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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1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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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哲快步离开了关雎宫,她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海兰珠痛苦的样子。她所能做的,是尽快通知皇太极,不能让海兰珠带着这样的遗憾孤独离世,更加不能让皇太极连海兰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慎重起见,哲哲令采莲急召范文程入宫,依他的主意遣词措句,尽量写得紧迫而不至悲切,好让皇太极能妥善拿捏轻重缓急。
信写好,哲哲立即传令正黄旗的内侍卫长快马加鞭,往松山送去。
一定要等到皇上回来啊!哲哲在心中为海兰珠祈祷。
海兰珠在喜鹊的服侍下,渐渐入了睡。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蓝天白云,有草原羊群,阳光下的敖包彩旗翻飞,她与皇太极踱步在漫漫苍穹下,绵绵山野间。梦境,美得让她几乎不愿再睁开眼……
“水——”海兰珠在梦中呓语。
守在旁边的人赶紧端来了水,扶起她慢慢喂下。
海兰珠半张开眼,感觉眼前模模糊糊的身影不是如意不是喜鹊也不是采苹,她费力地定睛看了看:“素锦?”
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的草原,所以身边的人也变成了素锦。
“是我,格格。我是素锦。”
素锦的泪水簌簌地下落,滚烫的泪珠滴到海兰珠的手背上,她才确信了自己身处现实之中。
“素锦,你怎么来了?”
“早前听王爷说格格病了,所以王爷这次前往锦州,我便央了王爷带我来盛京探望格格。”素锦哽咽着说道,“原想着等我到了,格格指不定都已经好了,谁知——谁知……”
“素锦,不要难过。”海兰珠毫无血色的脸上还挂着淡淡浅笑,“你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没想到最后还能看见你……”
听她说“最后”,素锦的泪再次决提。
“我说我如今怎么都不哭了,敢情我的泪都让你流了。”海兰珠勉力说笑着,却只听得旁人更加难受。
“格格,我来晚了。”素锦抱着她,索性哭了个痛快。
“你来得挺及时的,有你陪着我,也好让那几个丫头去休息休息,她们也守着我好几天没合眼了。”
素锦连连点头:“我哪儿也不去,就陪着格格。我已经跟皇后娘娘也说过了,她同意的。”
如果等不到皇太极,那么素锦也算是上天给她的一丝怜悯、一分慰藉了。让素锦嫁给吴克善,海兰珠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做得最坚定也最正确的一件事。
而对素锦来说,她原本只是个被人弃诸荒野的流浪儿,是海兰珠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一个名字,最后还给了她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归宿。没有海兰珠,也许她的人生只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可是此时,素锦看到这个带给自己幸福与圆满的人,如今奄奄一息的样子,她多么希望生病的那个人是自己!
“格格,要不,我陪您睡一会儿?”
“好啊,”海兰珠回道,可转念一想,让素锦陪自己这个行将就木的人睡,终究是不吉利,于是马上改了口,“还是算了,我自己躺着就好。”
素锦觉出她的顾虑,也不与她争辩,解了外裳,钻进了被子。素锦凑近她的身旁,躺了这许久,她的身子却依然是冷冷的,素锦不动声色地尽量靠着她,好多给她一些暖意。
“格格,我真希望我们都长不大,年少的日子是多么无忧无虑啊!”
“可是不长大,你又怎会嫁给哥哥呢?我又——怎会跟了皇上呢?”
“皇上——很早就喜欢格格了吧!”素锦一直想要问的话,到这时才说出了口。
海兰珠笑而不语,默认了她的话。
“如果格格一早便跟了皇上,或许会比现在好得多吧!”
“世上有这么多痴男怨女,因为情厚缘悭而错过一生,我与皇上不过是经了些磨难,缘结今生已是有情人最大的福分。”
“可是格格不觉得这种种,代价太大了吗?”
海兰珠轻声一笑,说道:“汉人有句话,叫做‘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一生能得一人同心,夫复何求?”
素锦唏嘘,不禁也觉得海兰珠今生能得遇皇太极,也算是不枉此生。
姐妹俩喁喁私语,相拥入眠。翌日清晨,海兰珠早早便睁开了眼,素锦觉轻,身旁一响动,她也马上惊醒了。
“格格,这么早就醒了?”素锦睡眼朦胧,“怎么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许是担心睡久了就醒不来了,所以总是断断续续的,没多久就醒了,醒了便再难入睡。”
她尽量说得轻巧,可素锦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是滋味。
“今日看着格格脸色不错。”素锦一半是安慰,一半也是确实觉得她今日的面色看起来比昨天好多了。
“嗯,我自己也觉得好些了似的。不如你扶我起床,活动活动?”
素锦听她这么吩咐,赶紧下床自己收拾好了,又帮她穿衣洗漱,扶了起身。
“格格可以吗?”素锦还是担心她的身子。
“挺好的。整天窝在床上,也怪不舒服的。”
海兰珠久未落床,先站定了一会儿才迈出步子。
素锦见她兴致挺高,于是提议:“今天天气也不错,要不我扶格格出去走走?”
“也好。”
见她饶有兴致的样子,素锦忙出外告知了采苹,带上如意与素锦,一同陪着她出了院子。
几个人走着、走着,竟随着海兰珠的脚步,到了御书房前。
喜鹊问道:“娘娘要进去吗?”
