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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荣你误会了真的误会了 ...

  •   初三晚上,黄信特意嘱咐厨房做了几道精细的菜肴,花荣摆了几碟点心,拿了即时的水果,两人在西亭坐了片刻,那李俊便打小路上冒出头来。黄信只管坐着,花荣在他前面桌板上一叩:“还不站起来迎接?”

      黄信莫名其妙,仍是依言站起身来过去,与李俊见了礼,到亭上来,见那桌上全是精细菜点,连酒也用小瓷酒壶温着,端正的摆了三个细瓷酒杯,全不似平时兄弟月底party的粗犷作风。三个人乱坐了,花荣起身给斟了酒,与李俊道:“我是陪坐,无需理会,大头领与黄信只管谈自己的事便是。”

      李俊:“呃……到底是啥事儿。”

      黄信示意李俊吃菜吃水果:“哥哥,自上得梁山,你我相识已是数载,却不曾好好一叙,兄长却不知咱们还有另一番渊源。前几日我与花荣议定,既然兄长不知,不如咱们就把这因缘道与兄长,也算是重新拜会哥哥。”

      李俊道:“兄弟突然这般说来,李俊惶恐。想我上这水泊梁山前,多年不曾出得浔阳,莫不是兄弟到浔阳去过,让我们翻在了江上不成?”

      黄信笑道:“哥哥玩笑,我直说与你听,令尊从庐州来到浔阳,二十多年前曾在青州做过官军。”

      李俊闻言神色一肃,拱手示意:“莫不是青州上一辈的旧识?”

      黄信道:“按年纪推算,当时在青州的人员,兄长也该有零星的印象。我父亲是州县里的一个都头,与令尊共事,花荣家伯父当时做府里的统治,是上级。”

      李俊应道:“对黄都头倒是有朦胧的印象,就是后来在家时,我爹说起过他,道是经常来往,也是至交。”

      花荣蓦地开口:“确是门当户对。”

      花荣这人平时不多话,就是说话也似做事射箭般干脆利落,所以这造就了花荣的一个短板,说话一不当心就会跑偏,想要合适的好好与人讲情,稍一溜号儿就能岔到听的人都听不懂,有时候发着呆冒出一句话能让面瘫关胜都HOLD不住。黄信知道他这毛病,张清和董平后来也都习惯了,可是别人不知道,为此黄信少不得为他一句话解释上十句。马军的人后来都知道,看花荣发着呆时,不管他说了什么话权作没听见,只是水军的人……真心不了解啊。

      李俊看了花荣一眼,黄信急忙将话来叉:“这便是了,我父亲亦经常提起,他与李伯父情意相投,可惜……伯父早早回乡,这是家父心中的一椿大憾之事。”

      李俊把头点了一点:“我爹也赞黄都头为人最是忠义,两人……”李俊正斟酌着用词,花荣好心提醒:“情投意……”黄信眼角一跳,一脚踢在花荣脚腕上,花荣嗯了一声没说下去。李俊也转了话头:“……老兄弟未能再见,确是遗憾。”

      黄信握住李俊一只手:“还好你我上得梁山,弟兄今日得以相认。”

      花荣又开口:“也好再续前缘。”

      李俊的手一僵,黄信急忙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他的意思是——以后就是一家人,比亲兄弟更亲的兄弟。”。“

      李俊抽回手,闷笑了半晌,嗯了一声。

      黄信敬了李俊一杯,道:“哥哥还对令堂有什么印象?“

      李俊呆了一呆:“也算有,只是太淡了些,也不知记得真假。“

      黄信拿眼只管盯住他:“哥哥可曾想回青州看看母亲?“

      李俊摆摆手:“罢了,谢兄弟好意,只是当初母亲闹得一家翻覆,点着我咬碎牙只说再不想见我们父子,她只道我小不懂,那模样我瞧得真切,不是作假,何苦回去与她添堵。“

      黄信劝道:“哥哥何必与生母这般计较……此事早该说与哥哥知晓,去年我父亲三周,我与师父回去上坟,知晓令堂已经去世了。“

      李俊闻言,怔怔的垂了眼,也不答言。花荣站起身走过这边,傍他身侧坐了,偏头看着李俊,似有安慰之意。没待开口,黄信看了他一眼,对李俊道:“非是小弟搬弄兄长家的是非,你那母亲闹将起来的事,我后来也听了个七七八八,错在伯母,伯父宽容,只带上了哥哥回了浔阳,其后令堂再嫁,也没过下合适日子,又被修了,家里怕丑,便把她养在家中,郁郁害了半疯之病。我后来曾见,他清醒时还是念着你们兄弟的。”

      李俊看他一心拿着好话来劝,忙说:“兄弟安心,人都死了,怨愤自是一笔勾销,我还欠她一个生身的恩情,只是可恼补不上了。”

      黄信道:“兄弟既是这么说,我也便安心了。我去年听了消息,与兄长记着日子,这月十五正是令堂周年,我已与令堂家里通了声气,我愿陪哥哥回那青州走一遭,也算是尽点本分。”

      花荣道:“既是有媒妁之言,也需要父母之命的。”

      黄信一葡萄丢在花荣鼻子上,又对李俊道:“哥哥意下如何?”

      李俊道:“也好,只是麻烦了兄弟。”

      黄信也靠过来坐了,抓了李俊一只手,真挚的做个“别这么说”的表情:“哎,都说了是一家亲兄弟了。花荣,以后不可再唤”大头领“恁般生分,随我叫哥哥。”

      花荣拿起酒杯朝李俊一抬,干脆的唤了一声:“哥哥。”

      李俊头一次听花荣对公明哥哥以外的人唤出“哥哥”二字来,这个人还好巧不巧就是他自己,手一抖,酒全洒在自己面前的芸豆糕上。花荣急忙抢了没沾上的几片出来。李俊被二人近身坐了夹在中间,好生不自在,想笑也就把个笑僵在脸上,还好黄信起身回了自己那边坐了,又对李俊道:“如此便与哥哥说定了,咱们初七就起程,如何?”

      李俊道了谢,客气一番:“有劳兄弟了。”

      黄信道:“无碍无碍,再谢倒显得生分了。我问哥哥,李立哥哥可是有一个古玉绿扳指?”

      李俊点头:“确是有?兄弟如何省得?那东西他打小就有,小时我还给他收过,他大了就给他自己拿着。他也是好好留着呢吧。”

      黄信一脸安心:“这便好,便好。哥哥需要记得,初七打点行囊,把这扳指一并带上,兄弟自有说法。”

      李俊应允下来,花荣道:“确是有信物,方才做的准。”

      黄信夹一片牛肉塞到花荣嘴里,花荣被筷子戳了牙,哎一声,突然翻臂挽弓,搭上箭,一箭射将出去,那箭往旁边矮树冲去,花荣扬声叫道:“小贼!还不出来?”

      那箭到处,矮树里高高低低一片惊呼,几条人影炸出来,正是阮小七,张横,童威,阮小五,张顺。几个人也不尴尬,跳上亭来,夹起花荣:“哥哥好狠的心!一箭这么结实的射过来,真想教我们死不成?”

      花荣笑了几声,板了脸道:“鬼鬼祟祟,你们倒有理!我若是大头领,定把你们罚到山上这大伙房,陪着张清挑烂菜叶。”

      李俊被张横一屁股挤出去,黄信也被张顺挤过来。李俊转头看看他:“……这……没人质疑花荣兄弟这弓箭是打哪儿摸出来的么?”

      黄信呃了一声,应道:“不瞒哥哥说,我与花荣认识多年,他射箭的绝技早就练成……直到江州劫法场救公明哥哥和戴院长的时候,他突然练成了第二项绝技——随心所欲的摸出弓箭来。也不知他是不是把那弓箭藏好了?你也看见,花荣的衣服比较……哦,圆。”

      李俊啧啧称奇。

      阮小七挨着张横坐了,拿起李俊的筷子夹了块鸭子吃了,叫道:“李俊哥哥才不似你那般歹毒心肠!待我们好得紧!”

      小五童威花荣也挤着坐了,众人将一桌菜并水果点心吃了,分别回了山寨水寨。

      黄信与花荣一起到了花荣张清的屋里,张清也刚从厨房回来,正站在床边换干净衣服,那一身油烟味儿的衣裳乱堆在床角,待明天再穿。窗下桌子上摆着一盒干果,黄信随手抓了两颗核桃玩着,对花荣道:“今个儿你又在想些什么,李俊哥哥不比咱们熟识,又是个细心的,你这般说上几句,也不怕他嗔心。”

      花荣道:“你不就是这么个意思么?我瞧你把话绕来绕去就是不敢往正点子上说,好生心焦,便帮你直说了。”

      张清把那干果盒子掀了盖儿,下面一层全是些蜜饯,他捏了个蜜渍的梅子直推到花荣唇上,花荣摇头示意不要,张清便转手强塞到黄信嘴里,自己也含了一个,笑道:“我虽不晓得是什么事,却也知晓花荣你岔话的本事,你说了什么闹的李俊哥哥尴尬了?”

      黄信憋不住笑:“快别打听,我那日说话你也听了,我与李俊哥哥的父辈本是旧识,只是他家里逢生变故,两个老兄弟不能在一起做一番事业,我父亲颇为遗憾。去年回家上坟时,听得李俊哥哥的下落,原来早与我交结,也觉得是天意如此,或者是老兄弟阴灵庇佑,合该我们相会。只是还有另一桩好尴尬事儿,只怕李伯父都不知,李哥哥定是也不知,我也不好明讲,便想趁李俊哥哥回去上坟的时候,找他的亲属来说,自是极好。也不知道花荣想了些什么。”

      花荣唔了一声:“倒真是我会错意了……你前几日托我给大头领捎信,又特意摆了正经八百的一桌招待人家,我只道你见大头领白净健壮又稳重,想和他另做个契……”

      张清大笑:“果然果然,黄信哥哥,你休要烦恼,当初我们三个凑一组夜值时,因我刚上得山来,和他又在之前对阵的时候以石击箭箭没入石,见了面好生没趣相看两厌,又因我与董平本是旧识,难免冷落了他,只和董平亲近些,他就歪了心思,将些溜边儿的小话时不时讲上几句,我和董平先时也不懂他,只以为他是拿话来夹我们,后来才知他的意思,也信了他真是好心,只是……消受不得啊。”

      黄信道:“这花荣,打从前,就总拿着我一句直来直去的话,他也能曲解到十八个弯儿外。”

      花荣抬眼看看他,微微笑上一笑:“还不是你,好好的一句话,明说半句暗说半句,露一半儿藏一半儿,好生难猜。”

      张清咂咂嘴,含含混混的说:“黄信哥哥又来冤枉人,花荣心思最简单,他懒得猜那么多事儿。花荣也来冤枉人,我与董平好好一句话,你也能解答个让人瞠目结舌。”

      花荣道:“那是因你们想法太奇特。”

      黄信与张清俱叫起来:“想法奇特的是你!!”张清有点小激动,差点把酸的口水流出来,急忙吸吸口水,摸摸嘴角。

      花荣站起来只管撵黄信:“我们想法奇特,你不要在这想法奇特的屋子里呆了!”

