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四章 投石问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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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西大街。
与富贵华奢的东大街相比，西大街比较宁静优美，宽敞的街道干净齐洁，闲人雅士居多。街南有楼名扶风，环境清幽，装饰雅致，名气仅次于坐落东大街的江山客栈，雅客诗人经常汇集到楼中吟游作诗，切磋学艺。
时夏始春余，从扶风楼第三层向下望去，街道两侧栽植的桃李梨杏繁花树树，绮丽如绣，远处曲院风荷，一碧万顷，令人见之而忘俗。
“安之姑娘，听小暄说，这方丝帕是姑娘所赠？”蒙毅正身跪坐，自怀中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丝质帕巾，轻轻摊开，递至顾和面前。
他原本只需要护送王暄到咸阳城关，交给咸阳方面负责即可离开，但是最后一名来自逆流沙的杀手让他实在放心不下，因此一直送至王氏在咸阳的府邸，暂时滞留咸阳。
顾和的目光在一尘不染的丝帕上略作停留，随即滑开，微微颔首：“不错。”
不出所料的话，这方丝帕是那次袭击中王暄用来为他包扎的，现在特意拿出来，是因为上面的文字吗……
“这两个图样，看上去似乎颇具法度，莫非是什么特殊符文吗？”蒙毅指着丝帕上一浓一淡占据了半幅的两个图样，见顾和低头沉吟，连忙又补充了一句道：“当然，如果不方便说的话，安之姑娘当我没问便是。”
顾和笑了笑，道：“没什么不能说的。这确实是一种文字，不过天下统一在即，说是字体似乎更为恰当一些。”
她的手指沿着丝帕上墨色的纹理轻轻划过，面色沉静，仿佛在回想当初书下这两个字时的心情。然后抬头，漆黑如点墨的眸子直直望入对方眼底，波澜不兴。
“浓一点的这个是‘春’，淡一点的是‘秋’。去年我在齐都一带游历，听说那里有位绣娘的绣品美丽异常，正巧想到这种字体姿态优美，婀娜流媚，所以就在白帛上书了两字，请绣娘绣至丝帕之上，一浓一淡，效仿墨色之浓淡。”她避重就轻，全然不提字体来源。
“安之姑娘真是雅人深致。”蒙毅赞叹一句，然后看着丝帕上的春秋二字，渐渐出神，“这帕上两字气韵生动，疏密得体，仅就字形来看，这种字体的优美程度远甚七国文字。而且这两字结构简单，字与字之间相互牵连，细若游丝，想来书写时一定很快吧。”
全中。
行书脱胎于楷书，介于楷书草书之间，既弥补了楷书书写过慢的问题，又解决了草书难以辨认的缺点，历朝历代，行书的爱好者一直不乏其人。
到底是秦始皇的未来上卿，官职几近丞相之人，心思细腻处远胜于她。若非胡亥即位，赵高加害，区区上卿何足道哉？
顾和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沉默片刻，抿唇笑道：“蒙大人所言不错，相比秦篆，使用这种字体书写公文，速度可提高五倍不止。”
想到是一回事，听到对方亲口说出又是另一回事了。
向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蒙毅难掩激动，声音中有着些微的颤抖：“安之姑娘可有意将这种字体推广开来？”
即使激动，他也很有默契地没有问起字体的来源问题。
“再等等吧，我要先去见一个人。”
顾和垂下睫羽，面色沉静。
殷商以降，文字逐渐普及。作为官方文字的金文，形制比较一致。但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民间文字则存在着区域中的差异。这种状况妨碍了各地经济、文化的交流，也影响了中央政府政策法令的有效推行。于是，秦统一中原后，秦始皇下令李斯等人进行文字的整理、统一工作。
李斯以战国时候秦人通用的大篆为基础，吸取齐鲁等地通行的蝌蚪文笔划简省的优点，创造出一种形体匀圆齐整、比划简略的新文字，称为“秦篆”，又称“小篆”，作为官方规范文字，同时废除其他异体字。
此外，一位叫程邈的衙吏因犯罪被关进云阳的监狱，在坐牢的十年时间里，他对当时字体的演变中已出现的一种变化进行总结。此举受到秦始皇的赏识，遂将他释放，还提升为御史，命其“定书”，制定出一种新字体，这便是“隶书”。
顾和要去见的人就是这个程邈。
在蒙毅的帮助下，她很快就见到了陷身云阳监狱，日后会上呈隶书的程邈。花了近半个月时间，在程邈所整理的文字基础上，两人共同完成了隶书的完善。
顾和坚信，每一样新事物的背后必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
相比楷书而言，隶书看上去无疑更加庄重，也更符合这个时代人的审美。这也是她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隶书原总结者的原因，她必须要确保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贴合于这个时代。