海兰珠想了想,才点头说:“去坐坐吧,走了一会儿,我也累了。”
御书房当值的太监见海兰珠到来,自然不敢阻拦,为她开启了房门,请了她入内。
病了这几个月,海兰珠甚少踏出关雎宫,更别说来御书房了,连书都已经很久没摸过了。她静静坐着,不由想起那次皇太极罚她打扫御书房,还说要把御书房的里里外外全权交给她,想到这里,海兰珠不由心下一叹,只可惜她连这小小的事儿都承担不了,说是将御书房从今以后与了她,也不过就扫过那一回尘而已。
海兰珠拿起案上的毛笔,一旁的素锦问:“格格可是要写字?”
她点头:“好。”
素锦为她摊了纸,又碾好了磨。
海兰珠醮了笔,她原本只是想随意写几笔就当练练字,并没想好要写什么,只是笔落纸端,自然而然便写下那一首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写完,海兰珠又轻轻在心中吟了又吟。李义山的诗里,她最爱这首,皇太极也说她给他的感觉也最像这首,至美而清冷,至情而幽深。没想到这首诗果然成为了她的谶语,仿佛她这一生的写照。
思至此处,海兰珠悲从心中来。她并非感伤她今生的命运,只是害怕若她离去,所有关于她的惘然追忆,终会落定成皇太极的桎梏。这是她最不愿意发生的一件事。
海兰珠放下笔,忽又剧烈地咳起来。素锦、如意齐齐上前,却帮不上任何忙,她接过帕子,口中的鲜血还是溅到了面前的纸上。
素锦自是顾不得案上的笔墨纸砚了,赶紧着如意去叫太医,又喊上当值的太监背着海兰珠,速速地回了关雎宫。
留值的采苹见到海兰珠被太监扛了回来,心中大叫不妙,连忙让喜鹊去清宁宫通知皇后,自己与素锦一同,服侍着海兰珠重新躺回了床上。
“格格,格格您不要紧吧。都是素锦不好,素锦不该撺掇你出门的。”素锦急得大哭起来。
“与你不相干的,是我自己想要出去。我想,我想我是过不了今日了,自然,自然是要再出去见见阳光的。”海兰珠喘得厉害,断断续续地说着。
“格格,您好好休息,别说话了。”
采苹上前拉开抱着海兰珠的素锦:“素锦姑娘,你别哭了,先让太医瞧瞧。”
素锦见太医到了,赶紧让了道。太医这才上前请了脉。哲哲也紧赶慢赶地过了来,同来的还有布木布泰。
太医一边探脉,一边摇头。
布木布泰看着海兰珠难受的样子,也甚是不好过,她着急地问道:“太医,姐姐怎么样了?”
太医站起朝哲哲一拜。
“怎样?”哲哲问,声音已是充满绝望。
太医摇摇头。
“不——”布木布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声音发出来。
喜鹊几个小丫头更是哭着跑出了房子。
“格格——格格——”素锦挣脱开采苹的手,又扑到了海兰珠身边。
“别哭了,素锦——”海兰珠一句一喘,“让我跟,跟姑姑说说话。”
哲哲闻言,示意太医退下,亲自走到榻边,牢牢握住海兰珠的手:“孩子——”
哲哲甚少在人前落泪,可是此时此景,还让她如何能忍!说完这句,她已是情难自禁,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姑姑,我、我不要紧的,您别伤心。您是我见过最宽厚、最和善的人,总让我想到额娘,或许我这么、这么说并不妥当,但我此生能得您的庇护,我觉得很、很温暖……”
哲哲含泪点头,布木布泰也趴到海兰珠的头旁,失声哭起来。
海兰珠转头看着布木布泰,坚持着说道:“妹妹,我、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可是世事阴差阳错,当初我并不知道……你、你不要记恨我……”
听她这么说,布木布泰哭得越发伤心了:“姐姐你别说了,别说了……”
“好好爱月儿,好好带大福临,他、他会有出息的。”
“我会的,我会告诉月儿,你是最爱最爱她的额娘。”
海兰珠又看向素锦,素锦忙凑到她跟前:“素锦,告诉、告诉哥哥,我很想他,也很想科尔沁。”
素锦泣不成声地使劲点头。
“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哥哥和孩子。”
“格格,你休息一会儿吧。”
海兰珠摇摇头,不愿意歇下来,又朝一直握着她手的哲哲说道:“皇后,姑姑,我、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孩子——你再坚持一下,皇上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很快,很快就到了……”哲哲安慰她。
“也、也许等不到皇上回来了,不过没有关系,我这衣衫不整、病怏怏的样子,他、他看不到,也好。还请,还请皇后别忘了转告皇上,切勿为我,为我悲伤……”
海兰珠说完这句,只觉心头大闷,异常难受,眼前一片模糊,如入朦胧之境,身边的人景全无,只见一片暖暖的日光之中,皇太极正面带微笑的朝她走来,她伸出手,却是怎么也触碰不到他,她看到他的嘴一闭一合,正吟着她最爱的那首诗,于是也跟着他诵起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感觉她的手终于触到了他的,十指交握,相交相亲,她终于可以闭上双目,幸福地笑了……
“格格——”“姐姐……”“宸妃!”“娘娘……”
可惜,所有人的呼喊,海兰珠再也听不见了,她已平静安详地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那里,幸福或许会来得更容易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