      黄信被他推到门边,忙叫了一声:“张清兄弟!这人可是把你也算进去了!”

      张清上床趴着,幽幽的应了一声:“你们夫妻吵架……别来拉扯我……”

      花荣关了门,回嘴:“你和董平两个吵架,倒是先别拉扯我啊?”

      所以,和花荣开玩笑的人之所以不多,实在是因为在他这儿从来不能收到让开玩笑者满意的效果。

      这开玩笑的乐趣,一是看人炸毛如张清者,二是看人傲娇如杨志者,三是看人装傻如张顺者,四是看人卖萌如史进者,五是看人跳脚如张横者,六是看人羞赧如石秀者,七是看人完全被蒙住追着你紧张解释如郑天寿者,八是找个棋逢敌手的把玩笑开回来玩斗嘴如阮小七者。最无趣的是两种人,一是完全把开玩笑的压住吃亏如吴用者,二是表现的浑不在意却不知过后多久要悄悄的黑你一把如朱贵。

      花荣这人,归不进以上十大类,但……不知道是他心思全放在弓箭上以至于对玩笑话有点理解无能,或者他的脑回路真的和别人不在一个路数上、以至于他的反应总是出人意料,还是说他太稳重稳如磐石动不得不轻易失态,反正是玩笑开到他那里,就好像弹在了软棉花上,连个动静都没回。现在,就连以前一言不合就能拈着石子儿把人追上半个山寨的张清,也在他的熏陶下,变得越来越淡定越来越不好玩了,这件事被好开玩笑那几个称为山寨三大憾事之一。

      初五这天,吴用与宋江议定了秋冬储量计划,着林冲、秦明、索超、杨志、徐宁、黄信、孙立、刘唐、杨雄、阮小二、阮小七几个,分作两伙,初六出发,去临近两个小县城里“借军粮”。董平张清都知道黄信原定初七要带李俊回家上坟这件事,便撺掇花荣替他去抢粮草。黄信摆了摆手:“不可不可,军令如山,军师已经吩咐了人员,定有他的安排,不可更改。花荣需替我陪哥哥回青州走一趟。”

      张清道:“花荣去了,就是能到了地方,找得到人么?”

      黄信笑道:“兄弟忘了,花荣原做清风镇清风寨的知寨,这清风镇就是青州治下,离州县不过七八十里。再说,你们不知,花荣十七岁前可是长在青州的。”

      花荣应道:“使得,你有何事,都道与我,我替你权办好了就是。”

      “青州有个赵员外,娶了罗老都头女儿的那个,你可还记得。”见花荣点头,黄信又道,“我给你写封信带上,你去见那赵夫人,也就是那罗老儿的女儿,她便肯帮你们安排李俊哥哥那边的事儿了。”说着又起身拉起花荣,“你随我来,我有东西与你带着。”

      董平张清好奇,跟着一起到了黄信屋里,黄信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剔透的玉佩来,给三人看了,道了来历,三人都笑了起来。黄信把玉佩包了,交给花荣,让他好生收着,又吩咐他到了青州记得也给自己父亲烧些纸钱祭些酒食,花荣一一应了,就起身去水寨说与李俊知晓。

      小路上逢着石秀,穿了身普通布衣,戴了个帽子,也是往水寨去,两人并肩而行,搭上话。石秀道是要去城里。花荣说:“可是缺什么?报到柴大官人和李大官人那里,月半和月底采购时就都给补上了。”

      石秀微微笑了笑:“却是明天急着用的,等不得月中。”

      花荣道:“是什么?你说与我,若是我和张清屋里有,也省得头领一趟腿。”

      石秀道:“我却是问过了,山上山下的伙房都没有了,我原是要去镇上买些山楂。”

      花荣点点头:“这倒是真没有……张清那里一堆果脯,鲜果只有几颗梨子……想吃酸的?”

      石秀嗯了一声,又觉得不对,看看花荣一脸无事的呆相,解释道:“不是我,是我哥哥。这几天他只说恶心反胃,饭量也减了,吃上些山楂还好些。明天他要和秦明哥哥去借粮,我怕他路上不舒服,买上些与他带着。”

      花荣嗯了一声:“原来是杨头领想吃酸的。”

      石秀点点头,总觉得有种“诶不对”的感觉,便拿话岔一岔:“我哥哥吃东西那口味,一阵阵的闹腾,有时候喜欢甜的,有时候喜欢咸的。我倒是单一些,只喜欢吃辣。”

      花荣哦了一声:“原来头领喜欢吃辣。”

      石秀依然觉得“诶不对”,在这心境影响下,花荣那漫不经心的一声哦似乎都觉得意味深长起来,看看花荣,却依然是一副轻松正经的利爽相,不像是开玩笑,只得顺着说下去:“花荣兄弟偏什么口味?”

      “我无所谓,只要别太苦太臭,都能吃。”花荣说着,突然一把拉住石秀的袄袖,指着前面给他看:“你看那儿,不是二爷五爷。那穿着,也像是要去镇子的。你莫若和他们搭个伴儿,也省得单找个水军送了你,上了街没照应。”

      石秀眯眼仔细看了看,滩上恍惚是有两个人影,也瞧不真切,往前紧赶着瞧,可不是阮小二阮小五,穿着普通衣裳,已经行到渡口上,两个人正头碰头猫腰解着绳子。石秀和花荣两个高声喊住二人,急走近前,石秀行了个礼,问道:“二哥五哥是要出水泊去城里么?”

      阮小二笑着还了个礼:“是,前阵子打赌,给张横那厮落了把柄,他听说我明个要出去一阵儿,就赶着要消遣我,让我去镇上,给童威、童猛、张顺、阮小七一人买个拨浪鼓,还要给他和李俊兄弟一人买一个纸鹞子。”

      石秀道:“我也是去镇里,和二哥搭个船吧。”

      花荣突然挽住石秀的手,阻了他要上船的架势,道:“五爷也去呀。”

      阮小五愣了愣:“我是去买点干果。”

      花荣道:“我屋里还有一堆干果,五爷爱吃,上去拿些?”

      阮小五挠挠头:“花荣哥哥那儿有些什么?”

      花荣应道:“干枣儿,花生,桂圆,莲子四样最多。”

      阮小二石秀阮小五:“……”

      花荣又说:“那是去年王扈两位头领新婚那天晚上,铺喜床底下讨彩头的。柴大官人手脚大方,单子一开,干果子铺了满床,还剩下一口袋。郑小三儿就给我和黄信装了半口袋来,黄信不爱吃,都给了我。”花荣看看阮小二,顿了一顿,道:“二爷五爷没事儿时也抓点吃,这四样是好零嘴儿,都能调身体,补虚的。”

      其实花荣的意思是说,你们两个在水里恁般自如,是打小泡在这水泊里,一点点练出来的。水属阴,日子久了伤元气,难免有些损耗,吃些东西补补,老了不用还年轻时的身体账。被他这么简略一说,事儿还是那个事儿,意思难免显得……有点跑偏。

      阮小二果断拍了阮小五脑门一巴掌:“买什么果子,本来是我自己去的,走半路时就看到他,在我身后悄悄摸摸的跟着。(转向阮小五)我又不是去死,你好好的,看着我做甚?”

      花荣幽幽的开口:“若是去死,就更得丢下五爷了。”

      要说这梁山泊上的好汉,都是豁达乐观的性子,生死看的不重也通透,遇到性命攸关的当口,也不过哈哈一笑,随性调侃两句。只是这话都有头,便是他们,也不随口把“生死”挂在嘴上,这话又不是日常,也少有人拿着出来玩笑。

      转脸一看,花荣面无表情,还是若无其事的模样,只是听在石秀耳朵里是有些不舒服。阮小二笑了笑,倒没在意,偏偏阮小五脸上一僵,似较了真般,扯着脖子立起眉毛叫道:“大哥便是去死,也丢不下俺!他若是丢了我,我自寻去,死也要和大哥一个去处!”

      花荣依然淡着张脸看着,阮小二拍了阮小五后脖颈一巴掌:“花荣兄弟与你玩笑,你这个实心眼儿,忙着誓什么死!”

      阮小五让他哥一巴掌就拍怂了,立刻又笑起来不做声。花荣道:“五爷紧张你,着急发誓。这才是亲兄弟,相爱相亲,别人只怕连个脚趾头都插不进去。”

      阮小二笑道:“花荣兄弟说笑,我看他只是闲了,想去镇子里耍。”

      花荣道:“二爷不懂,最近镇子上常有强掳民女的事儿,五爷定是担心。”

      花荣的本意是,镇子上不太平,官军本就较平常多。你性子急,又好路见不平,万一惹上事儿,一个人没照应。但是,这话饶是机灵如张顺,也怎么理解都理解不到这一层上去啊!

      石秀憋不住笑出来,偏偏阮小五也跟着笑,阮小二脸上倒终于挂不住了。花荣未觉出不妥,又道:“我也觉得石秀兄弟不该单独出去,所以喊住二位爷,想给他搭个伴儿。”

      石秀呃了一声,想说句话,终于觉得还是不做声的好。

      花荣看了看阮小五,又看向阮小二,道:“却是我错了,二爷五爷两个人游山玩水逛集市,不好打搅吧。”

      阮小五忙道:“不碍不碍,花荣哥哥见外了。”说着赶着上前扶了石秀,把他接上船。花荣道:“石头领上街,就是买些山楂辣椒,也不耽误时间。”

      阮小二阮小五齐声:“哦————”

      石秀看阮小二阮小五,他二人不似花荣那般,不管说什么话都是一张正了八经的脸,脸上早都现出促狭的意味来,急忙摆摆手磕磕绊绊的解释:“不……不、不是,不是。因我哥哥要出门,买点吃食给他带着。”

      阮小二见他脖子都要红起来,扑一声笑了:“石秀兄弟,你这脸儿,可真够小的了。若是你在水寨里呆上一天,肯定得熟着一身热气回山寨吧。”

      阮小五也道:“开句玩笑,石秀哥哥倒是抹不开了。花荣兄弟,你去也不去?”

