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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8 章 ...

  •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忽然下起了雪。细小雪点,落眉即化。片刻后,雪点变大,间夹冷风。清水打了个寒颤,肃颇不舍地放开了她。两人对视片刻,一个眼中是倏然而逝的激情,一个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轻嘲,彼此辉映,各自一笑。
      通过肃的瞳光反射,清水终于第一次(虽然说是间接地)看到了巫都的眼睛。巫都的眼底清明,秋光叠复,和云伴月,颇能摄人心魄。
      只这一对眼间,鹅毛大雪便飞扬而下。顷刻间,银叶素裹,天地一色。两人的身子早已冷却下来,此刻都簌簌发抖。肃无奈一笑,帮清水快速地穿上衣服,自己也胡乱穿上。清水抬头看天,颇为困惑。
      “我算过啊,今年北方的第一场雪应该是在十一月间啊。”清水话一出口,才惊觉又能控制这具身体了,那股神秘力量不知何时已不告而别了。
      远处似乎有“The Mummers’Dance”的乐声轻轻飘来。记得以前晓茜说过,如果恩雅是上天入地的仙女,洛莲娜便是林中蛰居的妖精。林中确实有妖精,妖精也确实唱洛莲娜的歌……现在,清水信了。
      We’ve been rambling all the night
      And some time of this day
      Now returning back again
      ……
      “我们快想办法回去吧。要不然真会冻死在这里。”肃把清水拉起来,圈在怀里。清水抬头看看他,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
      “也许我们可以寻着乐声回去。”清水建议道。
      肃眼睛一亮。
      两人转而往东走。
      “呃,虽然现在不是时候,但还是想告诉你,”清水一边走一边道,“前面和你做的……不是我!”
      “得了。”
      “真的不是我。”
      肃微微一笑,熟练地搂过她,下巴抵在清水额头上轻轻蹭摩,柔声道:“你的反应真的和一般女孩相反哎……你的初吻是我的,初夜好像也是我的,可为什么我还是感觉离你很远呢?”
      “因为,因为真的不是我,不是我呀……”
      清水还在那边手舞足蹈地解释。肃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清水以为肃生她的气了,顺着肃的目光望去,才知道不是这样。

      十几米外,小毕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面色如常,望之,却令人不寒而栗。他整个人悬在空中,乌发和衣衫随风而舞,轻灵似不可触摸,宛如雪中之仙,可惜多了一分诡异之气。他身周雪花凝而不聚,如受离心力般四散而飞,却不远离,渐成一个个白色漩涡。漩涡一个接一个合在一起,大至惊人,带着清越的破空之声向清水和肃席卷而来。所到之处,花草毁于无形,青石碎裂成沫,树木连根拔起。
      “毕,你疯了吗!”清水惊呼道,“你要杀了我们吗?”
      肃震惊地望着眼前的景况,一时说不出话来。
      “毕”,清水又叫道,“你在生气吗?是生我的气吗?”
      “我说过,这具身体在主人苏醒之前不可以受到损伤。”小毕冷冷道。
      雪涡已近,清水紧张地大声说:“我没有做任何事,是她,不是我!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刚刚短暂地苏醒过!”
      雪涡停顿了一下,下一刻却加速转来。小毕脸色更加阴郁,水晶般的眸子像蒙了层冰。雪涡已到清水和肃面前。肃在最后一刻握住了清水的手。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将二人包围。清水感到肃的手松了松,她勉强睁开眼望过去。肃表情痛苦,无数尖利的石粒正在他周身上下轮番攻击,衣服转眼间成了碎片,脸上一道又一道狭长的血痕。
      “放手,放手就能躲开!”清水高声叫道。
      肃没有放开清水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
      正急切间,一棵笔直高大的栎树向他们交握的手砸来,清水听到肃呼痛的声音,自己脑门上跟着一紧,便失去了知觉。

