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陆小岳

15、第 14 章

　　大雨滂沱，天色昏暗。海边山崖间，一少年身背草筐，蹲于地上，正万分小心地从断崖间挖出一棵小草。仔细一看，上有一淡蓝小花。少年将花草放于鼻下，轻轻一嗅，脸露喜色。人已全湿，浑然不觉。
　　忽然一双浅紫色的布鞋出现在他面前。他尚未抬头，便欢喜道：“巫都，你来了吗？”把手中花草递上，又道：“你看，就是它了。叶狭长而花粉蓝，闻之，香气愉悦。”雨水顺着他眉骨滑下，睫毛上全是水珠，使得他的目光雾气迷蒙。他站起来，单薄细长的身形微微摇晃。看年纪，大约十六、七。脸色苍白中有病态的红晕。
　　少女接过花草，问道：“为什么擅自跑出来？” 少年眼神一黯，嘴上却道：“此花有宜人之效，可给你做香粉，也可放在茶中，益气补心。我已找了很久。”少女将花草还给他，道：“以后你一个人种花植草去吧。我不能再陪你了。”少年撇撇嘴，道：“他已经是奴隶了，你还把他当作宝。” 少女道：“是我太纵容你了。以后，你也要叫我‘主人’。”水珠顺着她左耳上的金钩往下滴，红色玛瑙晶莹剔透。
　　两个水人，相对而望，一个眼眸哀戚，一个神色漠然。淡蓝色小花从叶上掉下，落在二人脚边。

　　客厅里有极淡的月光，家具模糊的影子错错落落。周围寂静无声。清水继续在沙发上辗转反侧……

　　白云蓝天，艳阳妩媚。百花中两个四、五岁的孩童一追一逃，蝴蝶纷飞。女童抓住男童衣角，道：“你是我捡来的，我要追你，你不可以跑开。”瘦小的男童身子似乎很差，奔跑间猛地停住脚步，一时只顾喘气说不出话来。只见他胸口一起一伏，脸上颇有痛苦之色，肤色浅得有些病态。女童又道：“爹爹说，你是我的。我叫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等我认字了，还要给你起名字。”男童抬头，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女童道：“我叫巫都。巫是姓。”男童扁扁嘴，道：“那我也姓巫。”女童摇摇头，道：“你不可以。哥哥说奴隶是没有姓的。”
　　男童想了想，问道：“巫都，你有几个奴隶？”女童道：“你是我的第一个奴隶。”男童笑道：“他们说，你只有我这一个奴隶。”女童嘁一声，道：“你懂什么？以后，我还会收很多很多奴隶，比大哥和四弟都要多。”男童眨眨眼睛，问：“那你还会要我吗？”女童嘻嘻一笑，道：“大哥说你长得好看，向我要你呢。不如……”男童拉住女童的手，轻轻摇晃，道：“下次你再追我，我……不会跑了，不要把我给别人，好不好？”女童反手握住他的手，一股温暖传到他冰冷的指尖：“这可是你说的啊，那你也不可以跟别人跑了。你以后要一直跟着我。”
　　忽然远处传来清脆的铃声，叮灵灵灵灵……女童问：“你听见什么了吗？”男童迷茫地摇摇头。女童又听了一会儿，铃声不绝：“一定是大哥在玩什么新奇的东西，跟我过去瞧瞧。”没有回答。女童回头一看，男童不见了。两只蜻蜓飞过，视线转到花园深处，姹紫嫣红。再回到原地，女童也不见了……

　　叮灵灵灵灵……铃声还是在响。清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片白光……她立刻又闭上了眼睛。铃声停了一会儿，又响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电话。
　　她爬起来，四周看看，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走到电话机旁，一看，液晶屏上显示：9：37。她随手按下免提键。
　　“清水？”对方不无焦虑的声音立刻传来。
　　原来是肃。
　　“干吗？大清早的。”
　　“原来你还活着那，挺能睡啊，我拨了多久了……”
　　“哦。”
　　“昨晚几点睡的？”
　　清水揉了揉头皮，想不起来了。昨夜最后的记忆好像是看着毕的背影发呆。后来是怎么睡着的，什么时候睡的，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喂……”
　　“嗯？”
　　“昨晚担惊受怕，就怕你忽然不活了。”
　　清水道：“有小毕在，不用担心。”
　　短暂沉默。
　　“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上回好像说过了。”
　　“别误会，我只是基于旁观者的立场好奇地问。”肃的语气里不带多余的感情。
　　“你是说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
　　“这辈子他是我的初恋。”
　　“那上辈子呢？”
　　清水半醒不醒地道：“应该是爱人吧。”想了想又补充道，“他还没承认。”
　　“诡异。”
　　“是的。”
　　“太诡异了。”
　　“确实如此。”