      花荣拱拱手:“你们自去,我原是来找李大头领有事。”

      阮小五撑篙,船儿悠悠离了岸,花荣蓦地又道:“石头领,杨头领怕是积了食。你去找安神医开上几幅消食化气的药,他必定不再要酸的吃了。”

      后来事实证明花荣的判断是正确的,杨雄后来吃了几幅药,恶心反胃的毛病全好了,饭也吃得下。石秀谢了花荣,花荣道:“前段时间,大哥心里有事,也是食不下咽的。军师让我找神医讨了那服药,吃了三天就全好了。听你说杨头领的症状倒是相似,所以告诉了你,管用就好。”

      你看,花荣说的每一句话,出发点很好心,目的地很纯良,真真的没有一点点听起来“诶不对“的那个意思啊。

      花荣送三人离开,径往东南水寨,将安排都讲与李俊听了。第二日,两批军马一起开拔,宋江和军师亲自壮行,水军几个不随军闲的长毛的人还去山下特意把朱贵架上山来,簇着逼他与阮小七对饮一碗酒,阮小七分外高兴,抓着朱贵的手说:“掌柜哥哥!谢谢你!我阮小七大大小小的仗也打过几次,每次都是那七个混球惹人厌的或同行或来送。你说,你看看他们!这哪是送行!分明是来添堵!今天终于有掌柜哥哥特意来送我,阮小七日后必定回报你的情意!”

      朱贵嘴角微微抽了一下,把个得体的笑在脸上挂住了,拍拍阮小七肩膀,道:“自家兄弟,客气了。这路上机灵些,早去早回。”

      童猛和张顺两个打个唿哨,几个人起了会儿哄,见花荣、燕青拽着胳膊,张清、董平陪着,四个人拥着黄信过来了,直行到李俊面前,花荣抓着黄信一面胳膊,不错眼看着李俊。一时间六个人僵在那里,没的开口。燕青笑道:“花荣,你过来。”花荣就放脱了黄信到燕青面前来,燕青拉着他走开几步,花荣道:“你有事?”燕青笑道:“你前番与他二人作陪,说了些玩笑话,现在还让那两人有些尴尬。有你在那儿,黄信哥哥怕是不敢开口了。”

      董平先道:“李俊哥哥,花荣有时候说话……嗯,你懂的。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就是……”

      李俊笑道:“无碍,张顺也和我说了,花荣兄弟是无心的话,倒是我显得小心。”

      黄信道:“这事过去,也休要再提。哥哥担待,花荣不论讲什么,必是好心。他做事妥帖,心也细,与哥哥同行,是个好伴儿。小弟原是想和哥哥同回故土,只是军事不等人,还请哥哥担待。”

      李俊道:“兄弟错了,本是我麻烦于你,你倒显得自己对不起我一般。”

      张清看看董平,见董平也是一脸僵硬,就低声嘟囔:“够了你们两个,快别互相客气了……我和董平这一身鸡米疙瘩都冒出来。”

      黄信和李俊两个憋不住笑,兄弟们都细细作了别。耽误半晌,两拨军马终于行了出去。

      送黄信他们离开这下午,花荣和李俊一起到中军来,宋江吴用两个正坐在里间说话,二人进来,与宋江行了礼,又见了吴用。宋江亲自下来,一手拉住一个,笑着问:“二位贤弟怎么赶到一起过来了?”说着把两个拽到厅里的侧排子座,一边挨着一个,傍身坐了,也没把两个的手松开。

      花荣道:“大哥,我确实有事,明天要回青州,特来和大哥和军师说知。”

      宋江诶了一声:“我算着日子,也不是节日,又不是花老将军祭日。”说着看吴用,用眼神询问了,见吴用点头,又接着道:“贤弟莫不是思乡心切?”

      花荣道:“小弟一应家眷都随小弟上山,青州唯一挂心的也只有双亲的坟茔,我对那清风寨更是不甚满意,这故土难移的情谊——不怕大哥训斥,确实寡淡。大哥,小弟此行是陪李大头领办事。”

      宋江又看向左边握着的这位,用手指拍拍他手背,问道:“李俊兄弟到青州去,所为何事?”

      李俊道:“不瞒哥哥,兄弟虽是长在浔阳江畔,却是生在青州。”就把家里曲折都一五一十粗细道与宋江和吴用听了。

      宋江叹道:“原是要去给母亲上坟。那女子虽不曾照顾抚养兄弟,却终是兄弟的生身母亲,兄弟此念,合乎情理。我本不该阻拦,只是眼下……”

      吴用轻轻咳了一声,唤了声哥哥,见宋江看过来,便道:“哥哥,且听小生一言。咱们诸多兄弟,最讲这忠义二字。若说这忠义,不明讲,只道是朋友兄弟,实则父母伯叔,是如何也抛不开这一轮的。羊跪乳,鸦反哺,李俊兄弟纵是未受那人抚育,终是承她恩德,才有了这身这命。李俊兄弟没能侍奉病床亲自送终,已是遗憾,哥哥就连这周年的机会也不给他不成。”

      宋江道:“军师所言,甚是。只是眼下,若花荣贤弟和李俊兄弟俱去了,军师也知难在何处。”

      却也不是宋江推脱,先说李俊,梁山下八百里水泊,护住一方山寨,这水军看似整天无所事事嘻嘻哈哈互相逗趣打渔玩水,兼李俊秀胸肌童威秀腹肌童猛秀肚瓜儿张顺秀一身白肉,阮小二秀身段阮小七秀肚腩小五比较含蓄最多秀下自己的猛虎纹身,就是张横的小胳膊小腿都时不时拿出来秀秀,瞧着最闲散不靠谱,实则他们守的水寨,倒好似这梁山的命门一般,是几道关卡的重中之重。

      这水军头领本来就少,满打满算也只是一百单八人中的零头。而且水军不比马军步军,change一下,临时调换顶岗什么的都行,你让马军在地上打,让步军在马上迎敌,虽折些本事,也都是能抵挡一阵的。但是饶你是陆上恁般英勇的五虎八骠,到了这水里,也定是手忙脚乱自保不得,单说守寨还好说,一有战事,八个水军头领是无论如何都得顶上,连个轮休都不带有的。
      好在水军几个都是无家无业,立了八百年的庙旗——光棍儿一条,只阮家哥三儿有一个老娘,安排在山寨上,浔阳那五个也早另拜过干娘,八个小子伺候着,老太太的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完全忘了自己的儿子和干儿子们现在全是土匪这码事。浔阳五个来得晚一些,几载过去,却谁也没有探亲回乡的要求;再者,那七个看似散漫,却都是晓得厉害轻重的,何况有李俊一天天掐着耳根子嘱咐着,也不曾出过什么大纰漏。现在阮小二阮小七都随军调了出去,镇着不靠谱团保水寨一方安宁的李俊若是再一走,难免让宋江和吴用担心。

      至于花荣,就不得不说宋江的一点私心了。花荣有三好:面貌爽利,身手敏捷,话又少。花荣还有另三好:心思灵巧,军师青睐,个子小。就是他自己的准则也只有三条:大哥说的都是对的;大哥说军师说的都是对的;大哥不对时,参照第一句。简单直接,生动明了,一看就是没有弯弯肠子的好孩子。

      这花荣,一张弓,三支箭,一杆枪,一把剑,远战近战肉搏战,上得了马,下得了地,每次都将吴用军师交代的或靠谱或不靠谱任务执行的妥妥当当,而且领命令的时候也干脆:
      ——花荣兄弟,你来杀鸡,我来偷蛋,哥哥给咱们做稀饭。
      ——是!
      一句废话也没有,啥都不乱打听,军师对此分外满意,所以他和军师的关系是你难以想象的……

      花荣帮着想: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是之前形容大哥和军师的。

      宋江呵呵笑着,拍了拍花荣和吴用的背,说:我觉得,军师和贤弟的关系,应该用“融洽合拍合作愉快”就足够解释了,最多是娥皇女英……诶军师,话说娥皇女英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女英上了战场足够机警,眼观六路,鲜少被伤,对保存我军指挥部实力作出了莫大贡献。他还掌握着远程射击武器,由他手动精确制导,看自己人落下风就放支箭,如果敌将本领好——当然前提是……长的好——被公明哥哥看上了,他便射头盔吓上一吓,让我方人员速速撤回。对方若是长的太矬公明哥哥看不上就直落心窝取人性命了事,此举为梁山大部队减少了伤员,提高了战绩。三观不正的土匪众齐声称道花将军神箭,丝毫不觉得这招呼都不打就放冷箭的行为有点坏。

      众位都知道,宋江只要外出,不管什么情况都得带着花荣,一来保护自己安全,二来,若是两军对垒,身边放这么个将军,虽然面嫩了点,眼睛却生的犀利有精神,威风凛凛往马上一坐,肩开背直,瞬间把我军那被站没站相的水军流氓帮拉低的精神面貌提升上十个百分点。

      若是看敌军的谁谁合自己眼缘,宋江让花荣先上去戳两枪,试好那人的底子,满意的话,就定把这人千方百计耍无赖手段也收了自己帐下。便是公明哥哥不亲征,请哪个兄弟大将带兵,就把花荣拨给他,意思是‘花荣都给了你使唤,哥哥我多么信任兄弟’。若是不打仗,带着他出去,因他身高不喧宾夺主,做得一片好绿叶衬出公明哥哥这朵出挑的红花儿,令公明哥哥既有面子又有里子,各种满意。连军师都忍不住称赞:花荣兄弟真趁手啊。

      综上,李俊和花荣突然一起要带薪休假旅游,宋江能不计较吗。

      吴用道:“哥哥担心的,小生都知道,你是担心,两边都去借粮草,万一来人攻我山寨,水寨的人手缺。又怕借粮草的二拨人手点不开。只是——只是这李俊兄弟,头一次与你提了个小要求,你就要驳了人家的面子不成?”

      李俊惭愧:“……军师和哥哥莫要为难,我们等兄弟们回来再去便是。”

      吴用走过来抓住李俊的另一只手,道:“李俊兄弟不可如此,百德孝为首,若是阻了你这一次,别说兄弟面子上不好看,就是哥哥,也得被人落了口实。哥哥,你说,是也不是?”

      宋江惭愧:“军师所言甚至……”

      花荣道:“其实你不说我不说哥哥不说大头领不说,没人知道。”

      吴用道:“哎~花荣兄弟此言差矣,就是你我不说,别人不知,哥哥德行高尚,也定会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的。”

      宋江继续惭愧:“军师所言……甚是,李俊兄弟回青州上坟的事儿,耽误不得,兄弟自去,水寨不必担心,先调派几个步军过去。至于花荣兄弟这中军行走的职务……”

      花荣道:“大哥安心,我让董平和张清来替便是。”

      吴用道:“那便由花荣兄弟说与董平兄弟——哦,一个人够了,张清兄弟,就不用来了。”

      花荣点头应了,对吴用道:“军师和哥哥两个——”说着看了看宋江,“这几日,须要节制。”

      吴用点头:“你安心,我自有数。”

      花荣道:“若大哥执意不听——”

      吴用微微一笑:“我必不应。”

      花荣又道:“军师好好将养身体。”

      吴用用扇子轻轻点了花荣胸口一下:“劳你惦记,你也多多留心。”

      宋江看李俊听的茫然,就呵呵笑了两声,道:“李俊兄弟可是不大懂他二人的意思?我说与兄弟明白。花荣贤弟是说,他不在,让我和军师留心安全,天气干燥,饮酒需要节制,多喝伤身。军师说他心里有数,会放下话去给兄弟,少饮酒。花荣贤弟怕我不听,带头喝酒耍闹,不肯行这军令。军师便说,他会找公孙道长和裴宣兄弟强推了这令,便是我违背了,也要罚。花荣兄弟知道军师这几日着了风寒,有点头疼,便嘱咐他好生休养,先将军事推给我和公孙道长。军师让他出去细些心,好好与你作伴,别惹麻烦。”

      李俊默默扭开头,他觉得自己真傻,真的。他以前单知道马步两军的语言文化和水军比起来弱爆了,却不知水军和中军二位文武肱股比起来,是战斗力为负值的渣啊!