      白雪皑皑,天寒地冻。清水醒了过来。她站起来看看自己,身上居然没有伤口。衣服也变了,现在她穿着一件轻如白纱的长袍子,脚上未着鞋袜,已经冻成了粉红色。她撩起一缕自己的头发,居然是长发!摸摸额头,接近眉心的地方有一小块坑坑洼洼的。左耳上金钩玛瑙依然还在。这个身体是巫都的,还是自己的?她有片刻的恍惚。
      不见风雪席卷的痕迹,周围寂静无声,广袤无边,只有银白色的天和地。清水叫了几声“小毕”、“肃”,没有回答。看来是不会有人来救她了,站着不动也会冻死,她认着太阳的方向,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去。
      走了很久很久,依然还是看不见一个人。她的脚已经彻底麻木了,只是很机械地强迫自己往前走。周围景物一成不变,心底深处涌起一丝绝望,她再也不想支持下去了。清水眼睛一闭,倒在了雪地上。
      知觉还是有的,只是意志薄弱,等死而已。此时心底反而格外的宁静,发生过的事情一幕幕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她非常确定地感到,自己和巫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像现在这种情况,如果换成是巫都,可能远远还不至于放弃,应该还会赤着脚一路往下走去,直到遇到第一个人,直到遍体鳞伤、力尽气竭为止。她现在倒有几分希望巫都能够再次控制这具身体,或许那样的话,自己还有几分生机。
      忽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不知名的外力将自己推出了体外。清水的灵魂离开了身体,却没有远离,盘旋在空中,看着雪地里的自己——那个一动不动的白色人影。

      远处传来马蹄踏雪的沙沙声。十几个黑甲骑士尽速向这边奔来。当先两马体形高大,从马的前肩高度看,足有150公分,这样的马现代很少见了,不过据清水所知,西周出土的两匹马骨前肩高度都有140到150公分。史书上也记载,西周畜牧业发达,马种优于现代,可比国外马种。马上两个年轻男子,都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骑白马的男子皮肤细腻,眼睛大而亮,可眉宇间深有忧色;骑血马的男子气质温润,目光淡定,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贵气。清水仔细看看,都不认识。
      十几骑马将雪地里的白色人影围在当中。有人下马,上前试了试呼吸,跪而奏道:“禀太子、公子琉,太祝大人还有气,应该只是昏迷而已。”
      血马上的男子点点头,看来他就是太子了。白马上的自然就是公子琉了。
      公子琉明显松了一口气,带马走上几步,用马鞭扫了扫雪地里的人影,道:“夫人,还装死呢?快起来吧。”
      人影不动。
      公子琉冷哼一声,又道:“夫人,你还真敢逃啊?陛下说了,如果你在路上死了,太傅府全家上下不管老幼都得给你陪葬!”
      人影还是不动。
      白马围着她转了一圈,公子琉伏下身子,用一种阴毒的语气低声道:“你不理会我一家老少的死活,也不在乎你那心肝的性命吗?”见白色人影似乎微微有些气息了,他停了一停,又道:“若夫人不上祭台,必有人代你祭天。你说会是谁呢?横竖不过是个死字,何不死得荣耀些?你我好歹夫妻一场,你死后,我定会保你族人平安。”
      白色人影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在众人面上缓缓掠过。有人扶她坐了起来。她一只手撑着地上,另一只手支着额头,微微一笑。
      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子下了马,几步走到白色人影身边,柔声道:“巫都,跟我们回去吧。”巫都道:“殿下一路辛苦。”太子微笑着点点头。巫都又道:“既然回去也是死,殿下慈悲,我受不了那十二刀之苦,不如就在这里赏我个痛快吧。”
      太子脸色一变。白马上的公子琉急道:“夫人,小死轻生,岂可!”巫都冷哼一声,道:“我看你是巴不得在我身上挖一刀呢。”公子琉沉吟道:“挖在你身上的那一刀,也会留在我心上一辈子。”
      “我不要留在你心上一辈子。”巫都大声道,“我要你们都去死!”她想要站起来,却因为小腿麻木而再次跌倒。公子琉见状正要下马,太子道:“我来吧。”一撩衣摆,上前把巫都横抱起来,小心地放在血马背上,自己一个翻身坐上马,稳稳地把巫都抱在怀里。公子琉冷眼看着,也不说话。巫都却冷冷道:“殿下晚上也要挖我一刀,是否也会留在殿下心上一辈子?”太子轻轻一笑,温柔道:“你早已留在我心上。”
      巫都点头,用指甲在太子手背上狠狠一划。太子的手背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白皙的皮肉中汩汩渗出鲜血。太子轻叹一声,道:“怎么又这样?”巫都道:“只许你挖我一刀,不许我划你一下吗?”太子道:“你死得其所,何必耿耿于怀?”巫都道:“可我生不逢时,难以尽兴。”太子道:“有几人真能尽兴?如你这般,已是极致。短暂绚烂不比漫长苦闷强么?”巫都轻笑道:“陛下和你都注定是孤家寡人,看你二人身体健硕,此生必然漫长苦闷,怎么,羡慕我么?”
      公子琉在白马上听得冷汗涔涔,惊道:“夫人,休得胡言!”太子摆摆手,轻笑道:“过了今日,再没有人能如此刻这般与我调笑,到时我真的可能会很觉苦闷呢。不如这最后的半日时光,你就好好陪陪我吧。”巫都嘻嘻一笑,道:“殿下也说了,这是我最后的半日,自是无比珍贵,岂能与寻常人等随意度过?”公子琉冷笑着插话道:“又要去找你的心肝了?只怕他连门都不会让你进!”巫都不语,神色似乎颇有些黯然。太子在巫都秀发上轻轻一吻,调笑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通耻)。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巫都道:“我刚刚说的话,殿下怎么忘了?”太子道:“哦?你说了什么?”巫都道:“我说,你们都去死!”
      太子大笑声中,一骑铁甲飞雪而去。

