心疼你，谁会在意你的脑袋长的劳不牢？嗳。香屑轻轻叹口气。当然，若不是家里穷，养不活那么多兄弟姊妹，爹娘怎么会让她进宫呢？如今进宫已有七年，离出宫之日，尚是遥遥无期。她想到这里有些沮丧。

　　可怜红颜自衰老，白了青丝白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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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梳洗后，独月站在太子锦君面前。

　　这样一双眼眸啊，纯纯粹粹的黑，纯纯粹粹的白，宛如南方温婉的黑山和白水。那眸底的一潭清水里，盛放着什么说不清的情愫。

　　他略略有些微愣，再清醒过来，她已经不再那般听话的站在他身前。他看见她站在大殿一侧的帘子前，安安静静的，像朵花似的独自绽放。

　　“你叫什么？”半晌，锦君开口道。

　　“独月。”她应他。

　　“你是哪位大师的弟子？”锦君忽然又笑了，脸虽然是笑的，可是眸底却闪过一丝精光。素来没有宫女敢这么跟她回话，何人开口前不加“奴婢”二字？

　　听人问起她的师父，独月猛然抬头，一双清水瞳正对上他的眸。她心里不断询问自己：他问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试探什么？莫非，他知道她此番的用意？想及此，她抿着唇角未开口，袖中的手捏着三根银针。只要下一句，他揭穿她，这三根银针就会直冲他咽喉！

　　“你不用紧张。”锦君反倒悠然坐下，他翻开一本书随意看两页，而后淡然道，“把你的手松开。”

　　独月心中一惊，此人必定是武功高强了，不然竟能窥得她袖中举动。

　　“只是练武之人好仗着自己的武艺，不把我们这些皇亲国戚放在眼里，于是自作主张的去了称谓，竟对我自称你的姓名。所以，我才问问，到底是哪位大师，教出了你这样的徒弟。”锦君说罢勾唇浅笑，眸底的深潭更加幽深，让人难以捉摸他的性情。

　　“我从来就讨厌故弄玄虚之人。”独月眯了一下眼眸，有些愠怒。

　　“不要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该清楚，我是太子，是你的主子。”他眸底的深潭更加深不可测，剑眉一挑道，“把手伸出来。”

　　我的主子？独月冷笑一声，心想：你们皇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爹娘死于你们的争夺之中，我怎可屈身侍候你们？她心中虽是愤怒，但仍是故作冷静伸出手来。

　　锦君眉间尽是笑意，那笑仿佛水似的越漫越多。他漫不经心走近她，一把钳住她的手臂，飞快的从胳膊肘一路滤到手腕处，只见三枚银针落在他指尖:“跟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绣花针。”独月怎料到他有这伸手！

　　“绣花针？”他笑的更加张扬，随手往大堂侧一指，对着独月道，“你将那帘子缝两针与我看看。”

　　独月叫苦不迭，那么小就习武去了，女红她是一点儿不懂，大凡有眼力劲的人，一眼就能分别会缝与不会缝。既然骗不了，那就只好走险棋了！她故作没事人似的接过针往帘子处走，未出两步，指间三枚银针已脱手而出！

　　锦君微微吃惊，剑眉轻动，扬起手中的书挡住两枚，另一只手夹住第三枚银针，却还是不慎被擦破了一点儿皮！

　　“你还敢用手？”独月冷笑。

　　锦君一听此话，顿知不妙，一看手指，竟有血丝。而且，血丝正在慢慢变紫……

　　“你竟在宫中用毒针？！”锦君大怒。

　　“不在宫中用毒针，莫非真用绣花针？”独月讥诮，“再过半个时辰，你的左手就废了。看，它正慢慢变黑呢……”反正第一步险棋已经走了，是死是活就看接下来的了。想到此，独月也不觉得害怕。

　　锦君一看，果然已经开始发黑，学武之人对毒的深浅均有一点儿见解，这毒，绝非是简单的。见独月欲走，他飞身掠过去，右手扣住她喉头：“我们不曾有仇。”