      晚上花荣回得自己屋里,见董平、燕青都在,史进竟然也来了。燕青正和董平两个缠着手低声说笑,听得门响,抬头看了一眼,笑道:“花荣,你回来了,我们正等你。”

      “四位佳丽,我今晚不翻牌子……呃,董平,你去中军交接职务,军师——也在等你。”

      董平又笑着和燕青打了一下,拿上斗篷,问他:“张清不去么?”

      花荣道:“军师怕他媚上惑主,叫你自己去。”

      董平扑一声笑了,急急的跑出屋去,显是怕张清恼了打他。

      张清正拿着核桃夹子给史进捏核桃吃,听话间随手一个核桃朝花荣掷过来,花荣偏手接了,又给张清丢回去,两人抛接了三个来回,张清把那核桃用夹子夹了,递给史进,点点在架子边搭斗篷的花荣。

      “休用你的成语来说我!”

      花荣解了斗篷,到张清和史进坐着的小几上抓了把花生,放在燕青手里,在他对面坐了:“怎么?知道我要走,今晚来十八相送?”

      燕青笑着:“相送待明天不迟,今儿个却是说正事。黄信哥哥恐你回到青州,面目太熟,惹上麻烦,托我来给你做个法子。”

      花荣看看燕青,很正经的想了想,道:“莫若……给我和李大头领扮个夫妻。”

      燕青:“……”(花荣,你要不要这么自觉?)

      花荣道:“我便扮的年纪大些,是个带着年轻妻子到青州走亲戚的普通客人。”

      燕青:“……”(……花荣,你要不要这么不自觉?)

      花荣说着看向燕青,很认真的征询他的意见:“如何?”

      燕青把花荣那张没一丝褶子的团脸看了一遍,斟酌道:“且不说……你这张脸好不好扮,我只是觉得,李俊哥哥不会答应”

      花荣叹了口气:“我倒是疏忽了,李大头领是个男的。”

      “……”燕青把手里的碎花生拍到墙角的簸箕里,又坐回来:“李俊哥哥无碍,青州地界上也无人与他相熟,便这么去了也不相干。只是你,须得乔装一番。”

      花荣紧盯着燕青:“怎么装?”

      燕青伸手在他脸上拽了拽:“这肉……也割不下去。我给你抹抹。”说着拿上脚边的箱子,拿出个瓶子,往手心倒了点油,揉匀了,都抹在花荣的额上脸上,又用梳子挑下一绺儿头发,把发髻下的头发放出一半来,剪了抹发梢,用块儿白色透明的皮胶粘了粘,贴在花荣唇上人中。

      史进瞪大了眼睛看着燕青,叫道:“小乙哥真是一双巧手!花荣哥哥看着终于像是他本来的年纪了,这,这这身材也改改么?”

      花荣从那小箱子里摸出小铜镜照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燕青对史进道:“身段更容易些。”说着自去开了箱子,找了件儿张清不惯穿的衣服出来。

      史进道:“张清哥哥的衣服花荣哥哥穿不合适吧?张清哥哥太瘦些。”

      燕青与张清俱笑了,燕青道:“大郎有所不知,你花荣哥哥那衣服大有门道。”

      说着话,燕青帮花荣把外袍脱了,又与他穿上张清的袍子,围上腰带,让史进看:“合不合身?”

      史进点点头:“倒也合身,下摆显着长。”

      花荣用食指的骨节用力敲了史进一下,张清拿花荣的外袍穿上,站到史进面前:“你看他那身板,全合在衣服上呢。”

      史进看看张清,他穿了花荣的衣服,瞬间也宽厚了半个重量级,上手摸摸,肩上背上厚硬的不晓得加了什么,甚是平整,不碰的话,完全看不出破绽来。

      花荣见他好奇,便与他解释:“我上山的时候,是深秋,穿的多。后来天儿热了,棉袍一脱,军师怕上了前敌不显威风,就让侯建头领把我的衣服都改了改。”

      史进抓了把核桃仁往嘴里丢:“却是好主意!我也找侯建哥哥改改衣服去,这显得健壮多了!”

      张清哂道:“做这般假,好生无趣。壮便是壮,弱便是弱,计较……诶哟!快吐快吐!史大郎,你怎么把核桃壳子也给吃了?”

      史进给崩了牙,吐出核桃壳子,捂着嘴巴张大眼睛直盯着张清,张清笑着给他倒了杯清水,他喝一口,含着,继续看着张清。燕青正给花荣擦着脸上的油彩和假胡子,花荣闻言,从镜子里往身后望望:“你且歇着吧,似你这般身量,再垫个虎背熊腰,怎还好在鲁大师身侧,譬如飞鸟依人?”

      史进一急,咕一声把水咽下去,叫道:“花荣哥哥!没来由骂我作甚!我才不是鸟!”

      张清道:“他又不是骂你,只是说你跟在鲁大师身边时好像小鸟……不是,他的意思本来是,你若穿上那么件儿衣服,看着和大师身材相仿,上了马不好看。”

      史进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和哥哥身量相仿!哥哥的身材,那是……(省略300字)”

      燕青给花荣擦好了脸,站起身拉上史进:“大郎说得是,大师身材的确英武不凡一派英雄气概,不过花荣明天还得出门,咱们先回去,让他俩早早将息了吧。”

      史进急忙道:“花荣哥哥,我听石秀哥哥说,你这里有干果!我把厨房里的花生都拿屋里吃光了,你分些给我。”

      花荣应了一声,去橱子里拿出个口袋,打开看看,就全都给了史进:“红枣都被你那个张清哥哥吃了。”

      史进抓着口袋,和燕青一起走了,张清收拾起地上的核桃壳子,问花荣:“你不收拾下行李么?”

      花荣道:“不用,带上两件衣服就行了。军师都给打点好了两份盘缠,明天再给。”

      【水寨这晚上的情况……】

      李俊在自己屋子收拾行李ING,整理好每样东西,都放在规整的位置。放笔纸的时候,绊了一脚。放杯子的时候,绊了一脚。放衣服的时候,绊了一脚。

      李俊:…………所以你们都到我房间挤着来干什么。

      张横:(在门边的凳子坐着,额头上蹭了块儿油皮)你不是要出门么。
      张顺:(站一边正给他哥擦脑门)兄弟们来送送你。

      阮小二:(坐在桌子上)也帮你提个醒,别忘带东西。
      阮小五:(坐在他哥哥腿边的凳子上)嗯。

      童威:(坐床上拿着李俊被子敲)
      童猛:(跟着李俊满屋走ING)

      李俊:我明天才走……你们今天来送……

      童威:今天是帮大哥收拾行李。

      张横:(抬起手里的刀)别忘了带板刀。
      张顺:(擦好了,在他哥坐着那椅子扶手上倚着,从腰封里摸出两张银票)别忘了带银子。

      阮小二:别忘了带吃的,万一投不上店,饿着了连路都走不了。
      阮小五:(手上拿着一包吃的一个水囊)别忘了带点水。

      童威:(从箱子里把李俊的衣服都翻出来)大哥,坎衫带么?大哥,棉袍子带么?

      李俊:……我去不了几天,军师不让。

      鼓捣半天,李俊的包袱皮被放了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六个人心满意足的走了。李俊送走他们,自己收拾有用的东西ING,门开了。

      童猛:(大步走到李俊面前来)大哥,行李收拾好了么?
      李俊:(敷衍)收拾好了。

      童猛:大哥,你忘了带一样行李!
      李俊:(审视,吃穿喝花防身武器,全了)啥?

      童猛:(拿起一个大包袱皮放在地上,自己蹲上面)大哥把我也带上!
      李俊:………………(无语,无视,自去收拾东西。开箱子)

      童猛:(蹲在箱子前)大哥把我带上~
      李俊:……(开柜子)

      童猛:(蹲在柜子前)大哥把我带上。
      李俊:…………(去收拾铺盖睡觉)

      童猛:(蹲在被子边)大哥把……
      李俊:(掀桌)童威!!童威!!把这个耗子拖出去打死!!!算我的!

      两个人收拾了屋子,脚汤部小兵就把两盆子泡脚汤端了过来。

      要说这脚汤部的来历,不得不称赞梁山高层对部下的关心。此时已是夏末初秋,山上的宿舍是夏天盖得,规划疏忽显得极不合理,有一半儿盖到了风口上,到了秋天就现出了害处,夜半凉的很,还不如山下的水寨。饶是兄弟们一个个皮糙肉厚,夜半的时候也觉得小冷风嗖嗖的。

      兄弟们多为粗人,文化层次稍高一点的,基本上也都武将出身,多是在北风卷地白草折时候行过军打过仗的,倒不计较这些,紧紧被子蜷蜷身子,呼呼的该怎么睡还怎么睡。只是像军师这样的文弱书生,柴大官人这样的过惯了富贵日子的没落了也是王孙,难免有些HOLD不住。

      公孙胜去吴用那儿呆着的时候,恰逢柴进和吴用两个对着诉苦。公孙道长是个保健达人,了解中国上下三千多年历史中的诸多养生保健知识,就给军师和柴大官人出了个主意——每天就寝前,用热水泡脚。吴总理依言做了,觉得效果意外的好,就把这茬说给了宋主席,宋江试过后,十分满意,于是特意开了个保健养生大讲座,兼梁山马步水三军“每天多关心自己一点点”动员大会。请吴军师和柴官人现身说法,还请公孙委员长做主讲教授兼动员嘉宾,把这泡脚的好处整整说了两个时辰,连山下水寨的八个头领也全都必须上来听,否则扣年终奖金,还给思想道德扣分儿降级。阮小七嘟嘟囔囔着说爷爷天天在水里泡着,纯天然山泉水有木有,微生物矿物质有木有,泡什么脚,太作了。阮小二一巴掌呼在他后脖颈子上:“闭嘴,好好听道长说话……话说小五,你听道长说什么了吗?”

