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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八章 难分轩轾 ...

  •   “小瞻的信?”

      相国府内,李由从下人手上接过一只尺二寸的翠绿竹筒,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几分惊奇之色。
      和醉心法家著作,讨厌官场逢迎的弟弟李瞻不同,李由在性格上更接近其父大秦丞相李斯,冷峻自律,沉默少言,心思缜密有城府。能够让他现出这种神色,可见事情确实不同寻常。

      “是。”

      “怪了,又不是逢年过节,一心扑在法家学术典籍上的小瞻居然会给我写信?竹筒传书,这般精巧的心思可不像他能有的。”

      李由心中提起疑问,动作却是不紧不慢,他揭下竹筒上印有李瞻私章的封泥,旋开筒盖,倒出其中二道丝绳编连的赭色竹简,展开细细阅读。

      半晌,他收起手上竹简,将原本用来置放竹简的那枚翠色竹筒放入怀中,转头对侍立在一旁的下人道:“备马,去扶苏皇子府上。”

      扶苏,秦皇嬴政长子,未来大秦帝国的继承人,是秦朝统治者中的政治目光长远之人。
      李由与他自幼相识,两人一同拜在秦国名将蒙恬门下学习兵法,明面上是储君与臣子,私下里却以兄弟相称,关系莫逆。

      扶苏性情温厚,崇尚儒术,一直希望能够亲自前往桑海儒家拜访,然而咸阳与桑海的距离实在太远,储君又不能轻易出外,因此他只能加倍关注咸阳城内从东方来的士子,纵使不是什么博学大儒,但听听关于儒家的最新消息也是好的。

      “你是说,儒家的子房先生出现在上蔡,还是与一名道家弟子一起?”

      对于儒家的所有消息,扶苏都颇为关注,而张良的消息更是重中之重。儒家三杰中,掌门伏念因地位原因,只在一些重大场合出现,排行第二的颜路为人淡泊,关于他的传闻也很少,反倒是三人中年岁最小的张良更为出名,扶苏对他可谓闻名已久。李由一言,立刻就引起了他的兴趣。

      李由点点头,道:“是由之二弟李瞻亲眼所见,断然不会有误。”

      “我记得小瞻不是在玩河楼闭关造学,潜心研究法家典籍吗?怎么也关注起这些事了?”
      他没有直接询问详情,却先关心起李瞻的情况,这等表现让素来冷峻沉静的李由心头一热。

      “这事说来也巧,与张良先生一起的道家弟子姓顾名和,表字安之,是天宗掌门松珑子的入室弟子,与家父也曾有过一面之缘。”

      扶苏微觉诧异,开口问道:“天宗弟子向来不染俗事,此人既是松珑子先生的得意高足,怎么会与李斯大人有什么接触?”

      李由道:“隶书现世除程邈外有她的一份参与,因此家父与她见过一面。只不过她行事低调,此后不久即离开咸阳,人皆莫知其踪,是以姓名不显。扶苏兄也没有印象吧?”

      扶苏回想片刻,颔首道:“确实。”

      “以扶苏兄的记忆都对此人没有印象,可见其到底是道家弟子。天宗掌门松珑子十六岁得道,被当时的道家掌门人内定为继承人,顾安之既能得松珑子先生收入门墙,身上必有不凡之处。家父对此人以亦先生相称。”他从怀中取出那只小巧玲珑的翠绿竹筒,冷静之色不改,“舍弟日前来信,以竹筒盛放简牍,风雅别致,不失实用,扶苏兄以为此等心思出自何人?”

      扶苏笑道:“听由弟这么说,我岂有不知之理?儒家有齐鲁三杰,道家年轻一辈中也出了顾安之这般人物,天下英才何其多也!”话到最后,原本单纯的感慨中已带上忧虑之意。他想到自己父皇近来越发专制霸道的行事作风,刚不可久,天下平定之后该用怀柔手段收服人心才是,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儒家的学说那么感兴趣。天下虽定,乱世未绝啊……

      为了不让自己的心情影响到李由,扶苏换了一个问题:“既然这名安之先生是道家高足,怎么会和儒家的子房先生相识?又是怎么出现在法家圣地上蔡,与小瞻结识的?”

