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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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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蜀郡太守周密身着便服,带着亲随站在篱笆外面,柴门已三扣,寂静尚无声。正踌躇间,恰遇一麻脸童子提篮牵牛而出,他心头一喜,连忙扬声道:“这位童子,可否通传一声,本郡太守周密前来拜访卧牛先生。”
麻脸童子闻言稍顿,抬眼看了他半晌,方才慢腾腾地说:“先生一大早便出门去了。”
周密脸色稍变:“何处去了?”
那童子说:“不知何处去了。”
周密还不死心:“何时归来?”
那童子说:“不知何时归来。”
周密不由顿足道:“事不凑巧,这可如何是好?”
身旁亲随道:“大人,既然寻不着卧牛先生,不如我们另访名医,再做打算。”
周密愁眉不展,低声斥道:“你懂什么?我已着人遍求蜀中名医,均不抵事,唯此人医术鬼神莫测,若能请其出山,定可化解此次大难。”
他跌足长叹,却见那童子已爬上牛背,又从怀中掏出短笛放在唇边,准备信牛而行。他连忙上前拉住牛绳,急切问道:“我欲在此等候先生,童子可否行个方便?”
那麻脸童子低下头来,用颇不知事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道:“无人在家,不敢招待贵客。两位若想在此等候,可去隔壁邻舍人家问个座儿便是。”说罢,竟自顾自的去了。
伴随着单调重复的笛声,那一人一牛渐行渐远。亲随恨声道:“这童子好生无礼,见了本地郡守也不参拜,更不知让座看茶,却叫大人受些闲气。”
太守大人倒也大度,唔了一声,说道:“乡村野童,何必一般见识?还是大事要紧……”
田陌纵横,村落零星,流水潺湲,衰草野横。我们的乡村野童赵萱同学悠然自得地骑在牛背上,闲闲吹着短笛。摸索了些时日,她技能进阶不少,现在已经能吹些简单的曲调,不至于令人触耳惊心,退避三舍。
渡水穿云步步闲,到了衰草丛生处,她自是随意放牛吃草,自己找了棵歪脖子树爬上去,骑在树桠上,晃荡着双脚,头枕着双臂,望秋日晴空,任思绪蹁跹。
前朝大禅师百丈怀海以牧牛为治心,以牧童放牛之十态比喻修心的十个阶段,她自做不到人牛不见,心法双亡,但也颇得“稳坐青松下,一曲升平乐”之谛,打个小盹,看蚂蚁搬家,蟋蟀打架,麻雀做窝,或又与两三个熟识的牧童作小儿垂钓,野地迷藏之戏,倒把时间消磨得飞快。
日暮放歌归去来,甫一进门,却见清风童子满院乱走,收药,入匣,装袋,封瓶……手不停歇,好一番忙碌。卧牛先生站在庭中,兴奋搓手,老鼠须颤来颤去,一副得了天大好处的模样,望见她愣愣杵在门口,开口喝道:“无忧童子,速去收拾行李,明日随我前去戎州。”
赵萱哦了一声,心道那太守大人也不是脓包,不知用什么说动了卧牛先生,观此公兴奋程度,代价必然惊人,倒令她颇为好奇。
不过,戎州么……她心头蹦出几个熟悉的地名,不由微微的笑了。
且说锦纶开国一百余年,苦心经营至今,自是天下升平,八方来朝。王朝既兴,而四夷稍平,遂于其部落设置州县,令其首领为都督、刺史,册封世袭。又广开商路,鼓励子民迁徙,以兹教化。然羁縻之日既短,而四夷之地迥异于中土,又有强权兴于西北,时有反复,战事颇为频繁。
戎州都督府,通惠二十三年置,管羁縻西南三十六州,一百三十七县。左援姚州,右通蜀地,实为军事重镇也。
赵萱坐在马车上,欢欢喜喜吃着半边石榴。晶莹的石榴子丰腴饱满,红如玛瑙,亮若水晶,据说是云南品种,浸润在口,馨香流溢,别有一番酸甜滋味。
她面前的小几上,摆着糖面蒸糕和菊花酒。蒸糕足有九重之数,每一层上都嵌着栗子黄、银杏、芝麻、青豆、松子肉之类的果子,宝塔尖上还逗趣的用面粉捏了两只小羊,暗合重阳之意。菊花酒清凉甜美,有“长寿酒”之称,据说佳节饮之可祛灾祈福。她不过是随口一提,太守大人随即领会在心,转眼便令人奉上,一副巴结讨好的模样,实在叫人感叹鸡犬升天之妙。
当然,她在享用的同时,不忘讨好那真正得道之人,好心情地让其人又平了一局,自是各有斩获,皆大欢喜。