      张顺坐在后排,正翘着二郎腿倚在他哥身上和他哥咬耳朵讲小话儿。看见阮小七被阮小二一巴掌拍蔫了,伸手虎摸阮小七夹夹正正的后脑勺,表示安慰——

      呐,当弟弟呢,最重要的是开心。哥哥不懂你痞子外表下一颗LOLI心,是他们太笨,被大哥嫌弃二哥无视这种事,喷子也不想的啊。你饿不饿?我……你要是饿得慌呀,就请对那掌柜讲,掌柜他给你做面汤。

      动员大会后,军师特意设立了泡脚汤专业运营部,简称脚汤部。专门拨过去十二个兵,每天只管晚上烧开了水,给各个宿舍送泡脚汤。水寨还有个分部,放了两个兵。但是水军们都不习惯别人伺候,每晚依旧冷水一浇,了事,脚汤部分部就这么闲置着。军师特意找李俊谈了三回,让他执行上级命令,务必在水军推行泡脚法,说着说着还用扇子狠狠点了点桌面:“尤其是那个阮七郎!每天都进水里,成天衣服也不好好系,以后上了年纪,腰疼腿疼的,还不是我和哥哥的业!”

      尽管李俊认为有阮小二和阮小五在,阮小七就是老了腰疼腿疼也不用军师和公明哥哥操心——虽然事实证明最后小七老了腰疼腿疼只有自己管,并且也验证了李俊劝他时说的“现在不在意老了疼的时候就后悔了”他真的疼到后悔,但是这实在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儿,也就不提了——李俊那天动员大会上是真的着心听了,他小时候不在意,大冬天说下水就下水,冷的打哆嗦也只觉得好玩,现在不到三十,到了冬天就知道膝盖疼了。还有张顺,之前为了宋江的病,去谦安道全的时候,又累又饿被丢到冰水里泡了那么久,当年没显,第二年因为打仗,水军八个又集体来了一次冰水中的冬泳,全在水里伏了一天。
      仗打胜了后,水军中平日看着最娇贵、偶尔害个小风寒什么的阮小二和张横都好好的,倒是平日里最禁致的张顺和阮小七一起病了。阮小七被阮小二阮小五掐把着猛灌三天苦药汤,原地满血复活了,张顺的病却拖了下来,咳了半个冬天,厉害的时候把嗓子咳得充血,话都讲不上来。张横皱着鼻子撅着嘴,一脸担心和苦逼,天天换了岗就带着张顺上山找安道全。安道全治急症和续命那是一绝,但这拖延的慢症,就是安道全也只能慢慢调理。安道全也算对张顺尽心尽力,细致周全的给他调治了一年,总算是没落下病根。

      李俊那天听公孙胜说话的时候留了心,特意把说起寒凉害处和调理食补偏方什么的都记了下来,回来和小伙房做饭的商量了新的菜谱,多换些性属温热的食材。用防风和红花放在泡脚汤里,祛湿驱寒。以前他管着另几个,不让天天喝酒,后来,到了深秋,就开始鼓励水军的头领和兵每餐都“少饮”。水军这边,也算是多少受了点“每天多爱自己一点点”大会的益处。
      至于马军步军这边,推行保健养生大【摔】法倒是简单了许多,接受度颇高。人家不似水军一个个全流氓痞子出身,很多人都曾是食君禄的国家公务员,甚至还有部分高级干部。他们打起仗来禁得住冻挨得住饿,落入敌营耐的住寂寞禁得起诱惑,闲下来也是受的了伺候享得了福的。以前没有这个脚汤部的时候,他们还要三两个宿舍结一伙,自己去伙房烧开水缓缓乏,现在有代劳,何乐不为。

      没过几天,董平他们几个比较年轻的又商量着给脚汤部搞产业升级,史进提议把洗脚水煮成烧鸡味儿的,被杨志拖出去打到鲁智深都不认识。燕青说放点花油花瓣儿什么的,被张清笑话了。最后还是董平比较靠谱,和花荣去找公孙道长还有安神医了解了状况,分了海盐一锅,艾蒿一锅,红花一锅。头疼脑热的泡海盐,足凉的泡艾蒿,风寒腿疼的泡红花,剩下的成方子自去脚汤部取。施恩闲着没事儿把方子研究了一遍,一天一样的给武松换着泡,把个小烧水房搞的全是药味儿。

      小兵把热汤大木盆子给端进来,两个人一起坐在花荣床上,一行泡脚,一行说闹,晾干了脚,就各自睡了。

      第二日上午,宋江,吴用,卢俊义,吕方,郭盛,燕青,董平,张清一些人,并上水军七个,全都赶着来山下给两个人送行,军师把两份儿盘缠行李包交过来,分给二人。董平问道:“省亲还有行李送?”

      吴用道:“从咱们一百单八人齐了之后,我就和柴大官人议定了。仓库里备了一百零八份盘缠,谁回家,就拿上一份。先到先得,多到多得,送完即止。”

      张清拿花荣那份儿打开看看,一封银子,一把小匕首,一个斗篷,便问道:“那要是不回家的呢?”

      吴用看看张清:“不回家的,没有。”

      花荣对董平笑了一笑:“你若想拿,就领张清回家看看。”

      张清瞥了董平一眼:“我爹娘好好的在山上,才不陪他回去。”

      董平哎了一声:“倒好似我在东平府还有人似的。”

      花荣道:“如新婚燕尔,一起去游山玩水,甚愉快。”

      水军几个脸上瞬间异彩纷呈,宋江道:“呵呵呵,兄弟们莫要误会,花荣贤弟这句话,正确的顺序是——一起去游山玩水,如新婚燕尔,甚愉快。是让董平兄弟和张清兄弟一起出去玩玩,看看好山好水,放松心情,玩的开心了,就好像成亲一样高兴,让人愉快。”

      张清笑道:“是!花荣不就和李俊哥哥‘甚愉快’去了?”

      花荣楞了一下,然后踹了张清一脚,对董平道:“中军的事儿,拖延不得时间,你得把压令鼓的毛病收一收。别和张清打架——打,也别在我屋里打。”

      张清道:“你且安心!他知道轻重,我也敬爱我这兄弟,才不和他打架。青州人多眼杂,你多加小心。”

      李俊也从早上起来就把水寨中军的事宜都交托与阮小二,说有甚不知晓不分明的,只管找童威去问。又叫他务必管着那几个小的些。阮小二一一应了。宋江吴用又嘱咐了一遍,让他二人早去早回,两人许诺下来,与送行众人一一拱手道别,这才牵着马儿,踏上行程。
      两人此时倒是一般心思,因他两个在山寨的职位特殊,一个被编在五虎八骠的正常值班表里,值完班还要天天往中军跑,做首长的随军秘书兼贴身保镖。平时还好些,有吕方郭盛孔明孔亮在,军师也知道体谅他,没事就放他假让他呆着了。就怕有点大事小情的,别的兄弟都能忙完自己那摊儿就去吃饭睡觉,止他,还得陪着宋江吴用一起熬夜,提参考意见,打探情报,执行秘密任务,劳心劳力,加班加点,吃不上饭睡不上觉,全年无休还不给加班费。

      至于李俊,他守着偌大一个水寨,另七个头领没一个不让人操心的,担的是八倍多的心,受的是八倍多的累,上山几年被生生拽在水寨一亩三分地上,逢年过节连个集都没去逛过。两个人请假时军师一边说着“不让李俊兄弟回去实在是不够哥们儿,必须给假”一边一脸比割肉还苦逼的表情,两个人也觉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短期内找他和宋江请事假病假探亲假了。

      既然难得出来一趟,搞不好把后半辈子的假条全折在这一次,何况还是公费,必须悠闲轻松点,权作是一起出来把婚假丧假都过了,提前来个蜜月旅游啥的。所以花荣李俊都默契的不急着赶路,只不紧不慢的信马由缰,往西南慢慢蠕动着,一边看着沿途风景,一边说些笑话,一天走个七八十里,倒也惬意。

      第三天上,下午两个人过一座小山头的时候,赶上了骤雨,把二人截在山道上,山上也没个避雨的去处,生生浇了个透。好在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两个人艰难的跋涉过山顶,下山走时,雨停了。只是雨水都积在地上,泥泞难行。两个人一滑一蹭的下了山,那山脚下原本干涸的河沟里也流过了水,他们沿着小河走了一段路,看到一个破庙。两个人商议,觉得往前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家,路滑难走,衣服也是湿的,不如再次歇脚。

      他们在树上栓了马,推开那破门板,那门板早掉了门轴,一推,就掉了。李俊干脆把门板先放到地下。里面也是积了老厚的灰,供桌断了一条腿儿,上面还放着铜香炉,也出溜到了桌子边了,神像上耷拉着裱布帘子,也瞧不真切供的是哪路神仙,窗边一路法器架子,法器早都没有了,只剩灰蒙蒙的架子光秃秃立着。李俊拿起墙角豁牙溜齿的笤帚,扫了扫架子上的灰,两个人把外袍脱了,拧干净上面的水,搭架子上干着。这才打开包袱,里面的东西全湿了,止李俊的包袱里有个斗篷,却是张顺在走那天早上,特意用油纸包了,还嘱咐李俊别扔了油纸,当时还莫名其妙,现在看来,那斗篷全是干的,只潮了一点。

      干粮全都被泡了,花荣把那些糊糊扔出去,和李俊面面相觑半晌,就从随身的钱袋子里仔细掏了掏,摸出一把铁把儿的弹弓来,他笑着朝李俊晃晃弹弓:“咱们晚上就指着它填肚子了。”

      李俊看看那弹弓,做的很是细巧,手柄上还仔细的缠了红丝线。花荣用手指拨一拨那红丝线,道:“这是燕青缠的——这弹弓也本是他做的。他心思细,手也巧,总是把些小玩意儿做的精致。”

      这弹弓却是在张清董平上山不久时做的,当时张清董平与花荣还不是太熟,偏偏张清和花荣同属八骠骑,两个人得公明哥哥授意,特意嘱咐李应总管和公孙委员长分宿舍的时候把他俩分在了一起。可是那时候他俩住在一个屋儿,每天回了宿舍只是大眼瞪小眼,连句话也说不上来,只能一个坐床上玩石子儿一个倚桌子边擦弓箭,气氛尴尬的堪比腼腆青年相对象。

      要说马军的人,开始时都觉得花荣端庄里透着杀气,稳重外通着疏离,讲义气却也难相与,而且嘴死,从来不叫别人哥哥兄弟,还不爱说话——虽然后来他们都知道这些都是表象,花荣只是端庄里透着呆滞稳重外通着神游,讲义气且思维诡异,而且这个嘴死,也是他一开口说话就让人总是因为觉得“诶不对”又说不上是什么不对以至于卡个半死,至于话少,兄弟们纷纷表示,求求花荣真的少说两句话吧我从来没嫌弃过他话少——也难怪张清开始的时候见到他别扭。

      燕青用花荣的话说,是个妙人儿。他以卢俊义员外的亲随这般因为梁山寨主之位一度不尴不尬的地位,竟然上了山后,和花荣很快就——花荣语:情投意合——了。正好张清和燕青也算仅次于董平的相熟,燕青就想过来看看状况。这一个低头玩石子儿一个埋头擦弓箭的景象映入燕青眼中,让燕青寻思了好片刻:你们两个玩远程射击的,公明哥哥特意把你俩放一起,就是看你俩对阵的时候互相盯着对方,以为你俩一见倾心,必定有共同语言,才托后门把张清和徐宁的床位给换了。你俩要是这么做室友,不是把公明哥哥的面子当成鞋垫子浪费了么?

