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陆小岳

31、第 29 章

　　两人正相对无语间，清水忽然感到浑身一震，随之有一股大力拽着她往高处去。看到清水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飘向空中，晖吃了一惊，跳起来，抓住了她的左手。
　　清水急道：“我，我好像要回去了！”晖紧紧抓住她不肯放开，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喊道：“不要走！”
　　“那边，那边有人在拉我。”清水哭道。
　　晖拉不住她。从床上一直追到窗边，交握着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了。晖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苍白得几乎透明。
　　最后关头，清水听到晖对她说：“我会找到你的！”声音很轻，但是她听到了。晖松开了最后一根手指。
　　清水无助地看着自己越飘越高，而晖的身体则变得越来越小。在几乎看不清人影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问道：“三千年后，你找的是我，还是巫都？”离得太远，她不确定晖是否听见了她的话。其实话一出口，她已觉得自己可笑。人飘在空中，只觉茫然若失。
　　忽听耳边有个轻灵的声音问道：“清水是谁？”清水下意识里回答道：“清水是我。”那个声音又道：“如果我也叫清水，清水是你还是我？”清水喃喃道：“你叫清水，那我是谁啊？”那个声音笑道：“是啊，你是谁啊……”
　　清水忽然醒过来，道：“你是巫都！”那个声音又笑了，说：“你叫我巫都，我便是巫都；你叫我清水，我便是清水。”清水糊涂了：“你是巫都，又怎么会是清水？”对方说：“巫都和清水只是一个名字。”清水道：“一个人只有一个名字。”
　　对方道：“名字是什么？”清水道：“名字便是你我。”对方道：“那如果你改名叫巫都，你便是巫都么？”清水摇头道：“不，不是。”对方又笑：“所以说，名字不是你我。”
　　清水道：“名字不是你我，那你我又是什么？”对方道：“你是谁，谁是你，皆在一念之间。记得么，他说过，涅磐妙心，实相无相，一样那么完美……”声音渐渐远去。
　　这，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当初她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巫都是劝她不要拘泥于形式吗？清水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糊涂了。
　　她唯一清楚的是，以前坚信的很多东西已经随风而去，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再睁开眼来，面前一张放大的清秀的脸，不是肃是谁呢？
　　肃焦虑地看着她，左手微微发抖抓着那只银钩。环顾四周，清水依然坐在晖那间阴寒的房间里，而天已经亮了。屋里依稀投进几道白光，有些缥缈。
　　看来是肃找到了她，摘下了她耳朵上的银钩，才把她召回来的。
　　“你都想起来了？”肃紧张地问，抓住清水的肩膀摇晃，“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清水心虚地看着他，声音很小：“我，我只是想搞明白一些事情，当时听了管家的话，心里憋得慌……”
　　“你憋得慌？”肃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憋得慌，就拿别人的命不当回事儿？”又回头对着门外恨恨道：“你让管家骗她？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门外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我给过她选择的机会。她如果选择下山，我不会阻止。”说话间，晖的影子穿过白光，若有若无地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落在清水脸上，变得很柔和。