　　放下电话，毕刚好进来。后面跟着他的管家。然后管家拎着大包小包去厨房了。毕指了指餐桌上的一张便条，道：“你妈回去前让我给你的。”
　　清水拿起便条，飞快地看了一遍，说是便条实在是有些勉强，简直堪比家书。通篇嘱咐他们要相亲相爱，又对他们经年的感情大加褒奖，还让清水近期要带小毕回家坐坐。其中一段话更是让清水眉头微蹙：
　　“不要怪老妈突袭啊。晓茜那丫头前儿个打电话来，让我过来看你一下。我问是什么事儿，又不说。你看，这也不是坏事，早点说不好吗？你爸和我还被你蒙在鼓里呢。”
　　清水放下便条，有一些郁闷。
　　小毕看她脸色不爽，不闻不问，只让管家按着他的要求将各色中点西点摆了满满一桌。清水走到桌边坐下，皱眉道：“又摆鸿门宴？”
　　“你怎么知道我摆的是鸿门宴？”小毕在她对面坐下，神清气爽。
　　“我昨晚梦到巫都了。”
　　“哦？”
　　“是不是你搞得鬼？”
　　小毕也不回避，道：“在主人复活当天，你的身体状态必须调节到和当时一样，所以你需要逐渐地恢复记忆。我只是稍微加了点暗示而已，至于能想起谁，按照什么顺序，还是要看主人。你看，我们时间也不多了，而你又不够努力。”
　　清水无奈一笑，道：“昨晚我还梦见一个人，那个人以前没见过。”
　　“他长什么样？”
　　“病歪歪的。”
　　小毕了然地点点头，道：“你看到的是弃。”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弃在主人心里排在那么前面……”
　　“弃？”清水瞪大了眼睛，“我读过他的传记，不过，他不是穆王朝代的人啊。”

　　“不是同一个人。你读到的是后稷。因为也喜欢摆弄植物、研究花草，所以主人照着后稷给他起名叫弃。你还记得那次走廊里的花香吗？这种香也是你的弃发明的。”小毕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清水想起梦中海崖上的画面，脱口道：“难道是……迷迭香？”
　　小毕点点头：“你喜欢它的清凉提神。喝汤的时候，总叫人放一些。弃又说它可以让你青春常驻，所以沐浴的水里也加。后来衣柜里也放，因为弃说可以防腐。”
　　清水无意识地拿起一个萝卜丝饼，慢慢地吃着。
　　“你以前就经常吃这种饼。”小毕却深深地看着她，“因为爱吃弃种的芦菔，你还特地把侍女的名字改为‘芦’和‘菔’。”
　　“鲁夫？”
　　“就是萝卜。穆王后来下令大面积种植芦菔，所以才有今天历史悠久的萝卜。以前萝卜可是很贵的。”
　　清水听得一楞一楞的。
　　“以现代的目光来看，弃在农业上的贡献还是很大的。可惜弃的身体一直不好，终年四肢冰寒。”
　　清水同意道：“是，他周身有一股腐朽的气息，容貌虽然不错，却没有贵气，略显阴柔。要用花来比的话，只有菊花的隐者之美，而无牡丹的富贵之气。他这样的身体，下那么大雨却还要出去找花草，太不爱惜自己了。”
　　“那天……他一半是赌气，另一半，却是为了你。是你让他三日内找到迷迭香，要不然你说要杀了他。”
　　“啊？”清水惊呼出声。
　　“看起来主人的魂魄已经强大起来了，你已经可以看得清他们的脸了。”小毕却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的震惊，只自个儿不无欣喜地评论道。

　　过了一会儿，清水小心翼翼地问：“弃是十二刀里的一个吗？”
　　“感觉到了？”
　　清水点点头，不无痛苦地道：“如果感觉没有错的话，他是最后一个下手的……”
　　“你的感觉没错。”
　　“他为什么那么恨我？因为我要杀他？”
　　小毕摇摇头，道：“不是。”
　　“那是为何？”
　　“弃和你的一个侍女要好，你把他们拆散了。”
　　清水呆住。
　　“你说弃象菊，其实你也像菊。但是不一样。弃像菊的凄苦孱弱，你呢，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后来你的命也很苦……”小毕轻描淡写的语气里，似乎有一种难以揣摩的情愫，“你以后还会梦到其他人。”
　　知道有十二个人这么恨自己并不好受，清水完全没有注意小毕此刻的话。今生她一向乖乖巧巧、明哲保身，岂料前世是这样的唯恐天下不乱？她紧紧皱起眉头，道：“我以前是很令人讨厌的人吗？”
　　“你不如问些更实际的问题。”毕的表情又冷淡下来。

　　清水更加不快，喝了一大口热可可，才好像重新镇定下来。她想了想，问道：“那么……为什么是十二个人？”
　　“站住十二个地支方位。”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身体条件、性格命运符合十二地支要求的人，同时，也必须是对主人至爱且至恨者。”
　　“为啥要至爱至恨呢？”
　　“情须至烈，才能使血液沸腾。‘巫之咒’原本就是血咒。”毕缓缓道，语气不复轻松，转而凝重，“要找齐符合要求的十二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千百年来只有主人才能完成‘巫之咒’。”
　　“咒，咒……”
　　“对，他们是在对你下咒，不是在私设刑场。”小毕只是淡淡道，“所以上次你理解错了。”

　　一阵晨风吹过，带来阳台上淡淡花香，缥缥缈缈，似有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