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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章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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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正月初五接财神,柳晨曦去了锦绛堂。柳彦杰则往沪西的场子走了一趟。从莱拉被捕后,工部局警务处,先后在租界里查封了大大小小不少赌场。警务处这次的扫荡并没有真正把他们赶出上海,他们只是转移了阵地,伺机而动。
柳彦杰坐在车里,经过愚园路地丰路时,看到一栋十分气派的洋房牌楼前挂着写有“国乐”字样的旗帜。
“那家是干什么的?以前没见过。”柳彦杰问陈琦。
“我听阿冠说也是家赌场,”陈琦说,“新开的。说是想做‘远东第一’。”
柳彦杰想到海格路上的六国饭店,最近在扩大规模,也说想做“远东第一”。远东第一的霓虹灯,远东第一的和平饭店,远东第一的大光明,远东第一的码头。远东第一是个噱头,谁都想戴这顶帽子。
到场子前,阿冠和几个伙计已经在门口用竹竿挂起了八串大地红。他们远远瞧见柳彦杰的车往这边开,凑上去点着了线引子。噼噼啪啪瞬间就爆了开来,火红的碎纸凌空炸开,夹杂着火药味。
四周商铺门前此起彼落地在放鞭炮,柳彦杰感觉自己的车开在了前线上,到处是枪林弹雨。赌场对面那家烟纸店的老头回来了,小丫头躲在门板后捂着耳朵看外面的热闹。柳彦杰想到上海,上海也是个隔岸观火的丫头。下车后,柳彦杰照例找阿冠谈赌场里的事,谈完就看手边的报纸。他关心中日关系,国内消息他也一直注意着。一月出了皖南事变,接下去不知道要出什么。他手上一批重要的货因为一月的事没能出上海。局势非常紧张。
晚上他和柳晨曦约在杜美路,把除夕那天白三爷送来的东西整理一下放在白楼。柳晨曦到得比他晚,柳彦杰让刚回上海的绍兴娘姨炒了几个小菜。柳晨曦一回来,脱去厚重的大衣,洗了手,坐在柳彦杰身旁。
“我今天去了堂里,给值班的工人先发了红包。剩下的我想等到十五元宵节后再发。中午的时候我买了东西看望主任,他还是那么客气,一定要留我吃午饭,”柳晨曦一边吃饭一边向柳彦杰说一天里的事,“到医寓已经两点半了,实在太久没见主任,我们聊得差些忘了时间。医寓里这几天大家都轮流加班,我看他们也很累了,倒是我一直在休息。明天我去那边。”
“你是院长,去不去都没什么关系,”柳彦杰不以为然,“你要做的事,就是管好他们。”
“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柳晨曦认真地说,“你那一套,我学不会。”
“吃完饭,我们把白三爷的那些东西再拿出来看看,我教你怎么看,那都是些好东西,”柳彦杰说,“一会儿我再把阁楼的仓库打开,把它们放到上面去。”
提到阁楼的时候,柳晨曦略微停了一下,别有深意地朝他笑了。
晚饭后,柳彦杰把唐寅山水画先平铺在了桌上。前景山石嶙峋,坚实古朴,墨色凝重透出一种激昂之情。中景忽又浅墨细描出山林中一间草房。草房旁立有两棵松柏,径直刚硬。倒是草屋内有位女子正在炊事,细腻幽静。后景则是错落的矮房、浅淡的竹林与高山流水,层层叠叠。多看几眼,不觉连屋后常年闭合的栅栏也是值得品味的。
“唐寅宗南宋院的作品,”柳彦杰指着山石对柳晨曦说,“山石用的是斧劈皴,中锋勾轮廓,皱纹用侧峰或横刮。整幅作品近景凝重,远景淡薄,加有留白,令人遐想无限。”
“确实是好作品,”柳晨曦端详着说,“我虽然没有学过水墨画,但也能感受到画中激荡与闲适,它们融合得很好。”
箱子里的瓷器也被柳彦杰小心地摆放出来。柳彦杰从器物形体、胎体、胎质、器足、纹饰、款识等一一向柳晨曦介绍。“白三爷拿来的大多都是明代的器物,”柳彦杰捧起绿彩龙纹盆说,“这种的是黄釉绿彩,底下有款识“弘治年制”,明弘治的瓷器。黄釉釉色娇艳、明快,勾黑线填绿色釉一般勾勒的都是龙纹。”
柳晨曦指着另一个绿彩龙纹盘,问道:“这也是吗?”