　　“你还好吗？”他问。
　　清水静静地看着他，她知道管家未见得是在骗她，只是在那种时候跑过来和她说那一番话，也不可能没有用意。想起在湖边晖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守候的东西，或多或少会留下遗憾。而只要她人留在山上一天，他都会想尽办法让她恢复记忆。果然是立场坚定，半句虚话也无。清水微微一笑，道：“你说过，你会找到我的。”
　　晖一愣，随即露出一抹完美的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明天便是你的生日。”晖道，“准备一下吧。”
　　肃激动地站了起来，对着清水道：“千万别听他的！你绝不能上祭台，你会死，明白吗？”晖说过，在巫之咒解封的那一刻，强大的魂魄会吞噬掉弱小的魂魄。
　　清水定定看着他，忽然眨了眨眼，问道：“肃，你姓什么？”
　　“我不在乎我姓什么。”肃道，“这跟整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十二刀后人，如遇手持银钩者……”晖轻声道，没把话说下去。
　　肃狠狠瞪了晖一眼，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口吻道：“我家祖上是有这样一个约定，如遇手持银钩者，须听命于他，助其成事。只是因为年代久远，我们已经不明白要帮助那个人做什么了，只在家族的族谱里见过银钩的描图。如果不是真的亲眼见到银钩，我根本不会相信这个约定是真的。”
　　“怪不得你那么快就能发现晖的身份真相，我就想呢，你怎么就比我聪明那么多啊。”清水啧啧道。
　　肃看着清水，苦笑道：“这种时候……你真的很幽默。”
　　“你对我的态度转变，好像就是从林子里遇到巫都的那一刻开始的吧。而关心整件事的原委则是在看到银钩之后。”清水还记得那天肃问了她多少问题，显得异常的忧心忡忡。原来都是另有隐情的啊。
　　“不，不完全是。其实听你跟我讲四年前的那件事的时候，我已经觉得奇怪了。只是当时实在参不透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
　　“毕姓王族的后人已经在楚毕之战中灭亡了。”晖接过话头道，“烽没有留下子嗣。桀和芋在当晚就死了，而主人死后，弃不久也郁郁而终。琉并没有再娶，也没有后代。惟娶了巫邑，所以剩下的只有楚王的后裔和姬姓的子孙了。那三个封印对楚王没什么好处。没有好处也就是说有坏处。所以么，楚王的后人如果想要破坏这个约定，是可以理解的。肃，你是姓楚，还是姓姬？”声音越到后面越冷，而且带着某种不可预测的压力。
　　清水怔了怔，正想说姓楚不就是……肃已经开口道：“其实你说得不对。我并不姓楚，我也不姓姬。”
　　“你不姓楚，也不姓姬？”晖的眼睛眯了起来。
　　清水感到一阵阴寒，似乎又有一个惊天大秘密破土而出了。
　　“你不要忘了，”肃语调平平地说，“云离的后人可不姓姬。”停了停，语气里有一丝轻嘲，“你不就是觉得我长得像某人，所以第一次见我，就怀疑上我了嘛。我真没想到，过了三千年，我还能长得像祖上那位。”
　　话音刚落，晖的脸色就变了。而清水则更是大睁着眼睛看着肃。
　　肃叹了口气，望着晖一字一句地说：“也许是我认祖归宗的时候到了，你说呢？”
　　晖头一次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场面有一些尴尬，也有一些怪异。清水当然知道，按照当时那种情况，千羽不可能再和云离走在一起。虽然他们有婚约，也有共同的居所，但是千羽更多的时候还是住在太祝府。而晖又只字不提云离和那个孩子的结局。看他回避的态度，这三千年里肯定不曾关心过云离和那个孩子后来怎么了。现在忽然有一个大活人站在他的面前，而且口口声声说要认祖归宗，如果他有肉身，估计早就虚汗直流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晖轻声道：“主人死后，我便离开了镐京。只隐约知道她活得很好。”这里的“她”当然是指云离。
