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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五 ...

  •   —暗恋—
      那天之后,我开始听到雪原上冰裂的声音,雪里有亘古长眠的暗河,似是忆起千年前那季潮汛,忽地支离散成树样的深痕,冰下是流去那年夏末的河水,水是张起灵不谙岁月更迭的眼睛。

      我不曾来过的年月,是小院朝北的阁门上那一把青铜锁,封着他和那个人仍在或不在的过往,远行前重又轻启如旧时书。天光静好,且淡,浮起一室久远的尘埃,浮起的是张起灵的琐忆再不能拼合的,那人曾在。

      他赤足在青石上来去,检点一干说不出名字的物事,我自在屋中盘膝而坐,只看他,心念不动,忽如白石神社那住持的入定,然心中并不寂灭,也不清明。该一起带去的在他心里,不是这死为永夜的所在。他可明白。

      向晚又猝不及防,他枕我膝上,浅卧一天星子虫鸣,一地青石如水。我无从入眠,亦无处掌灯,枯坐一窗长夜未竟,心火与室中积年的森冷相烈。天白时分才肯阖上双目,顿悟了,唯有他的死亡,才全然是我的。

      清晨乘上一列临时客车,怕是那人还在时的旧习。张起灵倚窗坐着,垂目刻一支竹笛,午后总在我肩头小睡,夜间常向无边的泼墨里出神,手指扣在我的指间,不劳半句言语。

      四天后,目之所及渐是苍黄大地和青灰远空,山峦起落间云和树都隐去,他终日望着窗外,从窗上的反光里,我偶见他忽来乍去的浅笑,火烧云一样,真好看。

      说不清忆起了什么,历尽千年的,时间和空间的碎片,是他和这世界最后的契约,字句的读法早已失传,他每拾起,我心里都不是滋味,若失落了,我更心疼。

      唯有暗夜,我可以和他相遇,那是我所从来,亦是他所向往,若非这样,不知可还有资格与他相伴而行,我想。

      竹笛刻完,列车抵达骊山。我和他不是归人,亦非过客,自向径隐人稀的山间行去,忘路远近,虽有山溪,却无桃花夹岸,或我来得不是时候。山行花叶扶疏,渐为仓皇落木,一径枯朽成苔痕。

      山上极冷,夜色乍来,青的石已无苔迹,灰的天亦无飞鸟,我在帐外噼啪的营火声里,藉帐中一抹摇荡的风灯,以唇吻以指掌,读他半身刺青。一个失忆的象形文,如战乱的远古,刻在白陶上的卜辞,或曾占得生死,而千年后,却只可释义为痛楚。

      还会疼么。我如是问他。

      他环上我的颈子,把我缓缓拉下去,体肤赤裸相印,似要令我亲身尝过那已不知何许久远的针砭之痛,攀在我背脊上的手臂一直发抖,怕是冷得。他阖上眸子,轻轻说,总有一天,不会再疼。

      风灯熄了。我吻在他的眼眸上。不死的年华,该如山上的石,或山下的河,漫长于时光地,自在而笃定地生存。一定曾有一个人,给过他人间的温暖,让他断流为盐湖,且不肯风化。我不能还他一个人间,带他远行,我亦不能,死神是一个黑夜,是风,不是另一条河。

      翌日醒来,他不在身边。我出了营帐,恍然四下一望,这是山巅的断崖,近的是夜尽时淡霭,远的是苍山负雪。张起灵立在崖上,横笛向远山吹出一支古调子。

      骊山墓群里尚不为人知觉的所在,远山听了久别的秦乐,四周山谷一声一递,一时纷纭如歌钟相和。足下无雪的山崖不答,只见极目之远,那半壁千年的陈雪轰然陷落,山风一起,遍野飞白。

      竹笛放下,歌钟不止,我自身后抱他时,雪已飞倦,他的眸色不惊,淡看对岸崖壁上,他的国里第一位皇后的陵墓正破开千年时光,徐徐向故人,向旧地敞开。

      —桃花源—
      那夜一直梦见小凯画的地方,我在长廊和窄巷间不停地跑,尽头总是他一转而过的小小身影,我喊他的名,幻听成青砖上足音回荡,他隔过红墙青瓦,在唱一支我听不懂的歌。蓦地醒来,小家伙竟不在身边,卧室门半敞着,一瞬间心悸得喘不上气。

