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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别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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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好,春色透帘栊,一夜东风吹柳绿,满塘碧水映桃红,心韵叠重重~某人哼着小调,优哉游哉步出房间,下得楼梯,无视早已日上三杆的日头,照例往摆着洁纸的桌前一坐,毫无愧色的招呼一声:堂倌,上早饭。
薄皮蟹肉包子,四色小馒头,腌萝卜卷,绿豆小米粥,其人尤嫌不足,招手唤来堂倌,去对面的食店端了一碗肠血粉羹,这才偃旗息鼓。
端起一杯香茶漱漱口,再接过一张帕子擦擦手,赵萱瞥了一眼身侧,斯条慢理开了口:“有事就吱一声,别坐在那里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平白坏人胃口。”
还能坏了你的胃口?那倒是稀罕事!宁五低下头翻了个白眼,极小声的说了一句。
什么?赵萱没听清。
宁五便大声了些。
没钱了?那人茫然的眼神望过来,突然变得凌厉:“怎么会没钱了?”
不知怎地,他竟觉得分外解气,于是越发干脆的说:“本来就只揣了三个月的用度,原想着足够对付。哪知如今却摆开了这等派头,但凡住店、吃饭、游湖,必点天字一号,平日里打赏散钱,也从来不把钱当作钱看,更不必说有人随手买的那些百八十年都用不上的玩意儿,便是金山也早空了!”
“可……你怎么不早说?”赵萱心虚。
“我们是平头老百姓,被吆喝惯了,又哪里敢捋虎须?”他愤愤扭头。
“这么说,真没钱了?”赵萱愣了许久,呆呆问道。
宁五扬起的下颌尖往下面轻轻点了点。
“这倒麻烦了,”某人苦恼地扑倒在桌上,用脸在桌面滚来滚去,“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本公子乐子还没找够啊,得想想法子~”
平康诸坊,向以太平、清乐两坊为最。盖因其屋舍精美,厅院张挂名人书画,冬夏两季,兼卖当令美酒。多有子弟会聚于此,习学乐器、唱叫之类;又有工于艺伎者,在此挂牌登台。正是时人消遣的好去处。
赵萱早就在这里打发过不少茶余饭后的大好时光,正是轻车熟路。宁五愁眉苦脸,只当这主子确然是个纨绔货,扶不起的赵阿斗,哪知那人唤了掌柜,避了旁人窃窃私语,居然是在和别人讨价还价,说什么有童子,美姿容,善舞剑,作价几何?
他在旁边偷听了去,只气个半死。
待到那人垂头丧气的出来,想来别人出价不如她意,宁五只得暗呼侥幸,逃得了一劫。
但这样下去可不是法子,谁知道那人心中转的是什么念头,偏又是个想得到做得出的主儿,搞不好还另有苦头等着他,宁五暗呼苦也,只觉头大如斗。
再候着那人苦思半日,又要眼前一亮的当口,宁五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还生怕那人不信,专门领着走到五道街口,指给她看那座诺大的宅第。
哦,赵萱瞅了瞅那据说是丐门产业、宛如世家富户的宅子,再转过头来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瞥了瞥宁五——那小子此刻倒是伶俐,立马低眉垂眼,做出一副请您老决断的模样。赵萱笑,反正都是钱,到哪里圈不是一样?再说自家不是还有一闲事儿挂在那里么?正好就顺便一起做了呗!