　　“也许吧。”肃耸耸肩，“其实你不用感到尴尬，我不关心你们当年的事情，只是族谱上有那么一句话，所以才了解一些。”
　　清水又好奇了：“哦？有一句什么话？”
　　肃看了晖一眼，挠挠头道：“呃，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再说是我看不懂的文字。”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走到晖面前，展开。清水心下纳闷，既然是他看不懂的文字，他又怎么能判断重要不重要呢？
　　晖只略略扫了那张纸条一眼，脸色就变得很难看。肃不说话，掏出打火机把纸条点燃，扔在石地上。
　　清水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肃道：“祖上那位的心愿居然由我来达成，真是没想到啊。我可是家里最不信那套东西的人唉。”晖道：“她的心愿就是让我看这个吗？”
　　肃拍了拍手，道：“心愿已了，我们便谈谈正经事吧。”说着话，又拉起了清水的手，斩钉截铁道：“你说过，如果她要下山，你不会阻止。我想这句话在她走上祭台之前，一直是有效的吧。现在，我就要带她回上海！”
　　清水浑身一僵，刚开口说了个“我”字，就被肃打断道：“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不是只有楚王的后人才想打破这个约定的。你们要破坏的是现有世界的存在法则，任何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都有义务保护这个法则。更别提我会允许自己被个死人当作棋子来摆布！”
　　空气僵硬得像冻住了似的。
　　“话虽然有些刻薄，但是道理没错。”过了一会儿，清水点头道，“其实我也正想说，晖，我虽然很想帮你，但是我真的不能帮你。”
　　肃很吃惊，看着清水。清水很坚定地迎着他的目光。肃迟疑了下，点点头。晖也在看着清水，目光淡淡的，也有些疲倦。
　　“好吧。”他终于挥挥手，“其实我也该休息了。”说完话，他的人影一晃，就隐去了。清水眼眶有些泛潮，她知道晖设了结界，不愿意再和他们说话了。
　　果不其然。不多久，管家走了进来，说少爷吩咐的，现在就送二位下山。

　　清水和肃一前一后穿过走道，来到阁门口。司机已经打开后备箱，垂手站在车边等着他们了。
　　“什么时候想通的？”肃将旅行袋交给司机，看定清水道，“我一直以为你随时都有牺牲的打算呢。”清水揉了揉睛明，强笑道：“牺牲？我有那么伟大吗？”肃挑挑眉：“可是在山下那天我真的这么想过。”
　　“那时候……”清水眯起眼睛，用一种梦呓般的口吻说道，“大概是吧。原打算成全一段美丽的神话，后来发现，即使是神话，也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只是一个俗人，无法为了理解不了的信仰付出生命。他不爱我没有关系，但爱对他来说无足轻重，这点我受不了。他可以对我很温柔很体贴，但是他根本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女人在看。晖的境界太高，我只能远远地仰视。”说着话，清水很委屈地抬起头来。肃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这么说，并不是不可以牺牲，只是需要一个理由？”
　　清水又朝他笑笑，转身上车。肃叹了口气，回头向山顶望去。露台上，丹崖翠碧依然如故，隐约间，似有一个颀长的人影孤单单地站着。
　　“那天不过是吃顿饭，还送到门口依依不舍的样子。今天他居然让你头也不回地走了？”肃钻进车内，嘀咕道。清水不说话，右手微微发抖撑着额头。
　　车子很快启动了，带着两人向西安咸阳机场而去。清水一次也没有回过头。肃倒是屡屡回头，看着空中楼阁终于化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地平线上。
