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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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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恭去了海底坟场,在一片鱼类骸骨中拜访了鱼族的首领。
这件事是保密的,船上的人只知道少恭独自去一座小岛上找千觞,临走的时候飞进了云里。
传说修道人可以凭空飞行,可以御剑,原来真有这么一回事。
少恭也没有解释什么,一方面维持船在风浪中不侧翻,一方面以气罩护身潜往海底,这对他旧伤未愈的身体来说已经是一种折磨。
千觞落下去时,少恭传声与他,教他如何运用符咒余力,以保入水不溺。这是青玉坛的独门法术,但也无可计较了。
少恭淡定冷脸,气场全开,轻易地在海底坟场将数十只鱼精震为泡沫。
“今次路过,并无意叨扰,只要交还落海同伴,让路不再纠缠,吾将既往不咎。”
整个海底一片死寂。或可说一片惊惧。即使过去了几千年,万物仍然生而有序。魑魅魍魉自然会去膜拜那曾为仙身的力量,只是在时间的罅隙里,这已经变得没有意义。
少恭带回了千觞,再从云端落回船上时,面色十分不好看,所幸海面已然风平浪静,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托着船向前快速航行。
来自海底,虔诚惶恐。
少恭强大得可怕,这是此刻千觞脑袋里唯一的念头。
少恭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展示出了超过人类极限的力量。这未必就是他的全力,因为在有意无意之间,千觞能从少恭身边的人嘴里听说到,欧阳长老身上有旧伤,一直不曾完全好。当初以妖族力量修补元神,仅仅略为缓解了一些。
朋友,要互相扶持、互为依靠,平安时彼此解闷,危急时彼此相救。但不说别的,互相扶持互相拯救,就是做不到的,这样的少恭如果遇到了过不去的槛,别人一定帮不了。少恭的躯壳内蕴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灵魂,千觞也根本无法窥探。
更为可怕的是,在意识朦胧的刹那间,千觞想起了乌蒙灵谷,想起了血涂之阵中的焚寂。那时形容尚且稚弱的少恭,清淡得像日光投下的修竹影子,好像,一捏就能捏断脖子。这颗片刻间才抛开芥蒂,炽热豪迈过的心,竟又这样倏忽黯淡冰凉。
人世间的感情是殊不可靠的东西,尤以朋友为甚,在烂醉的酒友之中,千觞听到过如此说法。他没有反对,只是表示观望。
海水的颜色变得更深,顺着风时,船上就扬起青灰色的大帆,在海面投落一片阴影。
海底族群其实也是消息灵通的,离开鱼族地盘之后,一路上大船再也没有遇到留难。不过十日间,海风越来越凉,该是到了秋天。
顺风顺水的晚上,船上杂役舵手人等时常搬了大锅,开了酒坛,宰一只带上船的牛或羊来涮着吃。涮熟的肉,洒上西域的胡椒,油盐酱醋搁在一起,辛辣辣的味道,挺爽的。
牛羊毕竟不多,也就偶尔吃那么一次。这个晚上大家显然都心情很好,于是除去两三人守舵之外,所有人都聚到大舱里分羊肉。
千觞没来,说是前次喝酒喝多了,要睡上个三天三夜,来敲门的砸死。
少恭也没有介意,就坐在一群杂役中间,跟大家一起吃了一会儿。他是文雅的人,这种习性一百辈子也不会改变,所以总有那么一两分的格格不入。
吃羊肉的时候,少恭喜欢把酒浇在碗里面。开始旁人以为是什么新鲜的吃法,但少恭说,只是羊肉太膻了,浇点酒,不管什么味道,也都还吃得下去。
众人恭敬地听着,少恭出声的时候,原本聊天的也会停顿一下。这人,温文尔雅,又谦逊有礼,但更重要的是,无形之中还有一股已化春风的威严,让人敬重着,又不敢轻易亵玩。
或可以说,那是沧海桑田的威严。
酒过三巡,千觞来了。脚步挺沉重的,老远就能听到。
千觞说,兔崽子们,背着大爷喝酒。
千觞路过少恭身边,好像是打算经过,但又倒退回来几步,坐下。
千觞看起来精神不振,一副根本没有酒醒的样子。说起来,也好一阵子没见他这样烂醉了。
少恭看着他,摇了摇头:“你不该再来喝酒。”
千觞笑了,笑得挺复杂的。这种人不适合露出这般表情,若露出了,不免让人产生颓然之感。
“这人生,不喝酒就没有趣味了,少恭你不觉得?陪我喝一杯。”
少恭说:“你再喝酒,也逃避不开。”
少恭的声音放低了,在一片喧哗中异常清晰:“任何东西,都不是喝酒能逃开的。”
少恭没有激怒的意思,但千觞好像被刺到了。千觞突然把筷子扔出去,撞翻了酒杯,抓起少恭的手臂往外面走。
“千觞……”
“你闭嘴。”千觞说。
少恭冷笑:“千觞何时变得如此懦弱,竟连我也不敢面对了?”
