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忘杀》胡不夷

2、第 2 章

　　腊月廿三。

　　天蓝，地白。无雪，大风。

　　官道，快马，玄衣，轻裘，重剑。

　　“驾！”马鞭在空气中发出清脆响亮的甩动声，重重地落到马臀上。

　　骏马吃痛往前狂奔，但却不能跑得更快了——它已经到了极限。

　　戚少商觉得自己也已经到了极限。

　　逆风纵马，巨大的力量推压着他的胸口，压得他几乎没有办法呼吸，只要一张口，风就狂涌着往他身体里灌，骨头都似快要被压迫折断。但他却仍希望马能再快点，再快点，再快点……

　　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会被狂风挤压致死。

　　憋着胸腔一口气又跑出几十里，才渐渐放缓速度。

　　落日余晖透过层层枝桠斑斑驳驳的落到他身上，他的身影如枪杆子一样挺拔，他的眼睛很大，很黑，也很亮，仿佛漫天夕晖都落入了他眼中。

　　出了这片小树林，前面就是城门。

　　戚少商拉了拉马缰，手背被风刮开了几道细小的伤口，淡淡的血丝沁出来，他吮了吮，若有若无的腥锈味在舌尖萦回。伤口重新渗出红丝，凝成一滴，混了沙尘落入指缝，和着掌心的汗水，缰绳握着便觉得有点黏湿。

　　轻轻夹了夹马肚子，不紧不慢地往城门口踱去。城墙很高，巨大的砖块密密垒起，他往里头走的时候，恍惚有走进鬼门关的感觉。

　　但愿门后的屋舍，不是乱葬岗。

　　※※※

　　大侠是不是都不怕冷？

　　小白捧着一只紫金砂小火炉，远远地看着看戚少商在烧毁的残垣断壁之间徘徊。前天下了一场大雪，空旷的屠宰场半掩在积雪当中，盖了不少痕迹，戚少商天不亮就到了现场，也没叫上什么人，顶着呼呼寒风在外面走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小白看着他身上的玄衣劲装，肩上只随意一条牙白毛搭子，不由得有点替他觉得冷。

　　忽然，戚少商的手动了动，一声裂帛之声消散在空气中，小白抬起头，那人保持着拔剑出鞘的姿势，但他面前一堵黑墙已应声裂成两半。

　　于是小白在看到了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快的一柄剑之后，又看到了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贵的一面墙。

　　黄金砖块混杂着黑色石灰散落一地，在雪地里耀眼夺目得让人无法忽视。戚少商弯腰拾了一小块，捻了捻，又把它扔回地上，金子落地时噼噼啪啪的声音，在旷野里特别清晰。他走出废墟，来到小白面前，目光在一排草棚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眼前的少年身上，带着询问。

　　他的目光沉静而温和，像大海，有淡淡的忧郁，像海底火山爆发后残余的灰烬。

　　“大家还没起床，戚捕头，先吃点早饭吧。”小白笑吟吟地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只红漆雕花食盒，打开盖子，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芙蓉糕，水晶虾团，山楂茶饼，底下还有一小锅黑米粥，都是镇上醉月楼的招牌手笔。

　　戚少商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对眼前猜中自己心中意图的白衣少年暗暗吃惊。但见他不过十七八岁，面容清傲，一身矜贵白狐裘裹身，衣上还有淡淡的薰香，极是华美。又见他走到旁边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前，伸手拍了拍，大石应声裂为两半倒下，断面齐整光滑，不由得赞道，“好功夫！”

　　“大家面前见笑了。”小白笑笑，在其中一块断石前坐下，拍拍旁边那块，“坐。”

　　戚少商依言坐下，拿了竹箸夹起一颗虾团，那丸子白里裹红，晶莹圆润，入口爽脆，齿颊留香，让人回味——只是一两银子只得一丸，寻常人家亦是难以消受的。

　　“小兄弟看着不像本地人，敢问高姓大名？”

　　“我姓白，家住金陵。”

　　“金陵，那就是江南一带了，却不知白兄弟为何千里迢迢来到此地，是探望亲朋？”金陵白氏，江南名门，难道这个少年是千帆山庄的人？

　　“什么亲朋，我在这里连只鸟都不认得。”小白面露愠色，有点孩子气地戳着碟子里的芙蓉糕，“我离家出走，不想让娘和大哥找到，所以才到这里来的。”

　　戚少商有点好笑的看着千疮百孔的芙蓉糕，问道，“离家出走？为何？”

　　小白撅了撅嘴，闷声道，“我爹上个月得急病去了，留了些薄田家产，大哥想得眼睛都红了，我不要和他争，就跑出来了。”想起大哥看自己那古怪的眼神，心里头就不由得起了疙瘩，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薄田家产？白二少爷未免太谦虚了，千帆钱庄大江南北的开，黄金白银大把大把的赚，上个月白景天白老爷子翘辫子撒手走了，丧礼办得跟婚礼一样隆重，不知道的怕是会把白事当红事看了去。戚少商无声笑笑，随口问道，“那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闻言，小白停下动作，很认真的看着戚少商，“等你把案子破了，把凶手抓了，我再走。”

　　戚少商意外的挑了挑眉，“这又是为什么？”

　　小白往身后的一排草棚努了努嘴，“这些老人妇女小孩，没了儿子，没了丈夫，没了爹，也没有地方住，我不放心把他们交给官府，所以要等着你给他们一个交代。”

　　戚少商明白的点点头，“我会给他们安排住处的，也会给受害者家属一个满意的答复。”

　　小白摇摇头，“不，我不放心，我定要看着你做。”

　　戚少商讶然道，“你不相信我？”

　　小白淡淡一笑，“你不止一次的放过顾惜朝了，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戚少商怔了怔，本来亮若朗星的眸子出现了一瞬间的黯淡，他忽而轻轻一笑，望向小白，目光凌厉似锋，“你怎么知道凶手就是顾惜朝？”

　　小白慢慢从袖中抽出一张画纸，展开摆到戚少商面前，“你看此人可是顾惜朝？”

　　戚少商扫了一眼，画中人像形容瘦损，眉眼凌厉飞扬，虽是草图，但只寥寥数笔，已然勾勒出那人不可替代的气质，让人无法错认。他深吸了一口气，别过头去，“是他。”

　　小白将纸折起来放回袖中，“这画我给婆婆看过了，她认出了里面的人就是当日杀人纵火的元凶。案发当日我在街上见过此人，是以能画出他的像。”

　　“你认识顾惜朝？”

　　“不识。”

　　“那你如何知道……”

　　“是你告诉我的。”

　　戚少商一愣，苦笑着点了点头，“白兄弟好智计。”

　　“此计得以成功，还是因为戚捕头本来就有疑于他。”小白看了看远处那段残墙，“你方才可是发现了什么证据？”

　　戚少商“嗯”了一声，也望向那面墙，“神哭小斧，在那里留下了划痕，我察看过整个村子，只有那一处有这样的痕迹。”因了某个人，他现在对神哭小斧产生的各种伤痕都非常敏感，他甚至能分辨出推拉、转动、失误起手、滑脱、犹豫等因素造成的不同痕迹。如那面墙上的，便是用了三分内力七分巧劲旋转着划出来的。

　　“是他故意留给我的……或者说，留给六扇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