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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雎宫。哲哲、布木布泰、素锦、喜鹊……团团围在海兰珠的床榻旁，她面带着淡淡的微笑，完全不像是已经去世，仿佛只是睡着了。可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皇上驾到！”
外间忽然传来太监嘹亮的通报声。
所有人都瞬间立了起来，可是没有人迎驾，也没有人吱声，连哲哲都只是默默伫立着，看着皇太极一路跑着，跌跌撞撞地进了来。
“皇上——”哲哲哽咽着，好容易才将这并不复杂的几个字说出了口，“请节哀。”
“不！”皇太极嘶吼着，冲到海兰珠的床畔。
连哲哲都从未见过皇太极如此失态的样子。
“皇上，宸妃说，请您不要为她悲伤……”
皇太极冲所有人怒吼道：“滚！你们都给朕滚下去！”
他发了疯似的，不再理会周围的人，抱着海兰珠的身体，头埋在她的胸口，不愿起来。
哲哲见状，示意周围的人跟她一同退下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等我……你醒来啊……你不要睡！”皇太极低声悲鸣，“都怪朕，怪朕的马跑得太慢……朕命令你醒过来。你跟朕保证过的，你会还一个健健康康的海兰珠给我！”
男儿泪，最是伤情。跑死了八匹马，可还是没能让她最后再看一眼他，这样的遗恨叫他如何能忍？皇太极蜷身在海兰珠的身侧，呜咽声不绝于耳。
久久。哲哲才带着素锦又进了里间，扶起皇太极，坐到一旁的榻上。
“她……”他如鲠在喉，语焉不详。
哲哲却已然会意，轻轻说道：“宸妃去得很安详，没有痛苦。”
皇太极埋首在哲哲怀里，不住颤抖。
“宸妃说，花会凋零，星会坠落，她也终会离去，请皇上不要为她悲伤。她很爱皇上，所以不希望皇上为她伤心。”
“她最后……可有话留给我？”
哲哲示意素锦回答皇太极的问话。
素锦上前跪下回话：“格格跟奴才说，缘结今生已是有情人最大的福分，格格很爱皇上，一心一意都是皇上。格格早上醒来，还去了御书房，她说皇上原是嘱咐她，皇上不在的时候就让她待在那儿，可是她却只能窝在床上……”
皇太极打断她，问：“她去了御书房？”
“是。”素锦忙回道。
“下去吧……”皇太极眼神黯淡，又朝哲哲说道，“这儿就拜托皇后了，朕……想休息休息。”
“好。”哲哲点头。
皇太极独自起身，离开了关雎宫，朝御书房走去。他无法再在关雎宫多待下去，那里的一景一物都足以剜掉他的心，更不论那床榻上永远再不会睁眼的人儿，简直要了他的命。
御书房里，还是海兰珠离去时的样子。皇太极一眼就看到案台上她写下的字。斑斑血迹下，是哪首他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皇太极摩挲着她的笔迹，一句一句的读，一字一字的吟。她的泪，她的血，她的心，她的一生，都融在了这里，都在这里。
“海兰珠……海兰珠……海兰珠……”
到了最后，如同最初，皇太极所能做的，只是声声呼唤她的名字，海兰珠。
只是再也不会有人听，再也不会有人应。
太阳落去，月亮升起。六天六夜，皇太极不吃不喝不语不睡，只痴痴地对着那副字，眼中都要浸出血。
哲哲没有法子，只能强行跪在皇太极脚边劝道：“皇上，您吃点东西吧。您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
“朕……还要身子做什么？”他声音嘶哑，眼神空洞。
“皇上，臣妾说句大不敬的话，您这样不仅是违背了宸妃的心愿，也是陷她于万劫不复啊。”哲哲豁出了命强谏，“若是皇上跟着宸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岂不是让她白白担了那红颜祸水之名吗？即便是皇上愿为宸妃担了那昏君之名，又怎忍心宸妃淹死在文人墨客、山野村夫的唾沫里？”
皇太极哑然失笑：“皇后知道吗？宸妃当初劝朕去战场，也是你这番说辞，说不愿成为遗臭万年的褒姒、妲己……可是，早知如此，朕宁愿她担了那身后的千古骂名，也决不会去松山。”
“但是，如今她已经去了，皇上这样也换她不回了。”
皇太极置若罔闻，只自顾自叹道：“孰不知，红颜并非祸水，红颜只是——多薄命……”
哲哲懂他切肤的悲痛，却不能再由着他放任下去：“皇上，宸妃已经在关雎宫停灵六日了，明日就是头七了，须得下葬了……”
皇太极不欲哲哲再为难，点了点头。哲哲为他摊了纸，研好了磨，又醮了笔放在一旁，便径自退下了。
皇太极瞪着白纸，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往日种种涌上心头，他恨自己给她的太少太少，如今写再动人的祭文又有什么用？久久，他才勉强下笔，却是一蹴而就——