柳彦杰将它拿起,上下底部端详了许久,说:“这是个白釉青花绿彩龙纹盘,纹饰细腻,釉质厚重,青花色调偏暗,虽然没有印款识,但也是明弘治的瓷器。”
“你看上去像个行家。”柳晨曦笑着说。
“谈不上行家。人总是会有一两个喜好,我就喜欢这些东西,”柳彦杰缓缓放下瓷器,取了干净的布擦了擦盆壁,“看得多、摸得多了,自然就懂一些。不是有句话叫,久病成良医。”
“你这话不贴切。用读书百遍其义自现还好些。”柳晨曦在一旁帮忙,谨慎地将所有的东西收回箱子。
大大小小十来个小木箱,柳彦杰和柳晨曦将它们一个个搬到通向阁楼的阶梯处。虽然柳晨曦拨亮了走道里所有的灯,楼梯平台上仍不觉光亮。柳彦杰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钥匙。柳晨曦向娘姨要了一盏油灯,慢慢凑近铁锁。柳彦杰将钥匙插进铁锁地孔中时,感觉灯光有些摇晃。
“你在紧张?”柳彦杰问柳晨曦。
“恩。杜美路的这栋房子是你的。从你带我走进这栋房子开始,我感觉你就逐渐地愿意让我接近你,一次又一次。”柳晨曦在昏暗的光晕下说,“打开这道门,让我觉得我们可能在思想上更加亲近了。”
“我们一直很亲近,”柳彦杰加重语气说,“以后会更亲近。”
啪嗒一声,锁里弹簧蹦开的声音,像一个暗示,柳彦杰推开了那扇不曾对外开过门。阁楼中很暗沉,没有月色的窄小空间里,柳晨曦手中的油灯仿佛一颗划落的星。两人周遭有了昏黄的光晕,能看到里面堆放整齐的木箱。
“这么多箱子,里面放了什么?”柳晨曦抬高油灯观察着这些箱子,有些箱子上积了灰尘。
“想知道?”柳彦杰带他走到其中一个箱子前说,“我打开一个给你看看。”他摸索着打开箱盖,里面垫了不少纸,其中还有大小不一的小箱子。
“弄得那么神秘。”柳晨曦指了指其中一个。
柳彦杰取出柳晨曦指的那个箱子,将它打开。打开的刹那,箱内的器物在在油灯照亮下,反射出一道光,射在柳晨曦眼中。他偏过头,马上放低了手上的油灯。
柳晨曦再向箱中仔细地看,愣了片刻,问道:“这东西是你的?”
“过去不是我的,现在是我接手了。”柳彦杰注意着柳晨曦的眼神,他知道他在琢磨自己的话。柳晨曦在研究他的时候,总是盯着他的眼睛看,那黑亮的眼睛能将他穿透似的。
“这里所有的箱子里都装了这些东西?”
“对。不过还有些空箱子。”
“你打算把这些东西都卖掉?”
“不会,我不准备卖,”柳彦杰合上盖子,想了想又说,“除非哪天柳家生意做不下去了,到那时我会考虑卖掉它们。”
柳晨曦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们把白凌桀的东西搬进来。左边有几个大的空箱子,把它们放进去。”柳彦杰走进他,接过灯,将它摆在地上。
柳彦杰走到门边时,柳晨曦才慢慢地跟了上来。两人把白三爷拿来的箱子搬到左边,柳彦杰打开箱子的盖子,柳晨曦将装有古董的小箱子一个个小心地摆放进去。柳彦杰在每个箱子间都垫上了不少纸。
“白三爷还会拿回这些古董吗?”
