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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极来到关雎宫的时候，海兰珠刚刚从一阵猛烈的咳嗽中活过来，脸色煞白，几乎不能开口说话。
“又咳了？”皇太极的心痛显而易见，“药都吃了吗？”
采苹见皇太极突然转头问话，忙跪下回道：“回皇上的话，药都是按时按量吃着的，娘娘咳嗽时也用桔梗、白果泡了水喝，只是娘娘一日总要咳那么几次，午后尤甚。”
“别听她的，皇上，臣妾这几日觉得好多了，”海兰珠打断采苹的话，撵了她下去，“去给皇上端些汤药来，你便去歇着吧。”
皇太极闻言一笑：“如今你病着，倒是我要陪着吃药了。”
“太医说的，臣妾这病终究是难根治了，万一皇上跟我待久了，也被传染了怎么办？”
“听他们胡说！”一提到太医，皇太极就没好气。
“谨慎些总是没错的。”海兰珠心里想着哲哲的嘱咐，一直在找机会引起话茬儿，“对了，臣妾病了这数月，怎么皇上也偃旗息鼓了吗，都不见去战场？”
“倒没见哪家娘子把相公往战场上撵的。”皇太极心如明镜，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小心思。
海兰珠却不依不挠：“那就是其实还在打仗了？皇上为什么……”
“是皇后还是庄妃跟你说了什么？”皇太极不悦，“战场上的事，朕自有计较。”
“皇上，您是知道的，臣妾几时过问过政事？”海兰珠并没有因他的不高兴而退缩，“只是此番，莫说王爷将军，便是后妃妇孺也都知道，如今征明之势，恰似弩箭乍离弦，正是需要皇上您的时候。皇上若是为了区区臣妾，流连于后宫，让臣妾于心何安？”
她有些着急，说得快了，气又喘不匀了。皇太极赶紧倒了水喂她。
“你看看你，说两句话便这样难受，叫我如何放心！”
“臣妾的病是落下了，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她润湿了嘴唇，接着说，“若是臣妾一直不好，难道皇上便要一日守在这关雎宫吗？皇上倒是乐得清闲，臣妾只怕是要担那红颜祸水的骂名了。自古亡国昏君或可被人遗忘，但褒姒、妲己之名却是常被人挂在嘴边，遗臭万载的。”
“在你心中，我竟是昏君？”皇太极愠怒，他自然不是真的气她，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话。
她慌忙解释：“自然不是。臣妾只是想说，前阵子皇上不还让臣妾抄《女诫》吗？臣妾愿成为皇上的班婕妤。或是臣妾有能耐，更愿成为皇上的妇好，替皇上分忧分劳。”
皇太极听她这番说辞，终于还是笑了：“你呀，还想当妇好？先把身体养好，不要让我担心吧。”
“那皇上……”
“我答应你，等你身体好点儿，我自己会亲赴前线，一举拿下明朝的江山！”
“嗯，若是皇上御驾亲征，能否再答应臣妾一个要求？”海兰珠又想起一件事来。
“何事？”
“就是如意与喜鹊，这几个月，罚也罚够了。臣妾还是想要她们回来，有她们在，我心情也能好点，说不定病还能快些好。”
皇太极摇头：“那两个冒失鬼，若不是她们不好好照顾格格，你哪里会生病？”
“皇上，求求你了。”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臣妾真的很想要她们两个回来。”
皇太极最看不得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几乎要把他的心都融化掉，只得改口道：“行吧，明天就让采苹去叫她们回来。你啊，心里能不能不要时时刻刻惦记着别人？”
“我没有，我只是习惯了她俩的照顾。”海兰珠柔柔的声音，凑近皇太极道，“我时时刻刻惦记的，只有皇上一人而已。”
他气结，满足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
“如果我去战场了，你要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药，按时休息。等我回来，要见到一个健健康康的你。”
皇太极紧紧抱住她的身体，因为生病，她已经瘦若无骨，他就这么抱着都能感到她是多么的虚弱，多么的难受。