何魁出了聚义堂,寻了个往日常去的小酒肆,切了半斤熟肉,沽了一斤白酒。近日一件大事,扰得他十分烦心,不觉就多喝了几杯。旁边忽然有人招呼,他抬头一看,却是熟识的闲汉,时常给他打探些消息,倒有些往来。此人惯是油滑,贴上前来,奉承几句好话,又孝敬了一坛子好酒。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虽向来不耐烦和这些人拉扯,脸色却也随和了些。
那闲汉得了何魁脸色,更加满口的奉承话,又殷勤添酒劝饮,何魁看着这厮倒比往日顺眼,不觉借着酒意与他说上了话……说着说着,那人突然叹道:何老您向来英武,可惜门下弟子有些不争气。
若换了往日,何魁早就一脚踹过去了,但今日听来,不知怎的,却觉得有些说到了心里。
那人见他有些活动,便说有一人,原是他老乡,本是书香人家的子弟,奈何家道中落,只得同他一般做个游手闲汉的活计养活自家。这人却有一样嗜好,专爱听取说书话儿,又最是崇拜英雄豪杰,常说天下英豪,尽出丐帮,此身不入丐门,实为一大憾事。托了无数人,千方百计要投入丐帮门下。按说这乞儿好做,但这人常听说书的道些男儿志气,便立志便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倒不十分看得起乞儿讨饭的营生。且这人识文断字,能书会写,那些富家子弟的营生他一概也会,有百事皆能一说。兼得聪明过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倒是个刀笔头的好帮手,出谋划策的小师爷。
何魁听了大笑,说你这泼皮却来哄我,若果有这般本事,哪用得着托人来投,我老何第一个保了他去。
那闲汉得了这话,跳起脚来就跑,转瞬便拉来一人,望着何魁倒头就拜,口称谢师父收我。
何魁大手一拂,见是个麻脸小子,眉稀眼疏,折扇长衫,人物虽然差些,倒也有几分酸才的模样。只是,这便宜徒弟哪里知道好坏,贸然收了去,若不知好歹犯出事来,倒是落自家的面子了。
那人何其伶俐,见他颇有几分犹豫,便笑道:“师父在上,小子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却自诩有几分机谋,承蒙道上各位朋友看得起,送了个外号唤作‘赛诸葛’……”说着,唰地一声展开折扇来摇了摇。
何魁一看,果见那人雪白的扇面上爬着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赛诸葛”,笔墨酣畅淋漓,颇见几分功夫。他暗道这小子好大的口气,我且听他说些什么。
那人又道:“小子最擅长的便是替人谋划,不瞒师父说,那些设局作瓮之事有多无少,也懂得分寸,不曾害人性命。我今看师父愁眉不展,莫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如说出来让小子参谋参谋,若说得不对,您就当小子放屁,小子也不敢再叫师父领进门墙;若说得还有几分道理,就请师父看在小子一片诚心的份上,好叫小子夙愿得尝,于师父又有甚损失?”
何魁听了这话,一想也是道理,恰心头那件大事扰得他心烦,不由掐头去尾,改名换姓说与他听,待看他如何说法。
那人呵呵一笑,道一声这有何难,于是说出一番话来,直听得何魁是又惊又喜,心怀大动。
何魁晓得自家本事,打架他不怕,最怕的就是动脑子,这小子头脑甚是灵光,若是收归自家做个谋划,岂不更添几分助力?再说大事当前,此人的计策若果然能行,那自己在帮中的地位立刻不可同日而语……此念一出,一颗心愈发火热,连带把那许多顾忌,都抛却开来……
屋宇宽敞,房舍明亮,不时有背负破布袋子,身穿补丁衣服的人在穿堂走廊进进出出,显现出一派忙而不乱的气象。这其中,有人极不和谐地漫步其间,摇着折扇东张西望,干净的长衫子,只在左角处打了个小小的补丁示人,实属滥竽充数、鱼目混珠。此人正是我们的无忧公子,哦,现在唤作“赛诸葛”,正在向狗头师爷进军的赵萱童鞋。
“赛兄弟,”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大步向她走过来,“何大哥有事脱不开身,还要劳烦你再等一会儿。”
“无妨,无妨,”赵萱收起折扇,笑容满面,“倒是小弟初来乍到,还请莫大哥多多指点才是。”
“这个好说,”莫大河搔搔后脑勺,露出有些憨厚的笑容,“这边人来人往的吵闹得很,不如我领你到后面转转?”
“如此甚好,”赵萱欣然点头,“那小弟就麻烦莫大哥了。”
“都是帮中兄弟,何来客气?”
