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二十二）问剑（已补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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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虽多险阻，但令狐冲既知前途大难，终须在此做一了断，反而放开怀抱。次日天色初明，一人一剑，飘然上山。
绵山亦名介山，传说乃昔年晋文公追封介子推之地。千余年来名僧大德辈出，既有灵应之名，沿途丛林道观极多。令狐冲不熟史事，但见山势雄奇秀峻，峰峦拔地而起，有似青莲，云雾缭绕，隐有梵呗钟磬之声。山岚扑面，胸襟间不禁一爽，心道：「此处地势奇拔，倒有几分与恒山相似。」
他早知此行必是凶险重重，前一晚遭人伏击，更是挂念已上山的众弟子。虽想众人有恒山群豪照拂，仍不免牵念，脚下加快了几分。此时他艺业既高，胆气更豪，对己身安危却不萦于心。只见山势陡转，道旁忽现人迹，数人身着缁衣，恭立山道之侧，远远见他既躬身合十为礼。令狐冲见他们礼数谦恭，开口问道：「众位不必多礼。却不知是哪一路上的朋友？」
当先一人合掌道：「八发门下知客，恭迎令狐掌门。」
令狐冲知晓八发门乃是河洛一带少林门下分支，心中顾念方证大师之情，也抱拳回礼。
此处主峰铁瓦寺乃八发门道场，群雄会聚绵山，八发门少不得要尽地主之谊，居间负协调之责。时近会期，各门各派均已先后上山，惟五岳派未见掌门到来。众人皆知此次大会令狐冲是关键角色，八发门也不敢怠慢，门主令下，一早便派下知客在山麓迎候。
令狐冲抱拳道：「多谢诸位盛情。」他心中想道：「他们对我如此礼待，自是瞧在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的面子上。」方证与冲虚联名举荐他出任武林盟主，此时山上总聚了千余之众，内中乐见其成的只怕寥寥可数。举目望去，峰峦间白云飘渺，犹似不在人间，却不知隐伏了多少危机。他问道：「诸位可知我五岳派弟子现在何处？」
那知客僧应道：「是。五岳各按其宗，在山上各庙宇安身。」随后说了几处。瞧来山上尚无异动，他稍为安心，又想：「五岳虽归于一，但各支自理门户，若事有变，难以相互应援。」之前嵩山与恒山弟子相争，便为了是否拥戴自己争盟主之位。「一派之中尚属如此，此际山上数十个门派，意见参差，更是理所当然。」
知客僧道：「俗话说群龙无首，我等日夜悬望，可喜令狐掌门今日到来，定能马到功成、大事底定。」
令狐冲微微苦笑，也不多言，微一拱手，扬长自去。此山绵延数百里，自南而北是一条上山的正路，北麓下临深谷，惟有一线古栈道攀崖上下。他行的虽是正道，拾级而上，地势也十分险峻。眼前层峦叠嶂，风景甚是清幽。未及三四里地，耳畔忽而传来数声尖锐之极的哨声，放眼望去，只见苍翠密林之上群鸟惊飞，却无人迹。
令狐冲已知这一路必多事，并不惊异，站在当地道：「哪位朋友，何妨现身一见。」
密林中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冷冷道：「哼，那可不敢高攀。」距他发声之处数丈开外，林中又有另一人笑道：「然则令狐掌门偌大声名，自要瞻望一下的。」前一人声音浑厚，这人的却甚是尖锐。随即又一个苍老嘶哑的女声道：「瞧来却也稀松平常。天下英雄齐聚于此，这武林盟主之位，也不见得便落在这小子头上。」
令狐冲微笑道：「在下这块材料，固属平凡，几位不辞辛苦在此守候，却不知有何见教？」
第一个说话的男子道：「此时此地，总有数十门派，千余人众，可没几人欢迎阁下到来。不如这便下山去罢。」