“不知道,先替他保管着,”柳彦杰说,“过几年他真的不要了,我们就收下。”
等放置完所有的东西,柳彦杰重新合上箱盖,起身拍了拍两人身上的灰尘。柳晨曦取出身边的一把钥匙,在箱子不起眼的地方狠狠地划出道印子。
“你干什么?”柳彦杰问。
“做个记号。这是三爷的东西。”柳晨曦站在箱前,久久凝望着这几个箱子。柳彦杰从他墨黑的双眼里看到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在为白凌桀哀悼。
柳彦杰提起地上的灯,走向柳晨曦。他搭上他的肩头,两人慢步走向铁门。身后的阁楼又一次暗沉下来。依稀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鞭炮。柳彦杰与柳晨曦一人一边关上铁门。两扇门合拢的那刻,他看到柳晨曦朝里面复杂地看了一眼。
周景的婚礼订在三月底,订的人是想选个小阳春的日子。可是这天下了雨。柳彦杰和柳晨曦上午到周景家,坐柳家的车。周景中午的时候要去女方家迎新娘子,过年前就说好了柳家的车替他开道,周景今天要好好体面一回。
雨在下,天有些阴冷。道旁几枝垂挂的绿条上孤独地绽放着一朵迎春花。几只麻雀躲在老虎窗的窗台上叫,趴在屋檐下的老猫偶尔会叫唤一声。周景家漆黑的木门上贴了两张大大的喜字。喜字被雨浸得卷起了边角,红染料随雨水顺着一路淌了下来。
天气最要紧,去年陈琦结婚的时候是个晴天,比今天这日子喜庆的多,柳彦杰不由想。
车停下的时候,柳彦杰看到停在门口的雪佛兰。周景的母亲替柳彦杰和柳晨曦开门。她穿了一身镶金线的紫红旗袍,肩上搭着水貂披肩,头发明显为了喜宴新烫过,是最流行的波浪。她满面笑容招呼着柳彦杰他们,时不时忙进忙出地在屋里嘱咐娘姨们做事。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包装着红枣、花生、桂圆、瓜子的口袋,带他们上楼去找周景。
老房子的楼梯窄小、陡直,柳彦杰搭着扶手走在阶梯上,注意到满屋都贴了喜字。楼下很热闹,人在每道门里进进出出。楼上反常的安静。柳彦杰有种异样的感觉。
周景新房门口的喜字最红最大。周景的母亲说,他在里面换衣服。她握着门把手开门。门被反锁着。柳彦杰不知为什么心突然有些抽动。他去看柳晨曦,柳晨曦也正在看他。周景的母亲敲门,朝里面喊周景。柳彦杰想起去年的除夕夜,母亲敲柳晨曦的房门。
屋里传来一阵细碎声。又过了一会儿,周景过来开门。柳彦杰看到坐在窗边的白凌桀。
周景的母亲把袋子交到柳晨曦手上,和他说了些话。她留几个年轻人在房间,自己又下楼去招呼其他事情。
“锁门做什么?”柳彦杰故意问。
“我在换衣服,怕有女的突然闯进来。”周景穿了一身中装。他很少穿中装,因为结婚才穿。周景样子很好,身材高挑,中装穿在身上很流畅潇洒。他的神情却显得慌张。
“你有什么怕给人看的。”柳彦杰说给周景听,眼睛却看着白凌桀。白三爷始终望着窗外的雨。他长衫外面套了一件法兰绒大衣,大衣虚敞着,没有带围巾。他那条乳白羊绒围巾正和周景换下的衣服团在一起,被扔在了床上。
“是没啥怕的。”周景顿了顿。他走到床边,先把白凌桀的围巾抽出来,叠整齐,放在一旁,想了想,又拿起围巾走到白三爷面前,问:“你要不要戴上?”
白凌桀转过头望周景,伸手去接。看周景的样子是想把围巾递到他手上,却因为太快地避讳了白凌桀的眼睛,松手将围巾落到了地上。柳彦杰的心好像又抽动了一下。屋内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地上的白围巾。
白凌桀缓缓地弯下身捡起它,拍了拍挂到身后的椅背上。他对拿着袋子的柳晨曦说:“那是要撒在床上的东西,等周景把他那些衣服收拾完,我和你一起撒。”他没有再看周景。
周景慌慌张张赶到床边,理掉衣服。白凌桀站起身,走过周景的时候,周景向一旁退了退。柳彦杰深沉地看着这两个人。
柳晨曦将袋子里一半的枣子花生倒在床上,又撩开被褥往里面塞了几个桂圆。
“都放上,周妈妈早几年就在等着抱孙子!”白三爷把剩下的一半都倒在床上,胡乱地塞到被褥里。接着他又好像是在对周景说,眼睛却始终盯着红被面:“周景也该卖力点,别三五年都瞧不见动静,让周妈妈着急。”
“我又不是你。”周景小声嘀咕。
白三爷转过身,脸色阴沉。白三爷忌讳别人提这件事,即使这屋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生不出小人。
周景马上又说:“等我儿子生出来,让他认你做干爹。”
柳晨曦下楼还袋子的时候,白三爷一起跟了出去。柳彦杰重新环视这间新房。朝南的大间,雕花木床,一个月前白凌桀是这里的半个主人。现在他和这间房再没有什么关系了。床头柜上白凌桀的照片被换成了周景和新娘的结婚照。所有摆在架子上的瓷盘釉瓶如今都被锁在杜美路的阁楼上。架子上摆了小件的工艺子孙桶、福娃娃,还有一对绘有龙凤图案的红碗。
到处都是喜字,怕人不知道这里在办婚事。柳彦杰觉得越是明着要做在面子上的活儿,越是内里有鬼。“结婚了,你感觉怎么样?”柳彦杰问周景。
“不知道,”周景挠挠头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下意识扶正那条乳白羊绒围巾,“过年前去□□,图章一敲下去,一秒钟我就从未婚成了已婚,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现在想想,原来结婚就是盖一个图章的事!”