      燕青觉得不能辜负宋江那“共同语言”的初衷,思索着:共同语言,要有弓有弦有石子儿,好办!便自己缠缠捏捏做了三把精巧结实的小弹弓,给花荣和张清一人塞了一把,没事就拉着他们去后山练准头。

      可怜后山的麻雀老鼠和刚刚结出来的青果子,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长大就西归。等这三样都在后山绝迹的时候,张清和花荣在对方口中已经从张□□和花知寨成功进化为张清和花荣,坐在宿舍里也不是默契的划一道隐形三八线井水不犯河水了。

      待某一天燕青检查的时候,欣喜的发现两个人的家伙什儿终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且两个人打招呼的方式也从“——这位□□倒是一表人材器宇不凡——知寨也一派英雄气概——久仰久仰——幸会幸会”进化成了简单直接的“——张清!——花荣!”一声听不见直接上脚踹的程度。燕青欣慰一笑:拯救一桩好姻缘,胜造七级浮屠!

      卢俊义终于忍不住和吴用诉苦了:我家小乙,一直说话温和得体,最近不知为何,开口就冒出些惊人之语。也不知他是不是结识了些坏孩子,要是被带坏了,我可肿么办哟。

      吴用摸摸胡子,微笑道:员外多虑了,他们年轻人,说话本该百无禁忌。我家荣荣,也是说话温文有礼,只是太死板了些,一点都不幽默风趣,我和哥哥愁得不得了,一直鼓励他多开些玩笑。你家小乙能说会道,你还不开心?

      卢俊义:军师说得倒也是……(……我肿么觉得小乙就是和你家荣荣还有那新来的平儿小清鬼混过一阵子后才说话越来越跑偏的呢?)

      吴用继续微笑:倒是最近山上麻雀和老鼠都灭绝了,你我兄弟果然是天罡地煞之命数,蛇鼠无胆,自行退散。

      可怜眼巴巴盼着秋天吃果子的史进,连个果核都没吃到。

      花荣赐那三把弹弓为“天赐神媒鸳鸳弓”,张清不甘示弱,封那些打出去的石头子儿为“SUPER LOVE弹”,燕青想了想,给三把弹弓都细细缠上红丝线,取名“红丝缠情,一生一世”。

      董平在一边默默捏碎了十个盘子:你们肉麻够了么……

      张清说:不就是因为你不会使这些没给你一个么,羡慕嫉妒恨你也去买呀。

      花荣说:你误会了……董平只是担心自己被炮灰而已。

      他们相熟后,这弹弓也就不用了,花荣和张清的收在盒子里,用红布盖着。花荣走的那天早上,张清掀了盒盖子,拿出不知是自己还是花荣的弹弓,让花荣装上了。当时只是想路上不能背着弓箭长枪,趁手的兵器都带不上,拿个弹弓也好救救急,两个人本是有一半的玩笑心,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花荣出去的时候,李俊收拾收拾破庙里的稻草,把那个虫蛀不像样的破供桌拆了,弄了半天,总算是生出一堆火来,就把架子搬过来,让两人的衣服就火烤一烤。不一刻,花荣就拎着个肥兔子回来了,站在河水边高声唤李俊的名字,李俊出去与他把兔子收拾干净,拿到火上仔细烤了,等吃完时,天色刚刚全黑,两个人这一天也走得太累,外袍又没干,止穿着里衣,虽然用破门板挡住了门外的风,也依然有些冷。等那火堆熄了,两个把灰扫到一边,就这下面温热的地,盖上李俊那幸存的斗篷,挤在一起各自睡过去了。

      因夜里湿冷,两个人的袍子也没有干透,好在中衣轻薄,穿着怎么也较昨日干爽。两个人相帮着穿好衣服绾好头发,出得破庙来。天气晴好,走一段路那外袍也就干透了。

      要说花荣,做过多年的官军,后来更是做了个清风镇派出所所长的位置,上得梁山后更是中军近卫队头头,别的经验不说,行军赶路的经验绝对不会少。类似八年抗战三大内战战役的正规仗也打过一次,虽然那时候他还只是他爹手下的一个小哨兵。他爹领兵有个特点:急行军,元帅开路;急扎营,粮草随行,急突袭,兵到开战。人称……三急将军。

      花三急将军为人刚直不阿爱兵如子,对儿子却是十分严苛,从不特殊照顾,甚至还额外打压。花荣都二十了,一把神弓射遍军中无敌手,他爹也不肯提他做个将官,只让他做个小马卒。

      花三急行军行的急,第一次跟着上前线的花荣难免吃不消,又困,精神萎靡,食欲不振。但是花荣比较机灵,他发现其他马卒都比自己扛得住。花荣对个人身体素质是极度自信的,他觉得没理由不如别人。他留心看看,原来老兵们全在路上睡觉。有句话叫人的创造力是无穷的。花将军有三急政策,治下就有三缓对策。跟过花将军的,都有这坐在马上低头会周公的特技,步军有LV更高的,能抱着枪一边走一边睡。花荣有样学样,也把枪挂好,扶住鞍头低着头闭目欲睡。开始时是不敢真睡,马走一步,他就得睁眼看看,后来胆子越来越大,何况是真的困,那时马队编队比较密集,两纵队之间几乎马挨马人挤人,也不担心会摔下去。

      初上梁山时,花荣的马睡技能一度搁置了。只因开始,兄弟没有这么多,分工也没有现在这么细,中军缺人。等宋江收了一个又一个遂心的将军——基本上每个将军还要带过一对儿随嫁……不,是随驾的副将——后,郭盛吕方就调过来专职守卫中军,花荣时间稍微活了一些。当然更多的是要感谢同居密友张清的帮助,花荣才有机会又把这项特技练了回来。

      彼时张清刚被燕青连吓带哄的蒙骗上山,宋江甚是满意,强开后门把花荣张清两个塞在一个屋里睡不说,有点亲征的大仗小仗总要把他俩一起带在身边,觉得身边放着这两位远程射击尖子兵,又年少,又英勇,端的是做足了面子,特别显摆的出手。

      可怜那段时间,花荣和张清逢战必随军,随军必上阵,羽箭石子儿的消耗量噌噌往上升。一圈州县打下来,梁山大军带着新坑来的好汉,凯旋而归。卢俊义带着林冲燕青等等全都来迎接,史进一探头,惨叫一声,一把掐住施恩的胳膊:“哇!闹鬼了!”

      武松吓了一跳,一下子把施恩拽到自己身后:“大白天的!鬼在哪里!”

      史进指指宋江身后:“你看!那儿有个没头的,跟着公明哥哥。”

      董平眯眼睛仔细看看:“大郎休要胡说,那是你张清哥哥。”

      史进瞪大眼睛:“张清哥哥的头呢?”

      董平:“……你好好再瞧瞧,内细细的一条,你往这边挪挪——看见了吗,那是脸……诶哟我的张清你肿么瘦了……”

      黄信找了半天没找到花荣,拍拍一个刀条瘦脸的肩膀:“张清兄弟,花荣何在?”

      刀条瘦脸瞪起眼睛看他半晌:“你又半夜悄悄趴床上看小黄本了把,眼力越来越差!我乃花荣!”

      黄信又瞧了半晌:“我还正想……张清兄弟怎么行军一个月,掉了一个头的身量。你这脸……征高丽去了吧?”

      待四五十天后,张清花荣终于像吸饱水的海绵一样水嘟嘟的时候,又要打仗了。任务尚未部署,已飞起一片惊弓之鸟,丁得孙龚旺心疼张清,和公明哥哥说自己代替张清跟随中军,公明哥哥谢绝了。秦明担心大舅子再被累成张清让媳妇唠叨,主动请缨,愿侍奉在侧,军师哥哥婉拒了。

      燕青看他们马军这边一片黑云压顶,就给董平黄信出主意,他表示公明哥哥和军师哥哥都注重形象工程,所以纯实力派才会碰壁,你俩去申请,一定通过。董平表示自己替张清还好说,军师倒是巴不得,只是花荣不好办,怕军师不肯放人。

      燕青又教黄信只管去求宋江:“你只说花荣前几日害的风寒,现在尚未好透。我和张清晚上拉花荣去石秀哥哥那儿推牌九,不让他睡觉。花荣一睡不好,脸儿就是黄的,公明哥哥也就信了,他心一软,先应了,军师也不好讲什么。”

      第二天花荣黑着眼圈来到中军,宋江一见,急忙挽了手嘘寒问暖。花荣昨夜玩了一晚的牌,哪好意思明说,含混道:“小弟无碍,因前番与石头领私约,昨夜……辛苦了一宿,才……”

      花荣说的倒是实话,他和燕青张清都喜欢斗牌,但是董平不爱玩,史进又不会,经常面临三缺一的尴尬局面。后来偶然听说石秀牌玩得好,就找上门去,四人凑一伙,花张对石燕,马军对步军,棋逢敌手,甚是开心。于是四个约定,有机会一定要玩上几个通宵。这之后,花荣张清被公明哥哥揣兜里拿出去显摆了一圈,回来后就忙着休养生息,一直没能“有机会”,所以昨夜辛苦的玩了一宿,才会脸色不好。

      宋江算是对花荣了解甚深,也习惯他极抽象的说话方式。但就像一幅意象派画作只有告诉你名字你才能领悟作者的意图及画的构造一样,花荣这后现代的说话方式,饶是公明哥哥,也需要给出前因及语境,才能解读准确啊。

      当下,宋江一脸“哎,年轻人”,温言道:“贤弟年少英武,却也要爱惜身体。”

      花荣这人,之前说过,他的思想其实是有点懒的。就像他说句话不是不交代前因就是不交代后果,不是省略上半句就是省略下半句一样,他一处在半放空状态中,接受外界语言乃至翻译外界语言的内部程序都会出现短路。但是一旦处在高能模式时,人家很正常的一句话他也能深入挖掘出一点内涵来——

      你比如当年公明哥哥看上呼延灼的时候,他得令去引开呼延灼,花荣是不喜欢和人近身缠斗的,开弓的劲儿和马上挥枪的劲儿不是一股,他根本占不到便宜。所以他本意是松松放一支箭引呼延灼来追也就罢了,何况往小十年前算,呼延灼也算间接救过他全家性命,他也不想撕了这个脸。

      哪想呼延灼看见他也来气了,抽出铁鞭,大喝一声:“花荣!吃我一鞭!”