　　独月淡泊的眼神扫他一眼，最终落在大殿上的雕花椅上，那椅子与天女宫淑妃娘娘的那把不同，这把更卓然些，雕了几朵花和一些字。那字隽永刚劲，真好……看啊……她正想着，喉口的手一用力，扰乱了她的思绪。

　　“给我解药。”锦君低沉的声音。

　　“无药可解。”独月又用清淡的眼神扫他一眼。

　　“很好。”锦君哼了一声，“你可别后悔。”他说罢右手一松，随即一颗光滑的药丸滑入独月口中，她还没来得及吐，就已融化在口腔内。

　　“你……”独月后退几步。

　　“自古以来，最毒妇人心，但谋大事者，永远是男子。”锦君轻笑，“你若不医好我，便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独月暗怒，正欲提气，便止不住咳嗽起来，她用手遮住唇，清淡不屑的眼神落在他脸上。

　　他看见血从她纤细的指缝里渗出来，心里莫名一慌。这双眸，跟他深爱的太子妃的眼眸太像了，只不过太子妃的眸子轻柔如水，而眼前这个叫独月的丫鬟，眼眸则锋利冷漠了很多。

　　“你想杀了我么？”独月靠着大圆柱子轻声问道。

　　“不，不想。我只是想留你在府上，绝无害你之意。”锦君没有说谎，他只想留她在府上。这许多年来，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给他留下惊鸿一瞥的记忆，唯有她。然而，她只是区区一介宫女，他不会娶她，她连妾侍都不够资格。所以，他能做的，就是留她当个侍女。

　　“呵。”独月笑了，她用力擦擦唇，将那血迹全部留在衣袖上，“你的话听起来真可笑。”她当然不信，她凭什么相信一个太子会对一个小小宫女有所眷顾？

　　看出她的不信任，锦君走近她，右手心放着一颗药丸，他道：“我本无心伤你。”目光坦然。

　　独月抓起药丸吞下，也给他一粒白色药丸，神色清淡道：“这是你的地方，所以我只能给你缓解的药，如若我死了，你的命，也不会长。”

　　“我会保你。”锦君又笑，他接下药丸离开大殿。

　　自古多情是男子。

　　独月清亮的眸子闪过一丝冷笑。

　　痴情的，却永远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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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府女眷较多，听绿绮讲每年都有大小官员将自家女儿许给太子，哪怕都是侧室也心花怒放。“其实太子很可怜的，以前有过一个太子妃，后来生病去了，太子就没有再封过正妃。”

　　“是么？”独月有些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会让他永久难忘呢？她道，“可有画像？”

　　“嗯，自然有。”绿绮看上去要小些，话很多，但是没有心机。“我们现在是把太子看过的这些书放到书房里，那书房里就有很多太子妃的画像。”

　　话一路说着，路上也遇见一些妾侍，有些对府上新来的丫头漠不关心，有些目光倒追随着走了好一阵子。

　　“她们就是这样的，生怕新来的丫头长的俊俏，给她们造成威胁。以前府上还有人说，”绿绮看了一下四周，低声道，“太子妃可能是被害死的……”

　　独月心中一惊。

　　“好了，我们到了。”绿绮打开门锁，一进屋子，一股墨香扑面而来。“你把书放这儿，我来摆放。太子妃的画像在这儿，你看看。”她从身后的画篓里拿出一个画卷递给独月“小心别撕破了。”又继续按原有顺序摆放刚刚抱来的书。

　　窗外射进几缕光线，趁着这不算明亮的光线，独月打开画轴。月亮高悬，细碎碧玉。再下面是女子如瀑青丝，端的是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她眼带笑意，俯身闻着那朵海棠花。细看，眉眼间是淡淡的缱倦，眸子倒是清清亮亮的，与她有些相像。

　　绿绮已摆好书，她移步过来道：“太子妃人很好，很善良，也多亏了太子护着……可是没想到……”

　　我会保你。

　　独月的心跳忽然快了一拍，她想起大殿上他无谓的眼神，他对她笑道，“我会保你。”

