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四/古剑/青霄]六道》荒池

14、章十三 玄霄·大梦三生

　　“小霄儿，起来啦……”
　　“哎哟，霄儿你坐好啦，师兄帮你束发……”
　　“昨天又睡得那么晚，小脸都黑了……”
　　“哟哟，小霄儿你不要这么冷淡嘛，师兄真伤心……”
　　“霄儿你个小混蛋，老是欺负你师兄……”
　　“待你长大……我们一起去看海吧……”

　　玄霄睁开眼，在隐约的天光中搜寻那个熟悉的影子，却发现房间中空无一人，唯有一片冷清，寂寂无声。

　　他翻身下榻，看向镜中自己的影子，相貌清秀的男童眉间一点朱砂刺目无比，殷红如血。
　　水格火德之相……这是用生命换来的代价。

　　他坐在房中等了很久，直到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没有人如往常一样推门而入。
　　玄震没有，夙瑶没有，而那个每日打着哈欠坐在他床边，笑着替他束发穿衣的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一同逝去的，还有那个平日里嘻嘻哈哈，却在危险面前毫无迟疑的老者……

　　玄霄慢慢地束起长发，细细整理好衣衫，无意识地学着玄唐平日的习惯将衣带尽数束进腰封中，方才站起身来。
　　推门而出的那一刻，玄霄回望一眼自己的房间，脑中莫名想起——这世上……只怕再也没有什么琼华四害了。

　　出乎意料地，玄霄在弟子房外遇到了迎面而来的夙瑶。
　　那名少女依旧一袭蓝白道袍，风姿奕奕，昔日轻灵的步态却仿佛一场幻梦，那一夜之间变得沉稳肃穆的气质下流淌着令人不安的暗涌。

　　“师姐……”

　　夙瑶凝视着他的双眼，眸底波光涌动，神色晦暗难明。
　　片刻，她垂下眼帘，淡淡道：“玄霄师弟，太清掌门……太一宫有请。”

　　玄霄脸上的血色一丝丝褪下。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寒心彻骨地明白，他生命中的一些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改变了。

　　彦清、玄唐、亲情、友情、爱情、理想、未来以及那些与逝者一同消亡的、所有幸福的可能，都成为了横在他与夙瑶间无可跨越的天堑。
　　太过年少的他被迫在现实面前，从一场世间最为美好的幻梦中彻底清醒。

　　玄霄无言地俯身，向着夙瑶深深一礼，继而旋身往传送阵走去。
　　他的背影如此决绝而平静，仿佛未曾听到在他转身的刹那，身后所传来的隐约啜泣。

　　一切都结束了。

　　玄霄进入太一宫时，太清真人正负手静立于玄女像前。
　　白发老者的背影依旧挺拔如雪峰青松，却莫名流淌出一股无可言喻的苍老与荒凉。

　　玄霄走到太清身后，缓缓曲下双膝，垂首不语。

　　一时只见满地清寂。

　　仿佛过了漫漫千年的光阴，太清方才道：
　　“玄霄。”

　　黑发男童浑身一颤，双手指节握得青白交织，没有抬头，也没有应声。

　　“为师曾经答应过彦清，要好好照抚玄唐、玄震与夙瑶三人。如今玄震与夙瑶二人无所依凭，为师已让他们转拜我门下。”
　　玄霄只是深深垂首，默然无言。

　　良久，上方传来太清似有若无的叹息，玄霄双肩猛地一震，却听老者的声音忽然在身前响起：
　　“玄震与夙瑶虽拜入我门，却仅为记名弟子，私下仍会唤我师伯……太清真人一生，只得一名弟子……”

　　玄霄死死咬住下唇，轻轻摇着头，可仍是什么也不说。

　　太清缓缓俯下身，伸手轻抚他的黑发道：“霄儿，抬起头来。”
　　黑发男童浑身轻颤起来，终于慢慢抬头，望进老者充满平静与悲哀的眼中。

　　太清深深望进他的双眼，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一种宽慰的力量：
　　“霄儿，这不是你的错，没有人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们甚至还未来得及教会他诡术……