　　“真像南柯一梦啊……”肃感慨道。清水瞥他一眼，道：“我听了你的话，为天下苍生考虑，你高兴了吧？”肃抬抬眉毛，很不赞同地说：“你好像有迁怒于我的习惯唉。并不是听了我的话该如何做，你本就该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清水半闭着眼睛，微微点了下头。

　　一路平安，回到上海。下了飞机，清水有点浑浑噩噩的。肃也不打扰她，直接拎了行李回宿舍去了。老实说，就他离开时那一脸挫败的表情，真让清水误以为输掉的人是他呢。面对清水的嘲笑，肃竟然点头说，没错。如果他是晖，也许就不会放清水下山了。所以说，他觉得自己还是输给了晖。
　　清水打车回家。坐在车上，习惯性地又掏出了绿色笔记本，补上了最后的两刀。
　　云离——酉位。为寺钟，宜见空亡，空则响，声音嘹亮也。其色青碧，象征富态。
　　晖——戌位。为洪炉之库，钝铁顽金，均赖此火炼成；其色玄黄；象征忠实热情。
　　想了一想，又在晖的名字外打了个括弧。
　　把记录从头到底看了一遍，薄薄的几页纸，三千年的沧桑，一些人活过的痕迹……她合上笔记本，不再多想。
　　到了家，清水在楼下打开公寓信箱，却惊讶地发现里面有一把银质的汽车钥匙。她抓起钥匙飞快地奔向地下车库。
　　果然，那辆奥迪Q7醒目地停在了1203号车位上。
　　这是晖给她的生日礼物吗？
　　难道他早料到她会回来？

　　时间过得很快，但每分每秒都是一种钝钝的伤痛。晚上清水逼迫自己去学校听一个讲座。听完讲座，人终于有了点精神，想找晓茜出去喝东西。晓茜却连个影子也找不到。郁闷的清水手里甩着车钥匙，往学校西门走去。
　　梧桐树下似乎有个人影，长发飘飘。
　　“晖！”清水开心地大叫，奔了过去。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却不是。
　　“你叫我？”那位同学好奇地看着清水。
　　清水白他一眼，冲冲地说：“你以为每个人都适合留长发吗？难看死了。”说完话，转身就走。留下那个男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清水走在通往西门的林荫道上。这条路，她曾经和晖走过一次。不过是十几天前的事情，却有恍若隔世之感。恍惚中，好像看到几个奴隶一个一个跪在地上，求她回去。
　　“主人，回去吧。”芦说，祈求地看着她。
　　清水连忙道：“你们叫错人了。我不是你的主人。”
　　没用。芦、桀、弃、烽几个人洋洋洒洒地还是跪了一地。
　　清水大感头痛，忽然大叫一声：“巫都，你把他们变回去，你又搞什么鬼？”
　　空中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然后，所有人都消失了。
　　清水脸色煞白，一路奔着来到车旁。打开车，发动，小红灯跳个不停。她愣愣地看着红灯，过了好几秒才省起，居然忘记松掉手闸。Q7真是超棒的，提速那叫一个快！虽然说学校在郊区，但几个转弯就能到闹市，以清水开夜路的水平，这样的车速实在不妥。
　　清水脑中忽然转过一个念头，如果她出交通意外昏迷了，是否就不用再受这种分分秒秒的折磨了？她第一次害怕明天的到来，不敢想明天之后又是什么？这么想着，她竟然真的转过方向盘，迎着当面开过来的一辆大货车踩足了油门。有些事真的不说就不觉得吗？不，显然不是。她的手颤抖着伸进口袋里，那只金钩还在。
　　尖锐的喇叭声，刺耳的轮胎打磨声，沉重的撞击声……解脱了。

　　对方司机反应太快，清水在最后一秒下意识地踩了刹车，所以两车没有相接，只是清水的车撞到了路桩上。Q7的保护性能实在优良，双横臂结构和那套超豪华的液压减震设备让她几乎没怎么伤筋动骨。躺在医院的救护车上时还在想，撞得真是巧，流了好多血，但死不了。虽然有些对不起晖，不过好死不如赖活着。如果她有行动能力，清水真的不能保证自己会做什么。
　　后来她开始昏迷了。并不是深度昏迷，所以她还迷迷糊糊听到医院联系她父母，推测说什么她在开往机场的路上，因为超车时的不慎而发生了交通意外。怎么？他们以为她是在赶飞机？莫名其妙，她怎么会去机场呢？再说她明明是故意开上对方的车道的好不好，根本不是为了超车。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清水倒是没有想到。她的血型居然很稀有，郊外的这家医院没有足够的血提供给她。原本是想让她的父母立刻输血给她，但是血型都不合。只好安排转院。