      “舍弟言,顾安之于法家治国一道上见识颇有不凡处,对他启示良多,而顾安之似乎是与儒家的张子房约好在上蔡会面,具体原因尚不清楚。不过儒道两家一贯亲近,常常互相走动,张子房与顾安之又各是两家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者,互相认识没什么可奇怪的。”

      “认识不奇怪,这个时间一起出现在上蔡就不那么正常了。”

      李由疑惑道:“扶苏兄何处此言?”这个时间,没什么问题啊?

      “连小瞻都说对他启示良多,这位安之先生在法家学说上显然造诣不凡。儒家与法家这些年来往不多,子房先生何以此时前往上蔡?”

      “扶苏兄的意思是……张子房出现在上蔡是因为顾安之?”

      “或许是有了君子之思也说不定。”

      “……不可能吧。”
      李由愣住。

      扶苏顿时大笑。

      远在万里之外的顾和与张良自然不会知道,咸阳城内,大秦第一继承人与帝国丞相之子正八卦着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们在前往白马尊邸的路上。

      事情的起因是顾和说要买一匹马。
      她上次游历南方楚国一带主要走水路,闲散悠哉,且行且停,马匹的用处不大,如今在北方行走,好马的重要性一下子就体现出来了。

      顾和姑娘虽然有钱,但一匹好马却不是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到的,何况她本人并不懂得相马之术。好在天下买马的人那么多,不可能个个都懂得相马,只要到盛产良马的地方购买就可以了。
      就顾和所知,赵国素来多产良马,她曾听蒙毅提及,赵国邯郸的西马原有一处很著名的马场,许多秦国将领都是在那里购置马匹,而邯郸是故赵国都,郡内名胜古迹数不胜数,甚至荀子,嬴政都是邯郸人,实在很值得一游,是以顾和一开始将目标定在邯郸郡。
      张良知道她的打算后,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安之在邯郸没有熟人吧。”

      点头。

      “去邯郸的大多是军方将领,安之若有意购马,不如去公孙世家私有的非马场,那里的白马同样闻名于世,距离上还比邯郸郡近了不少。”

      “名家的人……经营马匹生意吗?”

      “卖是卖的,只不过数量极少,代价高昂罢了。不过我们不一定要花钱来买。”说到这里,张良翘起唇角。

      “那么?”

      “非马场外有一间独立的马厩,名为白马涧,只要辩赢那里负责看守马厩的名家弟子就可以带走其中的一匹白马,名家弟子虽然尖酸刻薄,精通诡辩之术,但信用还算不错。安之辩才无碍,义理通达,大可以让他挑好白马,再从他手上赢走。”

      顾和对于自己的辩论水平没有概念,也不知道对上以能言善辩著称的名家弟子有几成胜算,但既然是张良这么说,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白马涧外。

      公孙家的风格和蒙恬很像,一样的华丽派。不提只允许有钱人进入的白马书院,与权贵富豪往来的公孙牌楼,就连白马涧这间独立在马场外的马厩,也是广地精舍,富丽堂皇,远远超出顾和对于马厩这个词的理解。

      踏入敞亮华美的屋舍前,顾和听到一道满是感慨遗憾的声音。

      “想要败上一场怎么就那么难?名家众弟子中,我已难觅对手,算了,还是找医家弟子辩论一番来提升自身能力吧。”

      顾和差点没笑出声来。

      张良对她眨眨眼睛,当先迈入。
      “这位兄台,我欲在白马涧购置一匹良马,不知价格几何?”

      那位名家弟子原本满面不耐,准备三言两语把来打扰他的人打发走,待见到一身儒衫,俊雅蕴藉的张良之后顿时眼睛一亮,改变了态度。
      “这里的白马拒不外卖,当然,如果你一定要买,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心想,这人一看就是儒家子弟,风度气韵也不同凡俗,连玲珑小姐也曾说过,桑海儒家弟子众多,其中不乏学识渊博,能言善辩之辈,一直想去桑海交流。想必此人对辩合一道不会陌生。送上门的对手怎么能放过!

      张良很配合地问道:“什么办法?”

      “和我辩论一场,无论输赢,你都可以从我手上买走你看中的白马。”无论输赢这种话只是小小的激将法,他笃信儒家弟子不会在辩合中敷衍,因此故意说不论输赢,希望能挑起对方的争胜之心。

      “这样啊……”张良拖长声音,似乎是在思考。过了一会,他抬起头,对着那位名家弟子笑道:“只是辩论一场,无论输赢似乎太无趣了点,这样吧,如果你输了,那么就免费送出一匹白马,如何?”

      “若是我赢了又如何?”