同样由蒙毅牵桥搭线，顾和程邈二人来到位于东大街的相国府，面见秦相李斯。
就顾和个人而言，她并不愿意这么早出现在秦国高层的视线中，不过她也想亲眼见识一下秦国的这些人物，从而做出全面真实的最终判断，决定日后的她到底如何自处，因而还是来了。
按照事先商量的那样，总结隶书的主要功劳归于程邈，陈述部分也由程邈进行，顾和的位次安排在程邈下首，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紫檀几案后，静静倾听着李斯与程邈的问答，一边用余光不露声色地打量丞相李斯。
作为当世法家第一人，大秦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李斯无疑是忙碌的。他与程邈的对话也十分简短，先由程邈陈述，针对程邈话中的一二点提出自己的问题，最后从公私两个角度总结了一下自己对此事的态度，明确告知两人自己的处理方式——上报秦王嬴政，不日封赏下达。
大秦以法治国，有功必赏，有罪必惩，赏罚分明。对于这样的结果，顾和毫不意外，也没什么好推拒的，她的目标只是亲眼见见李斯，如今目标达成，其余事物对她而言都无所谓。
出乎顾和意料的是，一切结束后，李斯突然道：“顾姑娘，还请稍等片刻。”
顾和驻足回头。
“战国时代，七国文字原本各异，天下现已一统，秦王陛下必定会颁布书同文的法令，以此打消各国隔阂。顾姑娘上呈的隶书实在恰逢其会，不知姑娘以为，此事能成否？”
“大势已成，定局难改。”顾和沉默一会，回道。
李斯又道：“功过如何？”
这次顾和没有片刻迟疑，直接答道：“此事功在千秋，无庸质疑。”紧接着，她补充道：“然而，事情没有结束之前，谁也不会知道终点究竟是何模样。”
“顾先生不愧为天宗掌门的得意弟子。”李斯表情上看不出态度，称呼却换了，“本相不留先生了，先生请便。”
顾和微笑施礼：“告辞。”
一月后。小圣贤庄。
儒家现任掌门伏念取过一卷竹简，递给坐在他下手的颜路，张良二人传看。除了隐居竹林不理世事的荀子外，儒家身份最高的三人齐聚于此。
“这是始皇日前下达的“书同文”的旨意，后面附有两种字体，一为小篆，一为隶书，前者用于正式场合，后者主要用于公文书写。”
颜路道：“六国各有自己的文字，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始皇帝这道命令一下，阻力必然不小。”
伏念道：“今天讨论的关键就是我儒家该如何应对始皇书这道‘书同文’的命令。”
“秦刚刚统一天下，六国皆为震慑，正是其立威的最佳时机，这个时候，儒家绝不能反对。主要是支持到什么地步的问题。”说话的还是颜路。
伏念点头，又转向张良道：“子房，你怎么看？”
颜路也向身侧的张良看去，同时心下有些奇怪：按子房的性格，遇上这种事总是十分活跃，今天倒一反常态沉默起来了，这卷书简很吸引他吗？
张良这才放下手中狭长竹片编成的简牍，唇角微翘，言语间流露出一种尽在掌握的飞扬自信：“自然要支持，最好大力支持。”
伏念，颜路一齐感兴趣地看他。
“秦自孝公以来，立法度，务耕织，修兵甲，国力日盛。及至而今，始皇帝奋六世之余烈，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天下的士人顺服地慕风向往，只因近古以来没有统一天下的帝王已经很久了。”
“周王室力量微弱，五霸相继死去以后，天子的命令不能通行天下，因此诸侯凭着武力相征伐，强大的侵略弱小的，人多的欺凌人少的，战事不止，军民疲惫。现在秦皇南面称帝统治了天下，这就是在上有了天子。这样一来，那些可怜的百姓就都希望能靠他安身活命，没有谁不诚心景仰。”
伏念面露赞许之色，但没有说话。
“秦统一天下之前，势压六国上百年，六国士人对秦篆皆不陌生。如今天下一统，始皇的威望正是前所未有的高涨，而作为公文记事的隶书也确实远胜六国文字多矣，儒家实在没有理由不推行这道法令。”
“一方面，书同文的好处明眼人一看可知，至少各国人士的交流畅便许多，当仁，不让于师。另一方面，六国灭亡，嬴政的野心也已经隐隐有所显露，时机未至之前，我儒家还需虚以委蛇，大力推行这道利国利民的法令也能让嬴政降低戒心。”
颜路眉头微蹙，提醒道：“子房，慎言。”
张良报以一笑，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他又举目看向坐在主位的大师兄伏念，眼神坚定，“大师兄，我想亲往咸阳一行。”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四章 投石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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