　　想及此，又低头看着画像，这画中女子除却冰清玉洁，连淡笑都清澈的惊人。在这宫闱中，见惯了心机深厚的人，忽然遇见一个如此单纯的女子，自然是想竭力保全的。那么于我，莫非也是此意？独月心里笑了，谁说我单纯，我就只能当他是愚蠢了。再者，既然他想护我周全，我何必管他人眼光？只管将这宫里搅得天翻地覆，后果，他来担。

　　“独月姑娘，我们走吧，要给太子备晚膳了。”绿绮笑道。

　　两人走在返回的路上，独月忽然好奇，便问道：“绿绮，你的名字是爹娘取的么？”

　　“不是。”绿绮笑，干脆应道，“是太子爷取的。来自‘七弦难弹，绿绮琴，心已变’一句。太子说这句词里绿绮琴是个好物什，于是就唤我作绿绮。”

　　“……”独月没应声，只是惊讶一个太子怎么如此清闲，清闲到给宫女取名字。

　　“还有青诀大哥的名字，也是太子取的。我隐约记得是来自‘锦水长在，汤汤与君诀天涯边’这一句。”绿绮说的开心，脚步自然也快了不少。

　　“锦水长在，汤汤与君诀天涯边……”独月吟一遍，锦水长，与君诀，锦君，锦君……“那太子的名字是谁取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断不是太子自己取的。”绿绮笑道。

　　这沿路的雪已经化了很多，被宫人分开扫在两侧，中间走路的这一段被雪睡浸泡的光洁明亮。宫里肿了许多梨树，于是这里也少不了有几棵。原本花儿开的正好，经大雪覆盖，花颜多少憔悴了些。眼瞧着就到了太子的大殿了，忽然从身后传来傲慢的声音：“站住！”

　　两人顿住脚步，一个怀抱手炉的女子辗转到她们身前。

　　“丽良媛。”绿绮见来人，慌忙行礼。

　　独月也跟着欲行礼，那女子伸手拦住她：“慢着。”语调不快，傲慢中带着对下等人与生俱来的排斥，“抬起头，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见着的，是一张并不出众的脸，甚至算不上美丽，但是，有一种气质，这种气质是从……丽良媛的思绪顿了一下，是从……是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

　　“你是如何到这府上的？”丽良媛开口。

　　“从天女宫调配到此。”独月应。

　　“大胆！”丽良媛呵斥一声，“一个宫女，竟这般不尊重主子！”

　　主子？独月清亮的眸子一暗，接替而来的是狡黠，她道：“我的主子，不是太子爷么？”

　　绿绮在一旁干着急，如今眼看着是丽良媛找事儿，如何躲得开？她低声提醒独月：“你要说奴婢是从天女宫调配到此的。”

　　独月自是听见了，但她不想忍让。他不是说他会保她么？且让他来保保看。

　　“你这贱婢！”丽良媛怒斥，甩手冲她扔了手炉。

　　“放肆！”伴随着一声满含怒气的训斥，只听“叮”的一声，什么东西撞击了手炉，力道不小，硬生生将手炉砸偏了方向，然而从打翻的炉中飞出的小块火炭仍是擦着独月的脸而过。她等着灼热，却看见一阵阴影飞快闪过。

　　“太子……”丽良媛低唤，显然对太子出手感到惊讶。

　　独月又是清淡不屑的目光，她最痛恨的莫过于一帮女人为了一个男人互相伤害。所以她只是清清淡淡扫了一眼太子握火炭的手，移步离开。

　　“站住！”丽良媛一把抓住从她身边走过的独月。

　　“松手。”独月的声音静静的，听不出任何悲喜。

　　不知丽良媛是不是有恃无恐，她竟未动。

　　“我叫你松手。”独月覆上拉她衣袖的手。

　　丽良媛只觉得手像被钳子夹住一样，似乎就能听见手指头断裂的声音了，她痛的松开手，白皙的皮肤已泛起红色。

　　“你若是想手上留疤，就尽管再在这里多站一会儿。”独月没有对任何人说话，她只是向大殿走了几步的时候，忽然飘出这句话。

　　“日后再叫我看见有人欺负她，想必什么后果，你们也知道。”锦君似乎是听懂了，他丢下这句话，就跟着独月进了大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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