赵萱嘿嘿一笑,她在这小片地皮上快溜达一个时辰了,早无聊得数蚂蚁了。那何魁虽是莽汉一个,却也有几分精细打算,把她晾在这儿半天,怕是想磨磨她的气势。赵萱也不着急,反正她说的那番大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先搁他一搁,不信谁比谁急。
转西阁,绕东廊,清流泉,水激扬,其间亭台楼阁,水渠池塘,与大户人家无异。赵萱边走边颔首,心道这丐帮的家底颇为丰厚,据说,城外还有园宛坊院,更是堪比土豪了。
“赛兄弟,我们就走到这里吧,那边就不能去了。”前面的莫大河搓搓手停下来。
“为什么?”赵萱好奇。
那莫大河似有几分为难,还是摸摸头皮说道:“前方是舵主处理日常事务的地方,出入十分严格,等闲靠近不得。”
“哦,这样啊,”赵萱应道,“那我们就回去吧。”
正待转身,却见那绿荫掩映的楼阁跟前有两人一前一后步出台阶,稍后那人腰背微躬,似在应答,却是何魁。而前面的少年,形如玉山之萃峨,容如春树之耀目,目落两点寒星,望之犹如出鞘之刃,渗人心魂。
赵萱暗道一声不好,用扇子遮住脸,转身就走。
不料,一个洞彻金石的声音响起来:“前方那人,为何见了我便掩面而走?”
赵萱身体一僵,还心存侥幸不肯转过身来。
听得后面何魁似在解释:“少舵主,此人名唤‘赛诸葛’,乃是帮中新来的弟兄。”
“赛诸葛?”詹台燕失笑,“老何啊老何,我看你这是阴沟里翻船,着了别人的道儿了。”
何魁惊道:“少舵主识得此人?”
“哈哈哈,”赵萱情知躲不过去,干脆嬉皮笑脸转过身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詹台兄别来无恙否?”
詹台燕微微一笑:“原来是无忧公子,看来你我缘分不浅啊,我这里有几桩事情正愁找不到事主,便有人自动送上了门,你说,岂不是天意如此,让我正好讨教一二——”
赵萱眼珠骨碌直转:“好说,好说。”
“春风楼,我好意招待,谁知阁下非但不领情,还私下吩咐堂倌把帐款尽数挂在我的名下,虽是钱财小事,我詹台燕却从不曾吃过这等暗亏。此是其一。”
呵呵,赵萱干笑两声,瞄了一眼莫大河,往旁边移了两步。
“西子湖畔,无端羞辱,”他目中神色愈冷,“我詹台燕虽生于市井,不拘小节,可也不是那无知无能任人调笑之辈。此是其二。”
“这……”何魁在旁边听得汗落如雨。
赵萱又退一步:“詹台兄,俗话说得好,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放开胸怀,坦然相对。某已多有打扰,就此告辞,不必远送。”举步欲走,却见莫大河闪身挡住自己的去路,正义的脸上满是愤慨。
“若是个人倒也罢了,最多不过打你一顿出气便是。”詹台燕说得轻松,赵萱听得沉重。忽而,他的语气又一变:“而今你又伪装身份混入我丐帮,若说没有阴谋诡计怕是无人肯信。既来之,则安之,无忧公子既然对我丐帮颇有兴趣,那就留下来吧。”
那詹台燕话音未落,伸手五指如勾,向前一抓,赵萱便觉有一股绝大的吸力传来,直有把自己的身体往那人扯去之势。不由大叫:“詹台燕,你睚眦必报,算不得好汉!”
詹台燕哼了一声:“你犯我再三,自然饶不得!”
眼见赵萱就要落入那人手中,一个飞鸟般身影从天而降,抄起赵萱就走。几人大惊,何魁刚要出手,詹台燕已如大鹏般掠出,右手为掌,直拍那人后心——
那人身姿稍缓,腾出手来和他对了一掌,借着掌力,轻飘飘滑出数十丈之外,再一个起落消失在层层屋檐后。
何魁眼看着,背心早密密出了一层冷汗,此时扑通一声拜倒:“属下识人有误,请少舵主责罚。”
“好个狡诈的小儿,若不是当头遇见,竟叫他混入我丐帮来了,”詹台燕望着远处,脸色微沉,“只是你方才说的大计,竟是此人所出?”
“正是,此儿花言巧语,属下一时被他蒙蔽……”
“罢了,”少年略一思索,“晾此人不敢再来犯我丐帮,此计若是变通一下,也未尝不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