      狂奔到电梯间,橙色指示灯停在一楼,我凭直觉选左边的安全出口,趴在楼梯扶手上向天井深处探看。声控灯时明时暗,17层,每层12级,我沿阶急转直下,木拖鞋踏得山响,隐约听见小凯那支晦涩的歌,唱在极远的下方。我说小凯,你去哪。他不答。我的喊声在方折下旋的楼梯间里一荡,歌就听不见了。

      风很大,我站在公寓楼下茫然四顾,不知是否还在梦里。一路仿古的英式路灯下,小凯正跌跌撞撞穿过草坪,朝研究院的铁艺大门跑去。听助教姑娘说,这孩子一向体质弱,可逃跑时就像一匹小野兽附体似的,拦都拦不住,好容易逮回来,又准得病一场。

      许是听见我唤他名字,小家伙一跃攀住门边的雕花栏杆拼命向上爬,睡衣挣落了,大风的夜里他只穿一条短裤,白皙的小腿划得血肉模糊,好像根本不知道疼。值班警卫迎上来说他是哪个病区的我通知护士带上麻醉枪过来,我眼看小凯翻过栅栏狠狠摔在空无一人的花岗石小路上,推开警卫语无伦次地说,他是我的,把门打开。

      闯出研究院大门的时候,小凯正一瘸一拐跑向对街,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喊他,墨小凯。这名字从记忆深处涌上来,似乎每天每夜就在心里这样唤着,唤他的刹那忽然懂了,他这一切沉默,也许就是因为我从不曾完整地念出那个名字。

      小凯在路中央讶然转身,对望的一瞬,另一世界里的我和他正初初相见,还有一千个世界是我们擦肩而过,或者生离,以及死别。梦里的顿悟,忘了参禅的缘由,答案也来不及记住。小小的身影渐湮没在刺眼的车灯里,我冲上去一把搂过他,两人一起扑倒在街边。车声从我身旁呼啸而过。

      我目送尾灯扫亮的路面渐暗渐逝在极远的夜色里,眩晕,心头狂跳不止。低头看臂弯里的小家伙,他也正望我,喘息未平,目色却安静,虽然身上抖得厉害。我脱下睡衣把小家伙裹好,横抱起来,在他耳畔梦呓般低语,你去哪?画里的地方?可否带我一起?他不理,只搂紧我的脖子,我叹了口气,吻着他的头发,慢慢走回公寓。

      那夜做了违反职业守则的事,我忽然对这个随时陌路的小家伙失去耐心和信心,一霎时等不及他长大,竟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强迫他收留我的爱情。

      15岁少年的青涩胴体如一朵苍白的睡莲,绽放于他是一场期盼已久的献祭,在我怀里恬然过渡那种种不曾预料的,痛楚而隐秘的时刻。如我在不知名的年月,战火里失散的新娘,千百年里等我一夕圆房,已不能欢娱,亦不需惊惶。最后那句他喑哑的轻吟撕裂在我心上,破碎成多少爱的借口也无法开释的负罪感。

      事后小心清洗他全身的伤,上药,换新了被褥。调暗床灯,才觉天快亮了,起身拢好厚厚的亚麻窗帘,回看小家伙在我床上昏昏沉沉睡着,仿佛又回到他初来的那一天,只是某种甜蜜的自责压得我无眠,卧在他旁边支起半身目不转睛望着,生怕他醒了,又不声不响地离开。

      我想明天第一句话和他说什么,称呼是否该改改,小凯是我的情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当小鬼哄着。妈妈问起结婚的事终于可以说不必担心,可是怎么向她解释才能不吓到她,也不吓到他?有一天,小凯也会像普通男孩一样长成大人,他不能永远在家守着我,听说研究院要成立儿童心理康复中心,推荐小凯去当美术老师怎么样,呃,似乎想得太远了。

      不知何时睡着的,醒来是晌午,小家伙蜷在我怀里,浑身发烫。我看了看他的伤,没有发炎的迹象,是伤风,或惊吓过度。一夜没怎么睡,竟不觉困,起床洗漱,不舍得出门,电话打到办公室,拜托助教姑娘给我送一趟退烧药。

      煮了小凯喜欢的紫米百合粥,坐在床边俯身吻醒他,小家伙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忽然拉起被子蒙过头顶不见我,看样子倒不怎么生气,好笑地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随手披了我的居家格子衫在他肩上。

      小凯烧得小脸绯红,在我怀里一个劲儿挣开,我灵光乍现,含了粥亲口喂他,气氛好得不像话。如此这般喂了小半碗,吃了药,他埋头在我颈窝里,怎么也不肯喝了。我俯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亲爱的,你梦里的地方,也带我去一次,好不好?小家伙赫然抬头,认真打量我10秒钟,冲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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