令狐冲摇了摇头，道：「盟主之位在下虽不奢望，但忝为一派之长，此事攸关武林气运，未敢置身事外。纵然惹厌，也只得对不住了。」
那声音尖锐之人道：「那也难说。若你连山都上不得，却又如何？」
令狐冲心中一凛：「这一路所遇之事，或者互有关联。如若并非一门一派对我不满不服，而是有人蓄意要从中作梗又如何？若真如此，我派弟子便已深入险境。」一念及此，再不肯耽搁，朗声道：「今日之事，非关我一人。诸位若是执意拦阻，可别怪我不通情理。」
他说话之际凝神细辨林中动静，适才三人说话方位他已记在心中，说至最末几个字，林中传来极微细的枝条断裂声，恰是从那似是为首的男子之处传出。他话音未收，足下发力，如离弦之箭急掠而去。
此际他功力精深，已趋从心所欲，尚未拔剑，剑意已笼罩方圆数丈。他本拟一举擒获敌方一人，尽速突围，但身形方展，心头却掠过一丝忡怔：好似一张看不见的网罗正张开等他踏入，而他已势不能遏。
令狐冲不及多想，手中剑光一展，木叶飒飒而下。眼前陡现一条人影，似也未料到他陡然发难，站在当地举剑相接，面色虽露惊怒，招式却是一派渊停岳峙，气象端严。令狐冲此惊非同小可，剑招陡变，将那人的剑锋带了开去，硬生生抑住失声的招呼。
那竟是在嵩山之巅与他恩断义绝、斗剑决胜的岳不群。
那天自岳不群在他手上铩羽而去，已废去了一条右臂，但此刻他变招灵活之至，一瞬间两人已交换十数招，却无金铁交击之声，只因势在剑先，连剑锋也未及一沾。眼见岳不群所使既非华山剑法，也非飘忽诡秘的辟邪剑法，竟看不出招数所自，令狐冲心头涌起无数疑团：「他为何在此处出现？何以痊愈，又从哪里学到这样的剑法？」
他自知对方心机之险，若是暗中布置，与自己为难并不出奇。但后一问却百思不得其解，抑或绝无是理。独孤九剑的精义，全在以无招胜有招五字，令狐冲虽看不出他招数，但见招拆招，片时间翻翻滚滚拆了五十余招，直如在武当山下与冲虚道长对剑，仅以剑势剑意相斗，竟分不出高下。
令狐冲心中焦躁，只觉四下鸟鸣蛩声皆无，似有一种说不出的诡秘气息笼罩林中。适才说话的数人不见踪影，而武功大进的岳不群与他缠斗不休，他忽想：「那几人刚才说道，叫我连山也上不得，自为了在此拖延住我，好在大会上兴风作浪。」
眼见岳不群默不作声，剑招越急，而神色间仍带他自小看熟了的温文自持，那日嵩山之巅的惊恸与激扬，再度涌上胸间：「当日若非他……他甘愿以性命交换，让我看清此人的真面目，只怕我仍在为他所用，将五岳乃至武林的前途气运，尽数丧在他手。今日我若不上此山，又怎算有所担当？」
他心念电转，压下心头的丝丝牵痛，提气开声，轻叱道：「破！」剑光随心念而长，迫寒了对方的面色。
此际前路未明、万事多艰，而他心头如冰雪，只握紧了手中的剑。
迷惑与虚妄、猜忌同犹疑，解不开的谜团，看不穿的对局，密密层层如尘网弥天。天意人情皆不可测，而他手中剑就是灵机一线——斩风、劈月、断情、破执，扬扬然直抵最不可测的运命，要剖分出一个清清朗朗的答案。
问剑！
这一剑，直指对方眉心，而剑锋未至，剑意已如水银铺地，笼罩方圆丈余。这却非风清扬所传剑式，而是他自冲虚道长剑法中悟出的藏虚归一之势。岳不群招数微滞，脸上掠过一丝愕然，随即如投石入水，他整张面目似水中倒影，瞬间失却了形状。令狐冲脑中微微一阵晕眩，只听耳际传来一声嘶哑惊呼。他剑势圆转、随心而变，虽知遇上了诡异难明之事，仍一步踏前，剑意激荡。剑光如破晓日出，那个残像似黎明前稀薄的鬼影，转瞬消灭。周匝死寂如冰消雪融，只听头顶群鸟惊鸣、扑翼纷飞，漫天飞散的木叶中，现出一个人影。那人面目平凡，穿了件长大斗篷，脸颊深陷，一双眼中如燃着鬼火。他身形佝偻，压抑着呛咳声——他一咳，便自唇角沁出血来。适才令狐冲那一剑，非但破了他所施的幻禁之术，似乎还令他受了不轻内伤。