海兰珠淡淡一笑，捧起他的脸，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来，俱是言轻语暖：“皇太极，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我会养好身体，等着你回来。”
看着她逞强的样子，他心乱如麻，他放心不下她，但战场上却也是不能再拖了，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的八旗将士们还指望着他，等着他御驾亲临，一声令下，摧枯拉朽，力克大明。
是夜，皇太极陪着海兰珠静静地坐了一宿，两个人谁也没有睡意，絮絮叨叨的，又回忆起从前点点滴滴的时光。一幕一幕，仿佛都近在眼前——
“将来汉人的江山都是我们的，何况诗词文赋、服饰妆容！”——那是他为她说的第一句话，从此陌路渐成知音；
“海兰珠，你喜欢汉文，不会不知道你的名字译成汉文是海兰珠吧。”——那是他第一次唤她做海兰珠，还收了她做徒弟；
“四爷听了，一句也没多说。只嘱咐奴才把书带给您。还说，得空让奴才帮您还书取书。”——那是他第一回想法子用文字传消息给她，让她忐忑的情绪得以安定；
“喜欢他的诗吗？喜欢哪首？吟来听听。”——那是他第一次借哲哲之名到别院看她，还考了她李义山的诗词，一首锦瑟，缠绵悱恻，句句是诗情，也句句是心声；
“这茶味道挺特别，清新而甘甜，回味也不怎么苦，是什么茶？”——那是他第一次和莽古尔泰一同到她的别院，从那时起，他们三人有了一段奇妙的相处时光，平平淡淡，却甚是难得；
“在你看来，这不是一件‘大事’？……海兰珠，你真的希望我娶她吗？”——那是他第一番表白，在她第一次回科尔沁省亲之时，往日种种，皆成情根深种，而木讷如她，只不过是人世的浮萍，命运从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你一口一个奴才的，觉得这样叫着很痛快，是不是？”——那是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生气，气她的冥顽不灵，而她的心中又岂是真的无动于衷；
“按说这是你的家事，我原不该过问，但是侧福晋和我府里两位福晋是嫡亲，所以又忍不住多了些关心。你这么着一直让侧福晋另居在别院，莫说是哲哲她们，就连科尔沁部也有所不满啊。”——那是他初登汗位，第一时间想着的是为她求了这个情；
“大汗叫的是，海——兰——珠。”——那是她第一次从布木布泰口中知道，他夜间的呓语竟是呼唤着她的名字，她为此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走的路竟越变越艰难；
“我即日拟旨，废除博尔济吉特·哈日珠拉之贝勒侧福晋封号，遣返蒙古科尔沁部。”——那是他为了她而下的第一道旨意，却是一个让她痛不欲生的决定，那时的她并不能理解他希冀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更没有让自己凤凰涅槃的勇气；
“海兰珠，问清楚你自己的心。而我，一定会接你回去。……我，爱新觉罗·皇太极在此起誓，今生今世一定要娶博尔济吉特·哈日珠拉。”——那是他第一次独自跑到科尔沁看她，还有他许下的誓言，宛若魔咒，在她快乐时，彷徨时，悲伤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
“只要你记住，你，是我要的人。”——那是他第一回帮她做了决定，把她强留在了盛京，还在旧时的别院，却已开启了新的人生；
“你不是那只兔子。就算现在看似我和三哥在争夺你，但你不是猎物，你是我想要好好珍惜，好好爱护的人。”——那是他第一次和莽古尔泰一起带她去打猎，莽古尔泰赢了兔子，而他，牢牢把握了她的心；
“将她遣返的是我，让众人不许向你提她的是我。”——那是他第一次为了她跟莽古尔泰起了正面冲突，他挡在她的身前，就像一道最坚实的屏障，让她再也感受不到受伤害的痛楚与绝望；
“不全是，就是想看看你。整晚上都见你闷闷不乐的。”——那是他宿在别院的第一晚，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日子开始变得不一样起来；
“你如此为我担心，我真的很高兴。……说明你在意我啊。……都承认我是夫婿了？”——那是他第一回带她上战场，他深深亲吻了她，前世今生的情缘都融化在那样的缠绵之中，让她再也舍不得放手；