      “唔,没可能发生的事情就不必浪费时间去想了吧?”张良一脸奇怪表情看他,仿佛他问了什么很可笑的问题。

      = =+

      那位名家弟子气极反笑,道:“我也不为难你,这里是名家之地,我占据地利,就由你出题吧。”

      张良没有直接答应,却问道:“我怎知你不会出尔反尔?”显然是对他的信誉有所怀疑。

      该名家弟子一语不发地跑了出去,没多久牵来一匹白马,背平腰直,头颈高昂,一看就神骏非凡。他道:“这下你该放心了?开始吧。”

      张良道:“可是要买马的人不是我,而是这位姑娘。”他略侧过身,让出乖乖巧巧站在一旁不说话的顾和。

      = =#

      “没关系,只要……”

      他话没说完,就被张良笑吟吟打断:“我想到办法了。”

      “……你说。”

      “既然是她来买马,那么就由她来主辩,而我则为助谈。为了公平起见,这位兄台也可以再找一人助谈,你看怎样?”

      助谈?那就是二对二式的辩合了,虽然从未听说过,但是……

      “都依你便是。”到你输的时候看你还能说什么。

      顾和叹为观止。
      辩合尚未开始,对手就被气的火冒三丈,失去理智,辩论时别想发挥出正常水平了。一步一谋,环环相扣,料敌先机,谈笑制胜,这才是谋圣张良啊!

      她想起不久的未来即将发生在桑海小圣贤庄的那一场辩合,主角天明被张良安排与名家第一人公孙玲珑辩合,天明的表现固然精彩,然而,若非张良在他之前先挑起公孙玲珑怒气,以天明那种半吊子的水平想胜公孙玲珑根本是在说笑罢了。

      那位名家弟子很快找来他的助谈者,与他二人同来的还有不少人,都是听说这里要举行一场辩合来围观的。
      张良不以为意,神神在在地跪坐在席上,表情很是悠闲。他的位次在顾和下首,因为辩合主要以顾和为主,而他是助谈。

      对方看到他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略过顾和,直接看着他道:“还请阁下出题。”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说这句话了……

      “道家庄子前辈曾与名家先人惠子就‘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有过一番辩论,后学末进,不敢妄拟先贤,却有效慕之心。此次辩合,便以‘子非鱼’为题吧。”
      顾和直身跪坐,音徵清润。

      她的脸上挂着腼腆而羞涩的笑容,表情也是十足的谦逊有礼,当即便把那名家弟子的怒火生生压了回去,变成无处发泄的闷气,心下越发郁闷。
      要买马的是她,总不能都让张良一个人出场吧。

      接下来的辩合毫无悬念。
      顾和新意迭出,妙论连连,仗着开局时的优势一鼓作气,趁胜追击,双方的话题几乎完全被她一人主导。
      作为助谈的张良则一直安安静静,以逸待劳地观察着对方二人,到底是名家优秀弟子,最初的气愤过后心态恢复,水平也慢慢回归正常,顾和以一对二并不轻松,形势被一点点拉平。
      眼看转机将至,胜负逆转,在辩合中渐渐被两人忽略的张良果断开口,一语命中要害,直接结束了整场辩合。

      寂静。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被这场精彩至极的辩合倾倒,一时之间难以回神。配合默契的顾张二人不约而同转头,相视而笑。

      “贵客临门,不曾远迎,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不知何时,门口站了一位戴着面具的华衣女子。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入房舍内,周围的名家弟子看到她统统回神,尊敬道:“浓小姐。”

      浓小姐?不是公孙玲珑吗?
      顾和偏头打量着这名与诸子百家中出场的公孙玲珑装束相同的女子,心里暗暗猜测着她的身份。

      “小女子公孙浓,敢问两位大名。”

      张良道:“原来是公孙小姐,在下儒家张良。”

      “子房先生的名号小女子早有耳闻,这位是?”她转向顾和。

      “在下道家顾和。”

      公孙浓目光一闪,似是微微讶异:“道家的安之先生?”