　　一路上，清水只听到她的父母说了两句话，然后她就真的陷入了深度昏迷中去了。
　　周父先说的：“当年你还是骗了我……”然后是周母小声的辩解：“孩子都那么大了，是不是亲生的有关系吗？我们在一起……就好。”周父轻轻叹了口气。

　　清水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她生日当天的中午了。床单很白，窗外的天空很蓝，她的父母看她醒来，都放心地舒了口气。周母笑着把另一边的窗帘也拉开了。阳光洒在清水的脸上，令她有点睁不开眼。
　　“你没什么事了。”周母道，“就是额头上破了个大洞，身上又多了几个口子而已。”
　　周父白了她一眼，低声重复：“几个口子……”
　　“我想问的是，”清水看着她母亲，轻声道，“我是从哪儿来的？”
　　周母一愣，那个表情……那份慌乱……清水都不忍看了。周母过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般地在清水床边坐下，怅怅叹道：“当年我很伤心，很害怕你爸会离开我。学校里老师反对，家里父母反对，我根本没有留住他的理由。这个时候，有个年轻人找到了我，问我愿不愿意收养一个孩子……”然后清水就没有再听了。怪不得周母第一次见到小毕，就一心撮合。想必她认为小毕长得很像当年那个年轻人，所以他和清水应该是天赐良缘来着？清水跳下床，一瘸一拐地冲了出去。
　　周父周母还没反应过来，她又冲了回来，对周父道：“爸，你给我点钱，我要买机票。”
　　周父愣愣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清水已经伸手从他的西装内袋里摸出了皮夹子，然后又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去。这下，周父和周母终于反应过来了，当即一左一右地挟住了她，把她重新按回了床上。又叫来医生，要给她打镇定剂。
　　清水还记得上回打了镇定剂后完全没有行动能力的样子，立刻反对道：“我，我不跑了，我会很乖的，别给我打那个……求你了。”
　　正在这时，有一串音乐响了起来，正是那首《恋着好喜欢》。周母从清水包里掏出手机，“全世界你最好看，眼神最让我心安……滴。”
　　周母接了电话，说了几句，然后对清水说：“晓茜说要来看你。”
　　“那个死丫头啊……”清水眉头微微皱起，其实心里高兴死了，这回有戏了。

　　半个小时后，晓茜拿了一大包零食出现在了门口。周父周母见同学来了，就交待了几句，要先回去了。他们也守了一夜，确实很累了。
　　“爸爸，妈妈。”清水忽然叫住他们。
　　两人转过身来看她。周母温和地问：“清水，是要妈妈陪吗？妈妈下午还来啊。”
　　“不是……”清水有些艰难地说，强忍住流泪的冲动，“我是想说，再见。”
　　周父和周母对视一眼，都笑了。周父道：“爸爸的钱包还不肯还吗？”
　　清水咬住下唇，缓缓摇了摇头。
　　“那好吧，你好好休息，我们先回去了。”周父宠溺地拍了拍她的手。周母对晓茜说了几句客气话。两人出去了。
　　清水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身影消失，才闭了下眼。
　　晓茜跑到清水床边，俯下身来，研究了一会儿，道：“没缺胳膊少腿就好，看到你活着回来，我真高兴。”本来还想给个拥抱，瞅了瞅她一身纱布的，终于放弃。
　　清水啐道：“你当初那句话是无的放矢吗？怎么这么有先见之明啊，就知道我可能不能活着回来？”
　　“当初真是随口说。不过现在你的事我都听石头说了。啧啧，一个身体两个魂魄，真正玄妙呀！”晓茜忽然眼眶有些红，低声嘀咕道，“你这一回来，那小毕就……”
　　清水连忙打断她，撒娇道：“晓茜，人家想吃牛里脊，你帮我去买两串来，好不好？”晓茜迟疑道：“我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卖。”清水道：“难得给你机会雪中送炭啊，honey？”晓茜白她一眼，道：“我买了这么多零食，还不算雪中送炭啊。”话是这么说，人还是站了起来，拿了包出去了。临走还撅起红唇道：“你看我对你多好。”清水真诚地说：“好，好，真好。”说着话，抓紧了床单下周父的那个皮夹子。晓茜看她摆出那么肉麻的表情，反而有些不自在，打了个冷颤，消失在门口。