令狐冲心下微觉歉疚，道：「得罪了。我只求上山，并无伤人之意。」心下忖思道：「刚才听来至少还有二人。不知他们用的什么手段？」对方用的是甚么特异伎俩，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暗生戒慎。
那人冷笑一声，听来依稀便是头先说话之人。「果然了得。是在下艺业不精，那也不用多说。令狐冲，你这便上山去吧。只恐你未必上得了山顶，哈哈，哈哈！」他笑得甚是干涩，每笑两声，便咳一口血。
令狐冲自知说甚也是无用，微一抱拳，自他身畔走过，向上行去。
绵山自古以灵应名，道旁多见丛林道观，但林木掩映中山门紧闭，无声无息，更不见沿途进香之人，竟有几分肃杀之气。令狐冲心悬众弟子，不及查访，提气疾驰而过。又过得一刻，转过山崖，眼前豁然一道天生石门，山道尽头两座峭壁拔地而起，将天也压得只余一线。道旁大石上高踞一人，羽衣黄冠，衣袂飘飘。令狐冲一怔，但觉那人服色甚是眼熟，恍然记起乃是崆峒派装束。
崆峒一脉僻处西北，但历史久远，乃道宗祖庭，武学自成一格，乃天下大派、白道宗主之一，与武当渊源更是深厚。令狐冲在嵩山之巅一战成名，崆峒掌门纯一真人曾附议方证冲虚二人，拥他接任五岳派掌门。那道人年约四十，白面微髯，骨秀神清，见他行近并不招呼，脸上微微冷笑。令狐冲看他有几分面熟，当日嵩山上，似乎曾见他立在纯一真人身后，想来是其座下大弟子一流人物。他感念纯一真人之情，抱拳招呼道：「这位道长，可是崆峒门下？」
那道人并不作答，眼光在他脸上一扫。「令狐冲，你此来是何居心？」
令狐冲听他口吻甚是无礼，微觉不快：「天下英雄齐聚绵山，在下自是来赴会的。却不知道长在此有何贵干？」
那道人道：「本次英雄盛会，为的是替武林同道伸张正气，向邪魔外道讨还一个公道。你却不必凑这个热闹了。」
令狐冲见这路上的阵仗，不以为怪，心道：「就算是龙潭虎穴，今日也闯定了。你说我是邪魔外道，嘿嘿，令狐冲有此名号又非止一日。」微笑道：「令狐冲忝居受邀之列，不好意思不到。未请教道长尊号？」
那道人嘿嘿冷笑，石门背后箫笙合鸣，剑光耀目，一对对崆峒弟子各持长剑闪了出来。当先二人手持拂尘，凌风一展，大声道：「崆峒掌门青玄真人在此，邪魔小丑，还不速速退去。」
令狐冲心中狐疑：「短短数月，崆峒派怎地便即换了掌门？」再看群弟子脚踏罡斗方位，此起彼应，竟成了个庞大严密的剑阵。他情知事难善了，朗声道：「五岳与崆峒素有交谊。在下只求上山，并无得罪之意。」
青玄道人哼了一声，「我派上代掌门真人，未能洞悉你这小贼的奸谋，乃至为你所趁，后悔无及，自甘闭关清修以赎其过。贫道决不会再受你蒙骗。你不速退，那便来试试这玄天真武法阵的厉害吧！」
令狐冲心中微凛，他曾听师母说道，这剑阵是天下三大阵法之一。传说黄帝于崆峒山问道于广成子，得授此阵，才能斩杀蚩尤。此事虽多属附会，但昔年正道与魔教数场大战极尽惨烈，确曾仰仗此阵护法，才令各大门派保存一脉生机。但动用这法阵的场合非同小可，孰料自己一人竟堪与当年的十大魔尊比肩。他心头满布迷惑，既觉事情荒谬，胸中那股宁折不弯之念，却又勃勃而生，当下哈哈一笑，锵然一声，拔剑在手。「未料到令狐冲后生小辈，竟有机缘领教崆峒派的镇山至宝。阵法非我所晓，既是非打不可，那便请了！」
青玄道人眉头一轩，眼中煞气突显，面上陡然间罩了薄薄一层青气。那瞬间白雾聚拢，木叶旋飞，连山岚也似刀锋，割肤生痛。眼底剑光闪烁，犹如滚滚星汉倒悬天心。
道宗正法，破敌、诛邪、荡魔，无情不仁有似天道。惟不知，谁是魔，谁又是道？
令狐冲剑尖斜指虚空，如一个不可解的疑问，只能交付上天，而他所恃的唯有这剑。哪怕逆天道而行，也要破迷觉悟！
[本节完]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二十二）问剑（已补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