      苍天大地王母娘娘作证,呼延将军这句话真的是CJ的。他家从老太爷呼延赞那一辈就用铁鞭,不管他们怎么叫阵,涉及到武器,也都是“鞭”啊,这就像花荣好说“看花荣神箭”一样,没有深层含义,只有字面意思啊。

      但是此时处在高能模式的花荣,脑中早已唰唰计算几千万次,当下圆脸一绷,拿起枪就直接朝着呼延恩人刺过来了:
      先吃小爷一枪吧!

      若非呼延将军神力,一鞭捺过去把花荣震清醒想起了自己的初衷,还不定要缠磨多久。

      但是在玩了一夜牌的此时,花荣显然处在节能模式下,把公明哥哥本具内涵的话直接做表面解读了事,点点头,很懂事的说:“小弟记下了。”

      下午黄信来把意图一说,宋江急忙点头,吴用正要开口,宋江已经摆手制止,摸着黄信的手,道:“这次中军左右,就仰仗贤弟和张清兄弟了。”

      吴用咳了一声,不咸不淡的说:“张清贤弟告假,董平将军替上,我已经准了。”

      花荣接到名额限制时还吃了一惊,看到替了他和张清的是董平黄信,就把两人邀到宿舍,好好交代一番,最后还拉着两人的手,正经的说:“有你二人代夫出征,我们也放心。”

      于是这一次,黄信董平保着中军,林冲代行军令,连着史进,穆弘,朱仝,刘唐,李逵,孔明孔亮,做了第一拨。花荣和张清都被压到第二支队伍里,两天后才开拨。

      这一拨打头的却是关胜,好巧还带了三个水军头领,阮小二,张横,张顺。关胜这二路指挥使早悄悄退到军队腹部位置,淡定的和水军混在了一起,最前面的成了秦明,身后跟着花荣张清。

      这两天花张二人全清闲日子,和步军那俩天天晚上聚赌。宋江吴用不在,朱武又得高看花荣和燕青一分,偏偏裴宣也被石秀哄得开开心心,所以这几日完全放养,身心分外愉快。但是精力毕竟有限,这几日玩得好,现在倒有些困累。

      张清觉着花荣一直往自己这边挤,腿挨腿的不太得劲儿,于是把马头稍偏些,往一边腾腾,花荣的马又跟着挨过来,张清偏了马头再挪挪,花荣的马又挨过来,张清低头看看,花荣早垂着头在马上睡过去了,马往他这边挤是因为花荣要往下偏,那马聪明,知道过来让张清扶一扶。

      这场仗闹腾完了,宋江对两名远程射击尖子兵随驾的新鲜劲儿已经过去了,张清终于可以过回自己正常轮休朝九晚五有双休日有月休的生活,花荣不行,依旧工作繁忙中。

      董平和张清两个清闲的时候,也会很愧疚的坐在一起,说些诸如“花荣已经二十天没放假了”“上次花荣和咱们在这儿BBQ还是一个月前吧”“哎,花荣好忙”的话。黄信比较实际,在花荣没假休的时候,会隔三差五申请一下替换花荣。花荣不焦不躁,有人替就乐得歇着——目前董平张清黄信已被他列入绿灯范畴,可以侍奉中军,像史进这种越狱都能算差日子的,他是死也不会撤红灯的——没人替他,也就不声不响的顶着。何况有吴用时不时特别关照他,让他去自己帐中悄悄补个眠喝碗参汤什么的,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苦逼。
      张清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呆着有时候有点对不起花荣,于是赶上他俩一起行军了,他就会留心一下,看花荣在马上晃,就架手扶一把,一来二去,花荣的神技,在张清的贴心关怀下,成功升级。
      TBC_______________
      因昨夜花荣李俊两个就在地上铺了几根稻草,卷了个薄披风将就了一宿,都没睡实,又因两人当时紧挨着卷在一起,都怕惊扰了对方,不得劲也都没敢动,现在是真的都浑身酸疼又累又困。
      走了一会儿,花荣先顶不住,就在马上启动自己的升级神技,李俊也未察觉。马儿一颠一颠在路上,花荣一摇一晃在马儿上,终于一偏,咕一下,跌落在地。
      李俊给吓了一跳,正要骗腿下马查看,花荣一翻,已经自己站起来了。
      “花荣兄弟,怎么了?”
      “……无碍,我正梦到黄信那厮骗我又入那……黄信!(咬牙切齿ING)”
      “……(黄信兄弟躺着也中箭哟)花荣兄弟息怒,你若是困乏,上我马来,也省得再跌将下去。”
      花荣点头道:“使得。”
      李俊便依照平日里花荣董平他们几个马军在马上伸手拉另一个上来的样子,让出只马镫来,把手递给花荣。花荣绞住他的腕子,用力一拽,才要抬脚踩镫,那在水里夹着两名壮汉依然自如的李俊,愣是被他拽离了马鞍,一头栽下,吭一下摔在了地上。花荣紧扶慢扶,好歹是没被石头磕到头。
      “大头领却是不懂这马上学问,人是要借马力的。”花荣将李俊拽起来,给他擦擦衣服上的泥,说着自己先上了马,正着伸手递给李俊。李俊搭手过来,花容顺着他腕子往下一划,握住他的小臂,另一只手虚托住他的手肘,往上一紧手臂,轻轻巧巧把李俊提到身前。
      李俊想想马军头号萌妹子扈三娘在敌阵上动不动就把人走马活捉的剽悍劲,默默摇了摇头:“果然……这骑马是另一套学问。”
      花荣在他后肩靠定,应道:“若说我们几个,也是打小儿练习骑术。大头领几岁凫得水,我们便几岁骑得马。”
      顿了一顿又道:“非我夸口,你别看张清瘦弱,腕力最强,董平都拿他不得。”
      李俊想想前番,董平一手按定他一手挟住张横,依然毫不费力的仰天大笑,他脑内把董平DEL再把张清CTRL+C CTRL+V过来,瞬间被强烈的即视感逼的虎躯一震。
      花荣继续爆料:“你不知——张清有一件红袍,是当时燕青为了哄他上山,特意找侯建头领连夜赶做的,我和黄信史进也都提了主意。那可是半毡的料子,张清爱惜,都是自己动手洗。一日他与董平打架,回来洗袍子——我见着他两手一拧,就把那红袍绞开了。”
      李俊默默看天,花荣伏在他肩上,听他半晌才用闷闷的声音应道:“那袍子呢。”
      “扔了……后来董平又给他做了一件。”
      “张清兄弟端的是……神腕力。”
      “我也有一次……”
      平日无事时,吴用喜欢叫上柴进公孙胜聚一处坐了,谈论些养生之道。彼时吴用打的是长远的主意,想让兄弟们耄耋之年,仍是体态康健又万夫不当只勇,水泊梁山,万载千秋。如果他知道日后兄弟们在而立往不惑奔走的路上一个个风流云散,水泊梁山也是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也就不会费这事了。大伙房的药膳,两天一次的晨间万人五禽戏,脚汤部,一月一次的养生保健大讲座兼“每天多爱自己一点点他好我也好”动员大会,水军的保健日常首长问责制,强制保健知识考核,一人不达标八人连坐制度,全是他们关了门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嗑着瓜子你一句我一句定下来的。柴进比较习惯精细的生活,就在一次月中的采买里购进了一套茶道用具,给卢俊义宋江一人送了一套,也给吴用这屋里安了一套。三人一边说话,一边慢悠悠的泡茶,吃点茶果子,时间过得快,还瞬间比大粗瓷碗高雅了一个层次,十分符合高层身份。
      卢俊义和燕青这年中元节时去放河灯,正赶上一家茶铺新进了一批茶玩,他和燕青进去看,见有几只紫砂瑞兽,在背上涂了层金粉,做的活灵活现,他就挑了几只,回来送给吴用柴进一个,也算是谢礼。无用十分爱惜,养在茶盘上,每天都用残茶浇养,小一年,那瑞兽越发鲜活光滑,瞧上去煞是喜人。
      这年春季,正赶上邻州的新知州到任。他不晓得梁山厉害,上报省衙,调了几员大将,带了万人,浩浩荡荡的来征讨梁山。不想这州府一路兵马秘密开拨的文书,恰在南路的酒店里被朱贵截到。他见时间紧,亲自上山,把这文书和抓到的信使都交给吴用宋江。两人见这次来兵甚多,不敢轻视,派林冲带上徐宁武松孙立,点齐两千兵马,连夜出了水泊,先行阻截。水寨紧急调度,八员头领彻夜不休,在水上岸上分批巡逻警视,战船亦全都临了岸,装好火药武器,只带出发。山上的马军步军早又分了两拨,一拨由关胜索超杨志董平带着,在四个大水寨后安营将息,只因那八员水军头领,水里游龙,路上也仅作条长虫,万一官军渡水过江上岸,水军只怕不好应付,又怕他们倔强,死守不退,伤了性命,所以下来相助。另一拨早在山林间埋伏,只等林冲的先行军撤回,就给身后的敌兵一个迎头痛击。
      花荣又开始了他的苦逼随帐听令生涯。宋江和吴用只要一开战,就像打了鸡血一般,从来不知疲惫,能三天不休依旧神采奕奕。花荣本也没事,众多武将的本质说到底就是糙汉子一条,不论出身,没一个金贵的,花荣亦不例外。偏他只要一宿不睡,身体无碍,脸上就变了色。吴用瞧他脸儿黄黄,就悄悄嘱咐他去自己屋里先睡一会儿,让他安心,有事再去唤他。
      花荣趁着没人注意,溜着帐边,走出来,绕过一排杨树墙,就是宋江吴用六个人的一排屋子。他自开了吴用的房门进去,彼时刚到正午,阳光从窗外直射到窗下桌上一面铜镜上,正折在西墙放着的茶盘上。那紫砂瑞兽的茶宠在光下几呈七彩,栩栩如生。花荣走过去,捏着瑞兽脑袋,想放在手心里看看。
      大战将至,花荣此时很兴奋。兴奋算是紧张的正面体现,让他劲儿有点吃不准。一个开得百斤神弓的将军,手上的劲儿拿捏不准的后果就是——
      擦一声轻响,那用模子灌出来肯定是实心儿的茶宠身首异处,小小的头就在花荣的两指间。
      “啊……那花荣兄弟怎么处?”
      “我把那头又放回去,只做不知。”
      “那军师发现了么?”
      “军师一进门就发现了。”
      “军师端的是……好眼力。”
      “不是。”花荣动了动,把嘴巴完全贴在李俊背上,闷闷的说:“我把那头放倒了。”