“尔生于乙酉年。享寿三十有三。薨于辛巳年九月十八日。朕自遇尔。厚加眷爱。正欲同享富贵。不意天夺之速。中道仳离。朕念生前眷爱。虽没不忘。追思感叹。是以备陈祭物。以表衷悃。仍命喇嘛僧道讽诵经文，愿尔早生福地。”
生前眷爱，虽没不忘；生前眷爱，虽没不忘。皇太极默默摇头，仅仅是不忘又于事何补？爱，是相守，不是不忘。
初祭之日，一身素服面容憔悴的皇太极，亲率文武百官及后宫嫔妃奠酒行礼，并亲自选定了海兰珠的墓地，朝向她的家乡科尔沁。同时，他追封了海兰珠为“元妃”，加谥“敏惠恭和”，册文曰——
“惟尔关雎宫宸妃，秉德柔嘉，持躬淑慎，侍朕以来，壶仪攸著。崇德元年，敕封尔为关雎宫宸妃。今仿古典，复加追赠，崇称隆号，慰尔幽灵，懿德徽音，扬于后祀，追封为敏惠恭和元妃。庶几有知，承我休命”。
只可惜，再多的文字，再多的封号，再多的祭奠，也抚不平皇太极心内的哀伤。其后，他大病了一场，在哲哲力劝下，也没有再重返战场。
崇德七年元旦，因宸妃丧，皇太极令免朝贺，罢宴乐，举国不许作乐。
二月，松山锦州大战告捷，洪承畴、祖大寿被俘后归降。因海兰珠之丧未过期，皇太极没有躬亲赐宴，令济尔哈朗、多尔衮在大政殿款待了二位降将。
七月，郡王阿达礼，辅国公紥哈纳等人因在海兰珠丧期私自宴乐，被处以了剥夺爵位、没收家产、罚银、鞭笞、贯耳鼻等刑罚。
然而，哀悼、禁欲与迁怒，并不能平息皇太极心头那莫可名状的悲切，她的魂魄始终与他如影随形。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往事历历在目，却皆成镜花水月。他不敢想起，却从不需要想起，一声叹息，一次凝眸，一个转身，她都在那里，海兰珠——就在那里。
崇德八年元月，几位贝勒并大臣冒死强谏，希望唤得皇太极对国事的激情。他在大殿上，被咄咄逼人的臣子堵得万般无奈，木木的从恍惚中凝神，叹道：“天生朕为抚世安民，岂为一妇人哉？朕不能自持，天地祖宗特示谴也。”
皇太极说此一句，是为不负祖宗家国；然而他的心，早已随海兰珠孑然而去。
自海兰珠去后，关雎宫便长年尘封，仅剩如意与喜鹊自愿照看着院子，维持着海兰珠在时的样子。皇太极再无力踏入关雎宫一步，只有御书房和清宁宫是他待得多点儿的地方了。
哲哲见皇太极终日郁郁寡欢，也不免忧心，时常劝解却没有什么效果。
“皇后，你觉得朕百年之后，江山该交给谁啊？”自从小八去世后，皇太极再没考虑过太子的问题，可如今他却不禁觉得自己应该要思考这个问题了，“豪格虽是长子，也是经历了不少征战，但他额娘出生卑微，加之他的性子也太过鲁莽，没有帝王之相……众皇子出众的也没几个，福临、博果尔那几个出身高的，却又都还小……”
哲哲打断他：“皇上，您正当盛年，皇子们都还年少，考虑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也是……”皇太极幽幽一叹，不再提这个话题，忽然起身向外走去。
“皇上要去哪儿？”
他恍惚地答道：“朕去骑骑马。”
说到皇嗣的话题，让他忍不住又想到海兰珠。来到马厩，竟正好看到双鲤。他牵过双鲤，跨上马背，同朝海兰珠的墓前去。
多少天了，日日数，夜夜念，离她故去已是多少天了。除了下葬那日，皇太极再也没有来过这里。虽然他时时刻刻无不在想，可是他却没有勇气走近。
一抔黄土，就将他与至爱分隔在生死两端。她满怀牵绊地逝去，他却毫无牵挂地活着。前尘如梦，阴阳两隔，情缘皆成空。
如果是情深不寿，所以让她早早离去，他真的希望她能爱他少一点、再少一点，哪怕没有也没有关系！
他不要此情成追忆，不要剩他独自一人在这世上怅惘。
“海兰珠……海兰珠……”
皇太极在海兰珠的墓前疾声悲号，他的呼喊在天地间回荡，声声泪，声声血，声声撕心裂肺。任他如何呼唤，也再不会有她的回答。他看不到她的泪，听不到她的笑，感觉不到她的喜怒哀乐，什么都没有，再也没有。
皇太极颓然地回到马背。雷声滚滚，大雨忽至，他策马在这暴风骤雨之中疾驰，任由冰冷的雨水浇湿浇透他的身体，还有他已全然麻木的心，已不可能再冷的心。
让皇太极庆幸万分的是，这一次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这一次再没有人能挽留住他，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回宫后，皇太极一病不起，于崇德八年八月驾崩于清宁宫。
在分开两年之后，皇太极终于与他的海兰珠重逢。
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113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