　　清水又在床上躺了三分钟，然后下床，以她目前这种状态所能有的最快速度换好了衣服，穿好了鞋，拿起背包，直奔电梯口而去。

　　正是探病时段，医院里人来人往的，甚是忙乱。清水从后门溜了出去，医院门口好几辆出租车一溜排开。她跑向最近的那辆出租车，对司机道：“浦东机场，尽快，我赶飞机。”司机瞄了眼她打着石膏的腿，又看了看她缠着纱布的脸，扔掉香烟头，没说什么。
　　车速有点快，但清水还是催个不停。她知道每分每秒都有可能已经太晚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刻出生的，显然她母亲也并不清楚。现在她所能做的，就是加速再加速。
　　肃说得真得没错。就连同卵双胞胎DNA契合的可能性也是很低的，她又怎么可能会和巫都的DNA分毫不差呢？小毕说是她初中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其实应该说，是她初中的时候才发现他……
　　到了机场，清水蹦蹦跳跳地下了车，倒是那个司机忍不住说了一句：“追男朋友要紧，身体也要紧啊。”清水一愣，回过头咧嘴一笑，道：“追不上的话，要这身体也没用了啊。”司机连连摇头，大感孺子不可教也。不过看这个小姑娘那么苍白的脸色，真难想象她居然有这么旺盛的体力哦，开始还担心会晕倒在他车上呢。

　　“我要，”清水撑在某航空公司登机口前，“立刻飞往西安的票。”
　　“最快的也要一点之后了。”那位小姐看了她一眼，犹豫道，“不过……”
　　“不过什么？”
　　“12:10有一班，还差五分钟就飞了，你总之是赶不上了。”
　　“可以的，可以的，我没有行李，付钱买票，立刻走人。”清水连忙说，掏钱包，最后尴尬地发现，钱不够。还差一百多。老爸怎么穷成这样？自己的皮夹子可惜忘记在肃那里了。清水把能掏的钱都掏出来了，陪笑道：“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飞机一样要开，能赚一点是一点，对不？”
　　那位小姐看了她一会，点头道：“你赶上last time，可以登机了。”
　　清水长长吁了口气，接过机票，跌跌撞撞地往登机口赶去。那位小姐在她身后喊道：“不用急，已经办理了登机手续，总会等你的。要不要给你叫把轮椅啊？”
　　清水暗道，你如果知道因为你卖给我的这张票，可能会导致整个世界的毁灭，不知道又会有什么感想？

　　到达西安后，清水立刻拨了司机老秦的手机。好在总算留了个联系方式。她从没想过老秦听到她的声音会那么欣喜。听老秦的反应，清水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还赶得及，晖还活着。
　　老秦居然几分钟后就出现在她的面前了，敢情一直在机场候着呢，看到清水几乎老泪纵横，连声说：“小姐，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又见她满身是伤、面无血色，不知少爷看到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然后清水真正见识了一下什么叫作“中国的舒马赫”。是否应该理解为强将手下无弱兵？哈，她居然还笑得出来，她是去送死呢。不过也是图一个圆满。
　　即使现在不死，几十年后反正一样要死，到时候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肃说得没错，她是有心成全，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而已。既然她的命本就是晖给的，那么因果早就种下。以前不知道是一回事，现在知道了，而且还不是晖告诉她的，那便是另一回事了。她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活着，而看着晖去死。