      顾和没想到她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字,也是讶然,随即点头承认。

      “不曾想道家的安之先生也于辩合上造诣不凡。”她的表情隐在面具之下,让人无从猜测,声音中却带有淡淡的喜悦,“两位俱是才望高雅之士,既然今日相逢,还请不吝赐教。”
      见两人没有回答,她又补充道:“子房先生也好,安之先生也好,若是不能与小女子单人辩合,那么我们采取刚才那般双人辩合形式也可以。”

      诸子百家的人都知道,但凡被名家弟子缠上,那就是一个没完没了永无宁日。顾和的目的只是买马而已,至于和名家弟子辩论,还是算了吧……

      没等她想出好理由拒绝,便听张良一笑,声音朗朗,“那可不行。”面对公孙浓淡淡疑问的目光,张良唇角更翘,“我下午有事,至于安之……”

      他看向顾和,语速缓缓:
      “安之的下午是我的。”

      趁着屋舍内众人一片怔愣的当口,张良翻身上马,右手一提,轻轻巧巧将顾和揽至身前,眨眼间从白马涧消失,了无踪影。

      来自白马涧的白马没有愧对它天下皆闻的好名声,奔跑起来健步如飞,速度极快,马背之上却是平平稳稳,让人不觉半点颠簸。

      骑在白马上的两人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顺顺畅畅地出了白马尊邸,来到一条繁华热闹的长街。
      张良轻拉缰绳,颇通人性的白马放慢速度,在长街上悠悠闲闲溜达起来。

      这里的街道比顾和在咸阳所见的东西大街要窄不少,但也足有百步阔度,即使纵马驰骋也很难伤到街上行人,不必担心发生冲撞。
      举目四顾,花光满路,金翠闪耀,两侧是各种摊铺,贩卖诸如饮食果子,衣物书画,胭脂香料之类的小巧物事,再往外则彩楼画阁,棱户珠帘,飞桥栏槛,明暗相通,遍布着茶坊,金银铺,酒楼,香铺,药铺等等,不一而足。
      卖家的吆喝声,花坊的箫鼓声,酒楼的丝竹声融汇在一起,或远或近,飘荡在整条长街上。

      喧闹中,张良略微倾身,低头凑近几乎被他揽在怀中的顾和,声音中不掩愉悦:“还以为会被安之推开,准备离开的时候很紧张呢。”

      顾和任由他半揽着,不声不响,表现异常乖顺。

      张良猜想过她在自己行为后的种种反应,唯独没想到她会是这种没有反应的反应,他想了一会,敛下凤眸,低声问道:“怎么了?”

      顾和继续沉默。

      真生气了?
      由于位置关系,张良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根据她沉静如水的脸色暗自猜测,心下不由有些忐忑。
      沸扬喧嚣的声音仿佛渐渐远去,天地间唯余寂寂。

      顾和没让他猜测太久,当白马踱到一段较为安静的街区,顾和突然开口。

      “我听说,天下有大勇之人,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我听说,天下间真正具有大勇的人,遇到突发的情形毫不惊慌,当无故受到别人侮辱时也不愤怒。这是因为他们胸怀极大的抱负,志向非常高远。
      所以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日后的你可以忍受的圯上老人刻意羞辱,只因所谋者大,心在天下。

      “子房既有王佐帝师之才,又怀经世济民之志,逆转天下,舍君其谁?”
      你既然拥有辅佐君主建立帝王之业的能力,又怀着使天下繁荣,百姓富足的志向,日后扭转乾坤,重定天下的人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若如此,安可轻用其锋,示于人前?”
      如果像这样的话,你怎么可以轻易地露出你的锋芒,在全天下面前展示你的才华智略让人知晓从而防范?

      张良完全怔住。

      他愣愣看着顾和没有丝毫表情变化的侧脸,心中一时空空无物。

      顾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同路而行,却知道你这一趟带有不少任务,不是和我一样随性云游,闲散自在。
      目前为止,你对我没有恶意,反而照顾颇多,所以我不去邯郸,听从你的建议来到白马尊邸。
      之前在白马涧时,我没有反驳你的话,又顺从地和你同乘一骑离开,是因为考虑到你所谋深远,现在还不能走到幕前被人知晓,所以放任可能出现的谣言,希望起到混淆视线的目的,掩饰你此行的真正意图。
      我仁至义尽。

      顾和不爱说教,她信奉的是身教甚于言传,行为的力量比言语更有力,正如她自己所说,今天算是难得的多话了。即便如此,也是依托在她之前行为的基础之上,比一味的言语动人得多。

      良久,张良低笑出声。

      湿润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如同阳春三月里拂过柳色长堤的微风。
      “不曾料安之对我的评价竟如此之高,金玉之言,岂可相负。也请安之放心,今日之事,不该知道的人一个也不会知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八章 难分轩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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