      哈,这算是什么?清水飘在空中,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一幕。自己的肉身已然远去,只剩灵魂在空中飘浮。经过了这些日子的特殊培训,周清水同学对于灵异现象的反应已经不再那么敏感了。她不可以理解,但是她愿意接受。换句话说,即使无法接受,绝对愿意合作。
      小毕的一句“境由心生”彻底打破了周清水二十三年唯物主义的科学世界观。从此以后,万事万物不必客观存在,唯有感觉得到的才是存在的。如果有人对清水说,这个世界的本质是幻象,清水想一想或许还会同意。
      生活对她来说,不像是一场梦,也不像是一场戏。梦还有清醒的时候,戏还有谢幕的时候,可清水只有这样一直走下去。事情发生了,无法改变了,而她,除了承受还能怎样?能换一个梦重新做起,还是能换一场戏重新演过?
      先是被迫和肃“叹为观止”了一场,不要说她不在意,她很在意很在意。只是为了减少痛苦,她不得不暂时关闭了自己的情感反应体系。之后她又被卷进了可怕的风雪漩涡,落到了渺无人迹的荒郊野外,身心受伤、死去活来的味道算是尝够了。她记得第一次接受小毕“治疗”的时候就说过,自己的神经是很强健的。小毕当时是表示同意的吧。但是小毕不知道,强健的神经往往来自于对生命的疲倦,是如今很多年轻人都有的情结。
      神经是最脆弱的东西之一,受压迫六小时便会造成永远无法复原的损伤。所谓神经的强健,不过是神经毁灭后的麻木罢了。牙痛,抽去牙神经就不再痛了;瘫痪,只为麻木折磨,不为痛楚折磨。
      清水热爱生活的两大方法,一是麻木不仁、见惯不怪;二就是只看事情的一个方面,绝不全面地、客观地、发展地、联系地分析问题。比如小毕会为她和肃的事情发这么大的脾气,证明小毕是很在乎她的。清水不会自寻烦恼地去深思,小毕在乎的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灵魂,在乎的是巫都的不忠还是她的不忠。因为清水自从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小毕起,就从未变过心。这一点,也是在她看着自己和肃“叹为观止”的时候,恍然而悟的。她,非常非常喜欢小毕,满心满脑都只有小毕。

      过了好久,清水才发现自己的灵魂原来也能动。只要她动一动念头,就能摇摆。她一会儿往左摆,一会儿往右摆,飘来荡去的,速度不快,也不稳定。但她就这样飘呀飘呀,朝着骑队消失的方向慢慢追去。
      天黑的时候,清水发现自己已经飘出了雪地,到了城门口。门口那两个甲骨文她查过资料,知道就是“镐京”没错了。一进镐京,清水的飘动方向开始不受控制,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几乎超过了每小时200公里。要是不小心和另一个灵魂相撞,会不会发生魂飞魄散的恶□□通事故?
      所以当她被动地飘落在一处华宅之上,看到院内齐刷刷站满了拿着火炬的古人时,居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归宿感,除了感觉安全和可靠之外,仿佛前世种种后世般般,爱过的、恨过的,都将在这里找到答案。
      她小心地越过人群,飞到后院最高的一处屋脊上,看着小毕曾经给她指出过的那个地方——太祝祭台。
      眼前的祭台虽然是高高在上的,但并非建于山崖之上,只是由无数巨石砌垒而成。小毕的“空中楼阁”所依附的山崖是在数千年后逐渐形成的,此时还只是个小小的坡地。