　　“有些事的发生你我都无力阻止，这便是人生最为无奈之处。
　　为什么、为什么无力阻止……他说过以后要带他去看海……他还……那么年轻……

　　“为师虽是修道之人，一生所见悲欢不知凡几，却从不信天命之说……有些事纵然痛苦，也要学会面对，学会承担……你我都只是凡人……然而正因为如此，我们可以软弱，却永远不可以服输。”

　　你我都只是凡人……

　　“快些长大罢，玄霄……力量是对心中信念唯一的保护，失去过一次，就永远不要失去第二次。”

　　不要……不要失去第二次……

　　太清轻抚他的黑发，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放入他的掌心，轻声道：
　　“这是我悟剑宗宗主代代相传的剑穗，名唤‘无愧’。权力与责任如镜两面，只有力量却逃避肩负重任、毫无担当之人，不配称为男儿，有愧天地孕育。此佩犬生尽责，死无愧’之意，有聚灵凝魄之效，乃以剑入道者梦寐以求的至宝，可助你早日凝成剑魄……”
　　“你彦清师伯曾劝我将它传予你，说是可安抚你心中不安……为师则以为你尚且年幼，仍需磨砺，过早得到助力反而有害心智，方才留了下来……如今为师将它赠与你，莫要辜负你彦清师伯的一番苦心。”

　　玄霄抬眸看向老者的眼睛，恍惚间觉得手中似乎握着一团灼烧的烈火，从掌心蔓向全身，焚心蚀骨，仿佛要在手中燃烧一般，焚尽了胸中所有迟疑和软弱。
　　琼华派的掌门或许冷酷无情，可以对幼妖痛下杀手；悟剑宗的宗主或许严肃刻板，对他人不苟言笑……然而这些都不是他的师尊。

　　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位失去所有故人的老者，白发苍苍，年已耄耋，望着他的双眼温柔又悲伤，分明一生坎坷波折、悲愤忧恨尽在其中，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快些长大罢。

　　玄霄忽然无比清醒地明白，眼前这位须发如雪的老人已再经不起任何失去了。
　　而他，也已不再被允许软弱。

　　“师尊……”
　　快点……快点长大……
　　“师尊在上，弟子玄霄在此立誓，此生定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荫护苍生；潜心修道，光大琼华，以求飞升。”
　　快点、快点变强……
　　“弟子请入千山雪岭凝华池苦修七载，淬阴为阳，以成剑魄。”
　　力量……我……需要力量……

　　“霄儿，你不必……”
　　黑发幼童直视老者双眸，神色决绝，声若金石之音：
　　“弟子心意已决，请师尊成全。”

　　快点、再快一点……快一点长大，快一点变强，快一点……可以守护想要守护的一切……

　　“玄霄……这已是入执……”
　　“恳请师尊成全。”

　　执刻于骨，妄溶于血，你我终不过是凡夫俗子，难免心有杂念。
　　然而人生究竟需要放弃多少悲欢血泪，才能算作是洞悉尘世，破执破妄？

　　太清真人负手仰望玄女像，终究一声长叹：
　　“罢了，且由你罢……”

　　玄霄俯身垂眸，深深叩首。

　　黑发的孩子跪地三叩，起身时却已是少年。

　　他独自走过太一宫，经过思返谷，看过醉花荫，路过弟子房，行经剑舞坪，毅然踏上千山雪岭的漫天白雪。

　　他缓缓涉入冰冷的凝华池中，任由一身宽大的白衣漂浮于水面，如生若梦似浮萍。

　　他在一片寂静的水光中淡淡垂眸，敛去一切喜悲，任由昆仑山巅柔白清孤的雪色晕入眉间，悄然埋没了年岁。

　　【《六道》 第一卷·无邪缘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