千觞说:“我本来就是个懦夫,宁可夜夜买醉,少恭难道不知道么。”
少恭望着夤夜中漆黑的海面,说,不。
“肆意妄为,随性而活,有许多人求也求不来。只是,你愿意去面对的这个真实的世界,却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单纯。”
千觞笑了一声,放开他的手臂:“所以呢?安静的山水如画,奔腾的洪流入海,奇诡的幽深雨林,人也好,妖也好,甚至魑魅魍魉,处处有想象不到的地方。但最想不到的,还是你,欧阳长老。”
少恭听着,仍冷笑着。就算一时不置可否,终于也有这样一刻么。千觞用这么冷酷的口气跟他讲话,鄙弃淡漠,还有着受骗般的愤懑。
少恭说:“千觞觉得我该是什么样的呢?”
“是青玉坛的长老,是流落江湖的医者,还是冷酷无情的刽子手。或者……根本不是人。与水妖同流合污,视人命如草芥,你所能想象的,最不堪的是什么样,我就比那更为不堪,更为令人不齿。”
令人不齿到……为了图谋焚寂,不惜牺牲乌蒙灵谷所有人的性命,也不惜欺骗任何人吗?千觞很想这样问。这么想的时候,也不禁感觉胸中有怒火燃起。只是出于对这自在生命的喜爱,毕竟人之本性,无有不同。
少恭靠近过来,那张清俊的脸在月下波光映照中,蓦然显得森冷:“要不要,看看我这丑陋的身体,看清楚,你所愿意与之为伴,倾心信任的欧阳少恭是什么样的……怪物。”
怪物,非人,充满未知的可怖。
千觞突然感到胸中刺痛。回忆从黑暗的世界里喷薄而出,杀戮、鲜血、魂魄,被祭奠与献祭的所有生灵。莫名的愤怒,并不因为这人有多可恶,而是既然可恶了,为何还要这样恶意的让他知道,恶意地试探着他的底线。
他想起来了,失去的记忆,已在某一刹那由碎片拼接为完整的画面,渐渐清晰,震动心魂。可是……难以置信。他做不到,即使是真的,他如今还能做风广陌会做的事吗?复仇、主持正义、维护天道?
千觞提起手来,狠狠揍了少恭一拳。
少恭被打得倒退出几步,因为没有抵抗,一时头晕眼花。这家伙……是认真的,直接打脸,把嘴角都打裂了。
千觞说:“你……到底是谁……”
少恭微微喘息着,呼吸有些发抖。
千觞没有等到回答。
少恭转身走开了。仿佛是想说的,却终于没有勇气。走的时候,手还捂着脸颊。
琴最善感,同样的曲调,即使抚弄过无数次,每每仍有微妙不一的细致感触。
被背叛也是同样。明明这颗心已经冰冻三尺,还是会真切鲜明地感觉到每一丝痛楚和依恋。每一次,每一世。
痛恨如此软弱,痛恨如此丑陋,痛恨如此的生命。痛恨……不得不这样活着。
夜中,少恭又在弹琴。
声音很轻,只能偶尔听得几声。琴声晦涩,如堕泥淖。
尝试着靠近,反而把彼此更远地推开。千觞觉得,自己所能从少恭的琴声中听懂的已然越来越多,但正因如此,那全无负担的悠然快乐也消失不见。
许多年了,少恭不曾非常热情地对待他,只有很淡很淡的,很小心的情谊,克制地流露着。若要说那是一个无情的人,绝对不是的。
若无情,就不会不敢说出自己是什么,也不会在被打的时候,流露出那种伤心和孤独的神情。不仅仅是因为今夜,那眉眼之间,似已有万年光阴。
太过在意所以必须亲手毁去,太过渴望所以要断然拒绝。是不是不走这一趟,还可以维持得更久一些?
人生若只如初见,又是不是在说这样一种情境呢。
旭日初升,抵达南海炎洲。迎面而来一片火焰般的浓雾,遮去了往内窥看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