      祭台周围气氛诡异,十二个人按照地支方位围站在祭台边上。虽然呼吸声错杂,却许久没有一人说话。巫都,静静地躺在祭台上,白色的长袍轻裹着她的身体,乌黑的秀发四散开来,目光流转,并非空无一物,却只望着星空。在即将面临死亡的那一刻,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清水仔细地观察着那十二个人。好几张熟面孔,下午看到的太子和公子琉也在其中。太子站在烽的下位,公子琉站在千羽的下位。等一等,说什么?千羽?
      千羽怎么会在这里?清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站在子位的那位华贵公子不是千羽是谁?他的装扮与飞机上所看到的一般无二。虽然很多事情清水无法确定,但是巫都对千羽的感情,清水从未怀疑过。如此深情即使不能得到回报,也不该换来的这样的一幕吧?清水为巫都感到愤愤不平,几乎无法自制地就要冲上祭台了。
      她没有扑过去的理由是,这个时候千羽缓缓地抬起头,月光温柔地照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目光极其清亮,似隐有泪光。他的手在巫都的周身轻缓地抚摸着,嘴里念念有词,清水听着,似乎是在告诉余下的十一个人各自下刀的方位。
      巫都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祭台上,任千羽的手在她身上流连辗转。她的目光依然望着星空,仿佛天空中有什么更吸引着她一般。她的眼中没有泪光。
      其余各人的表情,清水已经没有兴趣去看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千羽手中银光一闪,随后是巫都极度凄凉的一声惨呼。清水凝眸看去,巫都的右手掌已经被一把尖刀牢牢地钉在了祭台之上,红藕香残,触目惊心。清水疯了似地尖叫,却没有一个人回过头来看她。虽然清水自己也曾受过同等的伤害,但是心底的感受是不同的。即使悲哀、即使激愤,不如巫都此刻眼中的深沉。她从未想过,千羽会是十二刀里的第一刀,且力透石台,是最狠最深最充满恨意的那一刀!巫都现在又是怎样的感受?
      被倾心相待的人背叛的感觉。
      脑中跳过小毕那句轻描淡写的话:“恩格斯不是说过吗?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你真的要把一切都忘了吗?”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银光接着闪过,一道、一道又一道……没有任何人有半刻犹豫。每一刀都伴随着巫都凄惨的叫声而落下,但巫都的声音也越来越轻了,第十刀后几至不闻。除了那一声声的痛叫,巫都只是不辨悲喜地望着天空,不看十二人中的任何一个人。
      清水眼前只见鲜血,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鲜血把巫都白色的长袍染成血红色,却似乎不愿意流下祭台,而一直在巫都的身周徘徊不去。过了半刻钟,血液渐渐如熔岩般沸腾了起来,直至血气蒸腾,祭台上一片红雾。
      红雾中,巫都的□□开始四分五裂,脸上也像瓷器破碎般布满裂痕,只有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就在最后一刻,仿佛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她还是短暂地向千羽望去。两人目光刚一相触,巫都的肉身便化成了一堆碎片。一个金色的玛瑙钩子从祭台上掉了下来,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千羽缓慢地抬起右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指尖微微发颤。
      一缕浅红色的灵气从那些碎片中慢慢汇聚而出,如一颗红宝石般升上天空。清水从高处遥遥望去,目光掠过了太祝府,落到府外的大街上。只见路上行人向着太祝府的高空指指点点,均以为是烟花璀璨,美不胜收。
      红宝石向清水飞了过来,绕着清水身周慢慢地转了一圈,轻灵婉转,犹恋人间。忽然,清水看见红宝石晶莹剔透的表面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顷刻间裂痕扩展到了十一道。在最后一道裂痕出现的时候,宝石碎裂、灵气四散。清水徒劳地向空中伸出手,想要抓住最后的那一缕红雾,却眼睁睁地看着灵气又从她的指缝间流走了。

      不论再经历怎样痛苦的事情,清水不让自己难过,不让自己流泪,不让自己正视它们。她反复告诫自己,必须要抱着局外人的心态,由始至终,置身事外,才可以不用承认,其实她很在乎——那些已经发生的却无法改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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