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幻海》安塔列斯

37、东风坠

　　江州宁氏，原为姬姓。周时，卫武公之子姬季封于宁邑，其子孙因以宁为氏。五代时，宁子俞籍两河一带族居，后迁江州。至锦纶，传端厚，其五世孙宁顷叔建积善坊，宁顷叔孙宣义于崇左埠建信义坊……
　　赵萱随手把折了一角的《江州志》丢到一旁，懒洋洋下了软塌，汲着拖鞋踱到廊下，捡根树枝逗得鹦鹉小绿儿乍了毛。
　　伴随着小绿一迭声“怪兽！有怪兽！”的大叫，赵萱欣欣然扔了树枝，拍拍手走下台阶，唤小丫鬟拿了鱼食，蹲在水池子边上开始津津有味地看一众鱼头攒动。
　　不简单呐，这江州宁氏，明明也是世家大族，却混迹于市，建药房，开商贾，不入五姓七家之列，历朝历代不入庙堂。她倒是应该奇怪，身为亲王的老爹当初是如何娶到她老妈的？看来也是一段隐秘的崎岖之路啊，赵萱摸着下颌有些兴味的想。
　　“郡主，郡主，”玉版一阵风似从外间卷进来，“王爷使人来唤你过去呢！”
　　“哦～”赵萱挑了挑眉，拿手在裙摆上揩了揩，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可打听了缘由？”
　　玉版撇嘴：“婢子问了，那执事的只是摇头，也不知是推脱还是真的不知道……哎哟，瞧您这身，可得全换过了。”她一面说，一面把小丫鬟们指使得团团转。
　　赵萱白了她一眼，止住了丫头们的忙乱，说道：“换双鞋就成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玉版犹豫了下，还是应了，进进出出在屋里寻了半天，才又亲自手忙脚乱地找了鞋来给赵萱换上，临出门，又少不得细细检查一番，才叫两个小丫鬟跟着赵萱去了。
　　眼见赵萱去得远了，她才转过头来扯住身边几人问道：“你们几个在屋里当差的，可知道你们葛巾姐姐哪儿去了？”
　　几个小的面面相觑，俱都茫然不知，玉版纳闷呢，主子的衣物向来是葛巾这丫头打理，像今日这般寻不见人的忙乱情形，着实少见……