此番公费出游,情状又是不同。虽不免有赶路之嫌,但胜在马车坚固宽敞,内里铺垫得舒适,跑起路来四平八稳,倒也不叫人生怨。再有太守大人亲身随行,殷勤陪奉,但凡所需,无有不至。这便是挑剔如赵萱,古怪如卧牛先生,洁癖如清风童子,也没什么话说了。
车行四五日,果见山川重叠,行人日异,不时有飞骑驰骋而来,与车队一触即走,似是信使。
终于行至戎州城外三十里处,忽闻飞骑来报,戎州都督鲜于通携长史司马,列队迎于前方。
周密连忙遣人来告之卧牛先生,又令车队整顿片刻,随即驱马相见。
两下会合,自然少不了一阵参拜寒暄。少顷,两支队伍合二为一,车轮碾动,马蹄声声,直奔戎州城而去。
行不过十数里,车队复又停顿。赵萱闻得外间喧哗,不由掀帘而观,却见西边烟尘滚滚,现出一众羽骑,当头一人白衣黑马,风雷电掣间,须臾已到眼前。
前方队伍避让不及,正待呼喝,那白袍少年突地一勒缰绳,黑骏马昂首嘶鸣,扬起前蹄,立起身子,蹬蹬退了几步,堪堪停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少年神色不变,身姿稳健,其疾如风,烈如火,不动如山,倒叫赵萱看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忽闻有人大声叫好,却是戎州都督鲜于通驱马上前,拱手抱拳道:“数日不见,小侯爷骑术愈发精湛了。”
郢玄淡淡一笑:“都督谬赞了,”他转眼望去,“听说周大人从蜀地寻来神医,不知这次是否可解我军中大患?”
鲜于通一拨马头,周密亦是上前说话。
赵萱凝目而望,他们说些什么全不放在她心上,这许多时日不见,那人脸上轮廓似深了一些,却越发英奇韶秀,任是人群重叠,也抵不过他的光华……
赵萱心中有关于重逢的小小激动,不觉那几人浅谈则止,少年拨转马头,向众人一抱手,便向身后一众羽骑小跑过去。
赵萱目光正自追随,却见那等候在旁的队伍中奔出一匹白马,马上坐着一位白衣少女:白色织锦衣裳,下不过膝;护腿紧束,勾勒出匀称美丽的小腿;两股发辫结为双髻,插着两朵白花;白生生的脸蛋,黑漆漆的眼,生的甚是好看。
那少女驱马迎上前来,与郢玄并肩而立,私语几句。而后,两人双双策马,与一众少年疾驰而去。
赵萱似若无其事般放下幕帏,一不小心,手重了些,倒像是甩下去的一样。
她一转脸,那端坐在车厢中的排骨先生探过头来,仔细看了看她的面色,目露精光:“我看你现在双目暗淡,面带晦色,隐有乌云之相,实为风雨欲来之兆,无忧童子可是遇见什么人了?”
赵萱翻个白眼,哼了一声,忽悠谁啊?这戴着人皮面具还能把相看准喽~她就承认开天辟地,古往今来,自有天神鬼怪在!
进了戎州城,已是黄昏时分。鲜于通令车队各自整顿归位,他自己下马来与卧牛先生说话。
“先生一路行来,可还安好?”都督大人礼贤下士。
卧牛先生眼睑半睁半闭,唔了一声,算是回答。
鲜于通也不计较,显然太守大人早就此公的古怪与孤高与其通了气:“周大人对先生推崇备至,不知先生对此行可有几分把握?”
卧牛先生翻了翻眼皮:“凡医者,对症下药方是正途,若只是耳闻,尚未亲见,何谈有几分把握?”
鲜于通脸色一黯,却听那骨头先生又捻须道:“不过那是一般而论,老朽虽是耳闻,但这把握么,却还有那么几分……”
鲜于通又喜:“如此大好,先生果然是蜀地奇人也。”
卧牛先生哼了一声:“话是这么说,还是明天看了再做计较吧。”
“好,好,”鲜于通连声答应,“一路车马劳顿,先生暂做休息,明早我便派人来接先生。”说罢当即唤来食货监,吩咐好好安排三人食宿,不可怠慢。
食货监领命,旋即将那三人送至医馆。说是医馆,其实就是一处民宅,叫人收拾打扫得干净。后院三间平屋,床榻桌椅备得齐全。赵萱和清风童子左右一人占了一间,中间的正屋自然留给卧牛先生。
屋前开垦着一小片菜地,种了一畦白菜,清风童子望在眼中跃跃欲试,似乎大有把其变作药圃的打算。沿墙根摆着几盆菊花,色白而檀心,本是娇俏可爱,赵萱蹲在那里看了半晌,嘟囔一句淡而无味,便转头再不理睬。
稍晚,有人送来饭食,两荤三素,还有一罐汤,倒也十分尽心。几人热热地吃了一顿,各自整顿行李,闭门睡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