　　清水在山顶见到晖的头一句话，她已经想好了。她要对晖说：“虽然我只是巫都的一根头发，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记住我。”
　　可是真的见到晖，那句话在她嘴边转了两圈，吐出来居然变成了：“晖，呃……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啊。”
　　晖见到她居然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感谢呀、激动呀、欣喜若狂呀这类positive的表情，反而是七分震惊三分无奈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才喃喃道：“哦，可你的气色不怎么样啊。”
　　清水忽然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个问题真的很严重，非常非常的严重——那枚银钩，好像在，肃的手里。

　　“晖……”清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看着他，完全地手足无措，“银钩在肃手里啊，怎么办啊？”
　　短暂沉默。风竹秋韵，万叶千声。
　　“金钩能够留住魂魄，我只是没有身体而已。”晖淡淡道，“反正已经习惯了。”
　　他能处之泰然？清水不信。她从口袋里掏出金钩戴上，默了一会儿，才道：“没有身体三千年，你现在应该很迫切想要身体吧。”
　　晖只是上下打量着她道：“怎么一离开我的视线，就把自己搞成这副德性？我很难跟主人交待啊。”
　　清水朝晖走近了几步，想要拉住他的手，手刚抬起又记起晖的身体是无法触摸的，只好缩回了手。晖看着她多余的动作，忽然抬起手，在她眼帘下晃了一下。虽然没有触摸，但是清水知道，这是一个擦泪的动作。怎么自己哭了？
　　两人正茫然对视间，忽听一个声音说：“二位是在自怜自艾吗？”

　　清水猛地转过头来，是肃！
　　“你怎么会在这里？下一班飞机应该是在一个半小时后呀，再说从西安赶到长安，也要花时间啊。”清水连珠炮似地问，脸上却写着“你是我的太阳我的星星”。
　　“很高兴你现在还能这么符合逻辑地思考。”肃冷冷道，扫了她一眼，“只是以防万一，所以我今天早上又回来了。你果然……”清水悄悄地低下头去。肃的眼睛眯了起来，又问：“才一夜没见，你这一身的伤是从哪儿来的？”
　　“车祸。”清水简短地答，朝他跑过去，一个不稳差点摔倒，肃伸手接住了她。清水抬起头，满脸堆笑地说：“快把银钩交出来。”
　　“脸色像鬼一样，拜托不要再笑了，难看死了。”肃用力抓住她的手，恶狠狠地说，“我真该把你绑起来。”清水脸色未变，依然笑着道：“快交出来啊。”
　　肃冷哼一声，道：“不要误会，我是来阻止你的，不是来帮你的。”清水皱皱眉头，甩脱他的手，道：“巫都一定会复活，你没必要扣住晖的银钩。”
　　“不，我觉得很有必要。”肃道，“你是为了晖，不是为了巫都。”
　　清水怪异地笑。肃疑惑地看着她。清水道：“当时晖说他会找到我，可是他找了三千年都找不到我。即使巫都的魂魄复原了，他还是找不到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肃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你不是他找到的吗？”
　　清水摇头：“我不是他找到的，我是他制造的。”
　　肃愣住。
　　“他找不到我，因为根本没有我。这样的寻找是不是很令人绝望？要是没有现代高科技的保障，一根发丝只不过是一根发丝。”
　　在听晖说到惟把巫都的头发交给他的时候，清水心里就微微一动。有什么在牵动她的心弦？是自己过于敏感吗，还是因为再想不到别的可能了？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的一幕黑色喜剧：一个勤勤恳恳的小演员，在舞台上辛劳一生，无人喝彩。来到天堂，没人问他要往哪里去，却有人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他答不出来。蓦然回首，原来碌碌一生，不过是一出成功的街头闹剧。孤独地转身，背后，却有掌声响起……据说他演得最好的一个角色，就是演自己。