“江山唾手可得，你也近在身旁，这一生还有什么渴求。”——他们终于大礼婚成，喜结连理，再多的曲折，再多的苦涩，为了这一刻还有什么不值得；
再往后，他是夫，她是妻，他要的，她都愿意，她给的，他无不动心……之后的一切，世事艰辛，命途多舛，有君相伴，纵苦也甜。
这静谧安详的一夜，仿佛天地万物都留驻，时光回转，停顿，蔓延，他与她从初初相遇开始，便已注定此生相依，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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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臣们的轮番进谏和海兰珠的不断催促下，皇太极终于决定出征了。八月，松锦战场已成胶着之态，明总督洪承畴以十三万大军援锦州祖大寿所部。皇太极快马加鞭，疾驰六日抵达松山，环城而营，遂成坚垒，切断了明军粮道，断绝了洪承畴的归路，坐等明军举白旗投降。
海兰珠自皇太极出征之后，日渐觉得头重脚轻，浑身乏力，终日里无法下床，除了躺着还能舒服些，稍稍坐起便觉累得很，经常是咳起来就没法停住，愁得喜鹊直掉眼泪。
“娘娘，您快点好起来吧！只要您能好起来，奴才愿意一辈子待在辛者库，洗衣、擦地、刷马桶，做什么都可以！”
如意和喜鹊日日在海兰珠床前赌咒许愿，只盼她能好受一点点。
“两个丫头又在胡说吧，”她气若游丝，却还带着淡淡笑意，“你们还这么年轻，将来还要嫁了好人家享福的，怎可在辛者库蹉跎了韶华。我若能好，那是上天眷顾；若不能好，也只是我自己福薄。我要你们都好好的活着，知道吗？”
两个丫头连连点头，满心感动，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娘娘，您都这样了，还是让奴才去禀告皇后吧。”采苹适时劝道。
“千万不要，”海兰珠阻止她，“我生病，自有太医看。告诉皇后，她也不能瞧病，只能白白担心。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何苦让皇后再为我伤心？”
采苹听她执意如此，只好作罢，带着两个丫头为她熬药去了。
海兰珠独自卧在床上，心知自己已是病入膏肓。她并不是惧怕死亡，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可她真的害怕等不到皇太极归来。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后悔劝他出征了，若她自私一点，或许皇太极就能陪在她身边，习惯了他的如影随形，她好像已经不能够独自面对这样前所未有的孤独、凄冷与恐惧了。
躺在床榻上，胡思乱想更让海兰珠心绪难平。心如刀绞的滋味，让她又痛苦地咳起来，声嘶力竭的咳嗽，一度连她自己也觉得，仿佛是要将心肝脾肺都咳出来。
“娘娘，您没事吧？”
喜鹊闻声快步跑进来，轻轻扶起她，倒了水，递了帕子。
可手还没伸过去，海兰珠兀地一吐，从未有过的苦涩腥咸从她的唇间喷出，鲜血霎时沾满了床褥。
“娘娘！”
喜鹊大惊失色地叫嚷起来。
采苹和如意也应声而入，见此情形，都吓呆了。
还是采苹镇定了下来，吩咐两个丫头：“喜鹊你看着娘娘，如意你去叫太医，我去通知皇后。”
三人分头行动起来。海兰珠此刻倒是平静了。既然注定命不久矣，她又有什么好惊惊乍乍的呢？
“娘娘，您坚持一下。太医马上就来了。”喜鹊带着哭腔，安慰着她。
太医几乎是被如意拖着进了里间。喜鹊语无伦次地跟太医说明了情况。太医看到眼前的情形，心里已是凉了半截，赶紧掏出脉枕请了脉。
“怎么几日不见，竟如此严重了？”
哲哲也赶了过来。听到采苹的回话，她已是焦急万分，如今见到眼前的情状，更是心急如焚。
太医见哲哲驾到，转头要拜，她一把拦住：“你忙你的。”
海兰珠也实在没有气力起身问哲哲安，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神示意喜鹊去招呼哲哲。
“如今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哲哲看到她的样子，赶紧阻拦，“你这孩子，病成这样就一个人硬扛着，一声不吭的，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如何同皇上交代啊？”