　　且说棣亲王赵康散罢早朝，步出东华门，刚要登车回府，却有人笑容满面凑上前来连声贺喜，赵康问他喜从何来，那人罗罗嗦嗦说了半天，赵康方听出竟是要恭贺他与萧相尽释前嫌，结成儿女亲家。荒唐！他沉了脸，敛了容，可恨那人竟然毫无眼色，仍在那里絮絮不止，他冷笑着扫了一眼那人的浅绯袍色，拂袖而去，独留那马屁拍在马腿上的某五品大员在原地张口结舌，懊悔不已。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亲王大人归来脸色不虞，茶没喝半口就使人去叫那个不孝女来问个究竟。
　　我们亲爱的赵萱童鞋在来路上早就三省其身，做好了把赵二那纨绔子供出来当箭垛子的准备，自觉成竹在胸，无可指摘，却然没料到还有这个茬。所以当她施施然跨进门槛，听闻她老爹一声厉喝“孽障，还不跪下！”的时候，还能行云流水的将一惊，一转，眼含泪花，懵懵懂懂，委委屈屈咬着嘴唇跪下的动作做个全套，待到她老爹喝问起来的时候，她才真的有点蒙了。
　　那啥？那谁？她不由自主做了个掏耳朵的动作，没搞错吧？哦，姓萧的？冤，绝对冤，那简直是六月飞雪，八月飞霜，十月冰雹啊，赵萱醒过神儿来，唱做俱佳。
　　赵家老爹一看，心里倒是信了七八分，不过嘛，老规矩，这劣女向来恃宠而骄无法无天，理应严加管束，禁足照例是免不了的，训斥几句，也就放了人。
　　赵萱领了罚，出得门来，一路上不免唉声叹气，她好端端坐在家里，也能差点挨了她老爹的板子，这等祸事可是头一遭。想起萧家那小子，她更头疼，可别哪天翻墙被人发现了，冲着她老爹这党同伐异的狠心黑手，她小命休矣。
　　嗳，赵萱晃晃悠悠，带着两个小丫鬟慢腾腾往回走。时近夏末，满园的绿肥红瘦。半人多高的大红美人蕉差不多开败了，紫色的鸡冠花拥挤着，匍匐在地面。蔷薇零落，碎红随风摇曳。唯有蓼花正当令时，植株总有两人多高，淡红至鲜红，张张扬扬挂满一株，枝叶放纵，花开不败的气象，直是夺人心魄。
　　赵萱“咦”了一声，踱到水畦边上，眯了眼仰头打量半晌，自语道：“我记得去年还没有的，这是什么时候移过来的，竟开得这般好了？”
　　两个小丫鬟相互看了看，稍微年长些的那个便笑道：“大概是去年不曾开花，今年郡主见了便觉得眼生了。”
　　“嗯，也有理，”赵萱点了点脑袋，转而又叹道，“倒开得欢喜，只颜色红得还不够正……”
　　哧哧，像是有人在笑。
　　“谁在那里？”几人吃了一惊，随即喝道。
　　从蓬松的花枝后，走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幺儿，对着赵萱倒头便拜，口中说道：“小的秦五，不慎惊扰了郡主赏花，实在该死。”
　　“你是哪里的，鬼鬼祟祟躲在树后面干什么？”两个小丫鬟见那人是府中仆役装束，不由稍稍舒了口气。
　　“小的新近从外院提拔上来，因会几分侍弄花草的手艺，周执事便叫小的跟着在园中做些杂活。适才小的在树后整理，实没看见郡主并两位姐姐。”那人规规矩矩的答道。
　　“起来回话罢。”赵萱摆了摆手，止住了两个小丫鬟欲要打发人走的意图。
　　“是。”那秦五站起身来，低眉垂手立在一旁。
　　赵萱望了一眼那满枝繁花，饶有兴趣的问道：“这花是你打理的？”
　　那人飞快地抬起眼睛，又马上低下去：“回郡主，正是小人打理的。”他顿了顿，似是解释，“小的以前家住在江边，惯见此花，知其脾性喜水，故尝试由墙角移至水畦边，果然就好了。”
　　“哦～”赵萱笑意吟吟，“倒是个伶俐的人儿，那你且说说，方才为何发笑？”
　　“小的不敢，”那秦五急忙辩解，“实是近日受了点风害，嗓子不利索，不承想弄出了声儿，这才扰了郡主的兴。”
　　呵，赵萱不由多看了他几眼，暗道原来她家仆役也是这等水平了，不但生得精灵秀气，还兼应对聪明，只做个小杂役，不嫌浪费么？咳，这年月，下面的人个个出挑，职业主子也不好当啊，缺个心眼什么的，两三下就叫人忽悠了……
　　在思绪跳脱的边缘，我们亲爱的赵大郡主及时收了线，抬眼又欣赏了会子红蓼盛放的美色，侧眸在那秦五身上略有所思的顿了顿，扭头便招呼两个小丫鬟走人。
　　两小早就习惯了自家主子飘忽无常的风格，当下应声尾随而去，独留那秦五站在原地垂手躬身而立。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赵萱一面施施而行，一面摇头晃脑，“咳，倒也应景了。”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红蓼热烈而浓艳的花枝下，少年慢慢直起身来，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嘴角微微露出一丝无人察觉的笑意。

　　黄花梨条案金黄温润，其上零散的摊开几件物事：一个黑木匣，装满了红艳艳的相思子，还有几颗散落案上，晶莹如珊瑚；一只黑底粗布苗家荷包，彩线绣了“蝶恋花”的图案，正看是蝴蝶，倒看是花朵和果实，甚是别致；两方展开的信笺，素色的上书“忘忧如鉴……”，桃色笺上墨迹未干，想是主人家方才提笔回信，还未封存。
　　紧邻内室的一侧耳房内，不时传来哗啦的水声。这洗浴之所与那主人家一惯贪图安逸享乐的嗜好相符：十尺见方的地儿，全用“水不能浸，蚁不能穴”的整块金丝楠木铺成，其间浴桶、浴凳、双耳铜壶、铜灯，以及木屐、搓背用的浮石等等，无不精致齐全。
　　楠木小几上摆着一溜儿的瓶子、罐子、盒子，盛着诸如玫瑰胰子、蔷薇露、珍珠膏、苏合香油等什物。青木汤袅袅生香，那主人家正懒洋洋的伏在桶壁上，由两个小丫鬟服侍着沐浴。
　　热麸浆细香澡豆混在手心，在背部轻轻打揉，舒服得叫人哼哼……室内水汽氤氲，空气中有什么浅浅的蔓延开了，淡淡的，混合着水雾，像是水莲花摇曳的芬芳。赵萱打了个呵欠，只觉得浑身都绵软无力，思绪像是在迷雾中徘徊，慢得要沉淀下来……
　　可是，不对啊……她勉力睁开眼，好不容易调动了一丝知觉，果然，房间里安静得跟什么似的，再听不见丝毫响动。她的手在水面下掐了自己一把，好歹转过头去——吓，两个小丫鬟早就歪倒在地上，一副人事不醒的模样。
　　“郡主，有什么让婢子来做就是。”
　　葛巾？赵萱迷蒙的眼眸中，映出紫衣美婢的身影……思绪艰难的试图再爬行一段，抵不住又是一股强烈的睡意袭来，葛巾啊……赵萱轻轻合上眼皮，慢慢沿着桶壁滑下去……

作者有话说

　　游龙即是蓼花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