　　人身上的任何一个细胞，比如一片指甲、一根头发都包含着基因化学物质脱氧核糖核酸，也就是传说中的DNA。所以即使是一粒头皮屑也能够克隆出一个完整的你。虽然无法接受，但是对不起，清水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性了。巫都说，谁是你，你是谁，不过是一念之差。
　　“你是说……”肃震惊地望着她，不忍吐出那两个字。
　　清水摊摊手，一脸无奈：“你说得没错哦，我不是过去的巫都，我是现在的巫都。这就是为什么我问他，我是不是没有灵魂的标本，而他没有回答的缘故了。”
　　肃还来不及反应，空中楼阁忽然剧烈晃动了起来，细小的尘屑纷纷扬扬往下掉。
　　“怎么了？”清水奇道。
　　“时辰到了。”晖的眼睛亮亮的，“快赶到祭台上去，房子要塌了。”
　　清水来不及问房子为什么会塌，就朝祭台奔去。肃一把拉住她，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放手。手搭在清水的脉搏上，感觉她的心跳很快，但脉象很弱。肃知道，清水的体力已经透支了，她在强撑。这种时候很危险，心脏随时可能受不住负荷而崩溃。
　　脚下的地也开始震动了，甚至地砖边缘处已经开始碎裂。
　　“快放手啊！”清水急道，“会误了时辰的。”
　　“误了就误了。”
　　清水在肃怀里又踢又打。可不管她怎么折腾，肃都不松手。
　　“你不觉得我们的命运和三千年前一样吗？”清水忽然不折腾了，幽幽叹了口气。
　　“哪里一样了？”
　　“你仔细想想，是一样的。”清水缓缓道，有一些苍凉，“千羽、晖、巫都；小毕、你、我——是一样的。”
　　肃不理：“碰巧吧。我不是宿命论者。”
　　清水道：“不，不是巧合。生命是一个圆，所以会生生不息。我和你都是无数因果循环中的一个幻影，如果没有人跳出来终止这一切，我们会永远这样没有结果地循环下去。这是你想要的吗？”
　　晖一直看着清水出神，等清水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忽然飘了起来。清水睁大眼睛，看着晖进入了肃的身体。随着，肃的身子猛地一抖，松开了清水，掌心摊开，露出一只握了很久的银钩。
　　一滴清澈的眼泪滑过肃的脸颊，落在了清水的手背上，温温的。
　　清水也许永远无法知道，那是肃的眼泪，还是晖的眼泪……
　　清水拿起银钩，一脚重一脚轻地向祭台跑去。身后传来屋顶轰隆隆塌下的声音。

　　清水站在祭台上，风吹动她的短发。
　　子为千羽，丑为琉，寅为穆王，卯为烽，辰为太子，巳为惟，午为桀，未为芦，申为巫邑，酉为云离，戌为晖，亥为弃。十二刀终于齐全。
　　清水给自己的右耳戴上银钩。两只耳钩一阵合鸣，清水被震得头部剧痛，而双耳几乎失聪。祭台开始旋转，越转越快……
　　空中楼阁的屋梁画壁、小山池塘、竹林清泉……曾经那么美好的人间仙境，开始土崩瓦解。
　　晖已经从肃的体内撤了出来，正低头看着祭台上的清水，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清水闭着眼睛继续旋转。她的身后，十二个不同颜色的光点先是缓缓凝聚成一个圆，然后又分散成十二道强弱不同的光芒，向着十二个地支方向射了出去。天空中墨黑、金黄、明红、碧绿、青靛、莹白、朱赤、文黄、橙黄、青碧、玄黄、湛蓝……一道道耀眼的光影，行如流星、状如彩虹，亮丽之极，诡异之至。
　　肃双手撑地，大喘着气，有些虚脱地单腿跪在一棵枇杷树下。
　　忽然，晖的影像开始模糊了，从下往上慢慢消失。
　　肃偶尔抬头看到，大吃一惊，对着祭台大声喊道：“清水，快停下来，晖要消失了！”可是清水整个人被包围在了光圈之中，什么也听不见。
　　肃向祭台奔去。
　　身后晖的影像越来越淡。他脸上的表情已经看不见了。
　　肃跑到祭台前。
　　祭台停住了旋转。祭台上清秀的背影慢慢转过身来，目光晶亮晶亮地看着他。肃愣住了。眼前人……是清水，是巫都？
　　满山响起清越的歌声：於皇时周，陟其高山。嶞山乔岳，允犹翕河。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