虽然早已同伺一夫，但在哲哲心里，海兰珠永远是那个惹人怜爱的小侄女。当初海兰珠错嫁三贝勒府，正是哲哲做的媒，海兰珠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她也一直为此深深自责，直到她知道皇太极属意于海兰珠，她才彻底安下心来，觉得海兰珠终于有了苦尽甘来的出头之日。
可现在，看到她痛不欲生的样子，哲哲的那种难过与自责又涌上心头，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老天就不能多眷顾一下这个坎坷一生的姑娘呢？
“皇后——”
太医打断了哲哲的思绪。
“怎么样，太医请讲。”
太医做了个“请”的手势，表示要借一步说话，哲哲会意，领着他出了里间。采苹带着如意和喜鹊，也一同跟了出来。
“怎样？”
“怕是……不好。”太医沉重地摇头，他心中庆幸这会儿皇太极不在，否则脑袋能不能保住都难说，“娘娘咳出的血若是黑红之色倒还好，可如今娘娘咳出的是殷红之血，可见脏腑都已俱损，怕是回天乏力了。”
“什么？！”哲哲闻言，连退了好几步，幸得采莲扶住，才没有失掉重心。
太医叹道：“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尽人事，听天命”——这话从太医嘴里说出来，便等于是判了死刑。在场的人都听得真真的，哲哲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如意和喜鹊早已是泪流满面。
良久，哲哲才长叹一声，问道：“还有多久的光景？”
“少则三五天，多也不过旬月。”
“你……去尽人事吧。”哲哲扬手，让太医退下了。
她伫立了好一阵，才平复了情绪，对几个丫头说：“你们也别哭丧着脸了。”
哲哲走进里间，海兰珠已经累得睡着了。她靠近坐下，凝视着海兰珠苍白的病容，怎么都不能相信，华发已生的她竟要送走眼前这黑发人了。而更让她踟躇的是，如今皇太极正远在锦州，坐镇指挥着至关重要的一战，她该不该传消息过去呢？
“姑姑——”海兰珠忽然惊醒，看到守在榻边的哲哲，脱口而出的是最熟悉的称谓。
“你这孩子……”哲哲无法再说下去，不然她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就要流下来了。
“姑姑不必为我伤心。”海兰珠握着她的手，“其实我早已知道，自己大限将至……”
“说什么傻话！”哲哲打断她。
“我知道的，但我不怕。”她缓缓地说下去，“我并非看淡生死，只是天意如此，造化弄人，我也惟有认命。在我心中，我一直觉得，这一生有哥哥的保护，有姑姑您的呵护，还有皇上的守护……也就值得了。惟一的遗憾，只是我没有能够为皇上留下一儿半女，连个孩子都留不住……”
“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哲哲几乎要捂住她的嘴，“哪能天数未尽，自己先放弃的？你会好好活着，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姑姑不必费心劝我。姑姑宅心仁厚，明里暗里一直帮着我，我无以为报，道谢亦是多余，我欠姑姑的恩情，也只能来生再报了。”海兰珠每说一句，都要耗费不少气力，但她生怕今日不说出来，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我还有一事想求姑姑。”
“我不会答应你的。有什么要办的，你自己好了自己办。”哲哲紧紧拉着她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求姑姑，若是我走时，皇上还没回来，请姑姑一定要告诉皇上，切勿为我悲伤，花会凋零，星会坠落，我也会离去，早晚而已……况且，即便离去，我也是带着他的怜惜与爱，我今生很幸福……”
哲哲含泪点头。她再无法听下去，起身吩咐采苹：“你们好好照顾宸妃，本宫先回宫办点事。”
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111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