结婚就是盖个图章的事,有的人在乎这个章,有的人不在乎。大多数人还是在乎的,没这个章心里就不踏实。“结婚还要办酒水,像今天这样,开心一点。”柳彦杰提醒他。
“办酒水就像在报纸上登广告。过了今天人人都知道我周景成家了,”周景语气中没有兴奋,只有认命。人很多时候都只有认命。“但我真的没有感觉。”
“你和‘他’有感觉?”柳彦杰冷冷地问。
周景再一次沉默。他垂着头,喃喃道:“我不知道。”
柳彦杰不相信他真不知道。“成了家,以后就好好待你媳妇。别再去想其他事,记得担起你的责任。”柳彦杰走上前,拍了拍周景的肩膀。
周景慎重地点头。
酒水订在公共租界的一家粤菜馆里,柳彦杰记得白凌桀赞扬过里面的装潢,是极讲究气派的。今晚里面放了许多大红的鲜花,桌子上也摆了花瓶,大幅的红色喜字被挂在大堂最中央的墙壁上。柳彦杰突然觉得有些俗气。
“以后你结婚,我替你找上海滩上最好的大饭店,”他对柳晨曦说,“喜欢怎么布置你跟我说。”
柳晨曦靠近他耳边:“我不结婚。”
“你说不结就能不结?”柳彦杰其实听了心里高兴。即使柳晨曦最后结婚,他还是为现在他能说这句话而高兴,哪怕知道它成不了真。
“新娘出来了。”柳晨曦朝红地毯处指了指。
饭店里的灯光照得很亮,新娘精心打扮过,柳叶眉,脸上略带脂粉,眼睛大得十分水灵。她穿了绛红的中式旗袍,盘了发,发髻上插了不少闪亮的发饰。她很年轻,柳彦杰猜她只有十七八岁,她成熟的打扮是为了周景。大堂里大多是周景的亲戚朋友,那些年轻人纷纷开始站起来起哄。
白凌桀和柳彦杰他们坐在一桌,已经脱下法兰绒大衣,露出里面质地考究的银白长衫。长衫的领口、袖口上都镶了一圈狐狸毛。他雍容华贵地坐在那里。女招待面带笑容地凑在他身边替他倒红酒,倒完酒仍像生了根一样站着不动。白凌桀喝完,她又凑上去倒。她好像只为他一人倒酒。白三爷那双迷人的桃花眼始终粘在女招待身上。
这个晚上,周景喝了很多酒,白凌桀也喝了很多。周景带着新娘过来敬酒的时候脚步虚浮。柳彦杰和柳晨曦站了起来,周景大着舌头向新娘介绍他们:“这是柳老板和他大哥。”新娘一一叫过他们,柳彦杰拿出红包给新娘。柳晨曦举起酒杯,说完喜话和周景碰杯。
周景指着白三爷,拉开嗓门对新娘说:“叫白大哥,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新娘甜甜地叫了白大哥。白三爷慢慢地站起身,也给了新娘一个红包。他盯着新娘,至始至终没有看周景。周景却一直在看他。
“祝你们新婚快乐,”白三爷笑着对新娘说,“早生贵子!”他把早生贵子讲得很暧昧,新娘脸红了。柳彦杰觉得他言不由衷。
“白三爷,我敬你!”周景用力叫他。
白三爷终于转向他,淡淡地对他笑了笑,向女招待要了半杯酒。柳彦杰注意到柳晨曦也在看他们两人。白三爷和周景碰了杯,清脆利落的响声,两人一饮而尽。周景又带着新娘去别的酒桌。青年人围着他灌酒,眉开眼笑。周景和他们闹,他们敬过来的酒,周景豪爽地喝。
“今天新婚,他不该喝那么多酒,”柳晨曦说,“晚上还要洞房。”
他说得无心,白三爷却笑了。
“他心里有鬼,”白凌桀举起高脚酒杯看里面的酒,柳彦杰觉得他是穿过玻璃在看被新娘挽着的周景,白三爷说周景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的,“周景他……鬼迷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