      李俊默默抬头看了看天,日头走上头顶,已是晌午了。

      花荣见李俊丝毫未有嘲笑之意,遂把嘴巴让出来,只用额头抵在李俊后肩,继续迷迷糊糊的爆料。

      花荣黄信,董平张清,这四人基本上算是两两一批落草而来的,不过细分开来,却也是又先后,而且在上山前都不大不小的闹了点不愉快。若是新结交的,只做不打不相识,倒也无甚计较,偏他两对儿,都是结交多年,花荣曾批董张二人为“欢喜冤家”,张清毫不犹豫回花黄二人为“斗气鸳鸯”。他们相处模式极为诡异,有时断臂折腰两肋插刀的大事儿风轻云淡混不计较,偏偏遇上鸡毛蒜皮擦根汗毛的小事非要闹个纷纷攘攘覆地翻天。

      花荣黄信当年在青州,联手秦明,燕顺,王英,郑天寿大闹了一场后,在宋江的引荐下来梁山投奔晁盖。接风酒喝过了,房卡分到了手,花荣和黄信一使眼色,一起换了盔甲挂上武器牵马来到后山校场。山顶小风萧萧兮嗖嗖寒,壮士捉对厮杀兮闹不完。

      两个人一个使飞龙枪,一个仗丧门剑,在小校场上你来我往打了百十回合,错马稍歇,又掐成一团,再缠斗了百十回合,花荣卖个破绽,带马往卯牌那边跑了几步,黄信才要追,花荣一拧腰背,从箭壶里拽了支羽箭就朝黄信掷了过来。

      黄信打小儿就知道花荣手上的箭有多厉害,这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当下一见那羽箭过来,先乱了阵脚,都忘了这箭本是花荣徒手扔过来的,根本不具杀伤力。黄信丧门剑一乱,花荣得空儿,早把雕弓挽上手,一箭朝着黄信的眼睛直直射了过来。

      其余头领早得小喽啰报信,以为他们这是内讧火拼,都一小半带着“要死人的时候拉拉偏架”一大半带着看热闹看家……不是,看山寨暴力的心思来围观,之前只看他们精彩的对拆来路,小喽啰把茶水儿瓜子儿都端了,直到花荣搭上了弓,此时已是射雁之后,唯一的良心晁天王终于有点不落忍了,看看左右:“咱们……劝劝?这兄弟吗,床头吵架床尾和,闹出人命来多不好?”

      吴用正和公孙胜谈论山上最近接待客人所用烟酒茶糖的质量问题,羽扇搭凉棚往战团看看:“哥哥,无碍,那花知寨原是在笑的。”

      阮小七一手搂着阮小五一腿压着阮小二,啪啪的喷了一地瓜子皮,闻言也伸脖子看看:“先生好眼力!我这两天就从来没见花知寨脸上的皮动过!”

      秦明不紧不慢的把盖碗放下来:“只管让他们闹去,打情骂俏而已。”

      郑天寿看看晁天王瞬间僵了的脸,急忙作证:“真的真的,头些年,黄都监和花知寨围追堵截过我们清风山,他俩明明是一伙儿的,我就看着花知寨一回头就给了黄都监一箭——黄都监给躲过去了。”

      说到郑天寿,他也算和黄信花荣都有些渊源,还是他刚上清风山落草的时候,花荣也刚刚被任命做知寨,当地政府把清风山这个土匪集团视作心腹大患,上报州府,请求支援作战。花荣本身对于这个土匪集团不怎么犯怵,但是花荣有点懒,觉得有人能来分担自己的工作是非常快乐的一件事,于是也就等待支援。

      支援小分队领队非别,正是从小和他颇有“交情”的黄信,两个人见面的场面不必细述,没有捅大篓子,但是绝对也不是令人愉快。

      黄信这个人是比较雷厉风行的,当晚就把花荣安排在大帐里,自己带着一队精锐部队直捣清风山,不想清风山守备严密,在山脚就遇到一支野战军的有力阻击,黄信和这支野战军的头头打了六十来个回合,终于把那白净的头头走马活捉,他把白净头头丢给身后的马卒,让他们立刻送回大帐给花荣看管,自己继续往那山上挺进。

      再说花荣这边,白净头头被绑拖到大帐中来,挺着小腰板立而不跪,马卒刚要踹他膝窝一脚,花荣就站起来摆摆手制止了他。

      “看座。”花荣走过来,觉得那白净头头太高,自己说话仰着脸不得劲,就吩咐马卒给那白净头头搬一把椅子,强把他按在上面,也未松绑。

      “你是?”花荣直盯着他的脸看。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郑——”

      “啊……郑小三儿是吧。”花荣打断了他的话,做恍然大悟状。

      “什么郑小三儿,我是郑——”

      “郑小三儿,你不认识我了?”花荣一脸严肃正经的看着他,“咱们原是邻居。”

      “谁和你这狗官是邻居?哎——你是谁?”

      “我——我乃花荣。”
      “你才不是花荣!”郑头头一脸难以置信,好像他才是花荣一样。

      “我真乃花荣。”
      “你不是花荣。”

      “我的确乃花荣。”
      “你根本不是花荣。”

      “我是如假包换假一赔十的花荣。”
      “你绝对是山寨的。”

      “……你果然认识花荣?”
      “我倒是没见过。”郑头头白净的脸上浮现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不过我王英哥哥和我说过,那花荣,身高三丈,面如锅底,口如血盆,戴一串百只骷髅,持两把马车大的板斧,他的箭,比我的腿还粗!”

      “……你王英哥哥对我有点认知错误,你现在应该改正,你看,我真乃花荣。”
      “你真是妖怪不成?”郑头头一脸惊悚。

      “……”花荣摸摸自己的圆脸,道:“你就当我是变成这样的也行,郑小三儿,你如何上山落草了。”
      “呸!我才不是郑小三儿!我是郑——”

      花荣一拍桌子打断了他的话:“黄信无能之辈,抓不到清风山头领,就抓你这小喽啰来冒充白面郎君郑天寿!若不是我与你自小相识,我定要被他骗了!小三儿,你放心,我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你!”郑头头脸气的更白了,“我本来就是——”

      “来人!”花荣又把他的话打断了,“给我拿上封银子,给我这邻居带上,让他回家去吧。”

      马卒看看郑头头,又看看花荣:“知寨,他真的是郑天——”

      “我还比你糊涂不成。”花荣板着脸一本正经,“快去。”

      “……是。”马卒郁卒了。

      花荣过来又看看郑头头,突然笑了。

      “你干嘛?”郑头头紧张起来。

      花荣把两只手举起来,活动活动手指,把手一点点朝郑头头的眼睛伸过去。

      “干嘛!要杀要剐随意!不要挖我眼睛!”

      花荣的手在他眼睛上虚虚的停下,来回轻轻比了比,又在自己眼睛上比了比:“郑天寿,你这眼,比我大了一半儿。”

      印证郑天寿的话一样,场子上黄信把头一低,那箭紧贴着他脊背飞过去,擦下了一片儿甲叶子,黄信知觉,心有余悸的摸摸后背,半恼半笑的对花荣道:“我的爷!气归气,你还真要杀了我不成!”

      花荣仰着头摆了个蛮帅的POSE收了弓,然后朝着黄信晃晃拳头:“这箭是为我兄长,我的都未与你算。”

      黄信收起丧门剑,把头盔摘下来夹在手臂里:“没来由你倒还与我算账,我且问你,若不是我这行抓你那行就遣人去清风山报信,燕寨主他们又如何来得及未出清风镇地界,就来救你与公明哥哥?”

      “若是无有这一宗,你以为花荣这箭能射到哪儿?”花荣把枪往得胜钩上一挂,脸上扯了个似有似无的笑。

      黄信摇摇头:“罢,这么多年,我一分也不曾亏负与你,却总在你那儿分辨不出一丝道理。”
      花荣把长枪往地上一立:“你我相识数载,诸多缘由,你道我心里真不曾分明不成?”

      阮小七哦哦两声,拍怕阮小二的肩膀:“大哥,大哥!你看!苦逼八点档!”

      阮小二默默抖下他的手:“小七,看电影的时候,喝可乐吃爆米花就可以了,不要大声喧哗。”

      黄信已经下了马,过来伸手递给花荣,花荣挽了他的腕子,翻下马背,和他一起往观众席这边走。黄信的袖口上有一个铁质的夹箍,两边装了折页,用来开合,花荣此时握着他的腕子,一用力,咔一声脆响,夹箍自行断开了。

      黄信张张嘴,又张张嘴,最后再瞄了花荣手上那断的齐齐整整的铁箍一眼,笑道:“你若是想要,与我直说便是。”

      到了打完东昌府时,更是热闹,彼时山上刚刚聚齐了一百零八人,打完了东昌府,张清在柴进的照应下安顿好父母家属,就随手拿着一把核桃在后山转着玩儿。此时新宿舍尚未落成,新坑上来的公务员们全都是插空在老宿舍安排的床位,张清那屋里原还住着史进和杨春。这核桃就是史进给张清抓的,张清不爱吃核桃,遂随手转着玩。

      一路上他看到了追着兔子跑的黄信花荣,看到了侍弄神秘较弱花种小花园的石秀燕青,看到了给营养不良歪脖子枇杷果树浇水的史进施恩,看到了在小果园边席地而坐喝酒吃肉的鲁智深武松和杨志,稍微荒芜些的地段,竟然还有吴用公孙胜还有刚刚还在家属区的柴进,他们对着荒地指指点点,正在做非专业不合理的园林规划。

      张清本意是找个地方静一静,不想这后山,转了半天,处处分布着一众闲杂人等,根本没有清净地方,他只好继续往水穷云起溜达,才转过一排柳树,意外的发现了一片苜蓿花,极目望去,确实没人。

      张清把一路上挺得笔直的肩背一松,耷拉着肩膀弓着已经板到发酸的腰,往苜蓿花丛信步走去。过了一会儿,看到那几乎平腰高的花丛中原是有一大片空地的,空地上竟然还有人,背对着自己,也不晓得在干甚。

      张清此时心情并不是太好,好好的市辖区正规军将领,就因为生的一表人才了点,年少英勇了点儿,石子儿玩的溜了点儿,就被□□愣是连蒙带骗的哄到梁山来落草,铁饭碗摔了,难免有些犯嘀咕。再加上初来乍到的陌生感,让张清情绪十分低落。张清本就不是自来熟的人,看着这个情况想默默地原路返回,一晃眼觉得那背影和那衣服都略显熟悉了些——半长的头发都绑在头顶,米色罩袍,宽背肩开,诶?这不是董平么?

      张清这个人有个特点,他的记忆和情绪认知是随时清零重新计算的,大概以现在的一星期为单位,七天一个周期,绝类断代体史,一段一段的,有时候电量不足时还会一个点儿一个点儿的,眼前事眼前毕,除了极特殊情况,鲜少秋后算账。花荣有时候看着也会有这个属性.不过,花荣是因为懒,才给了别人一个这样的错觉。

      花荣拥有强大的脑容量,心里记住的事儿挺多,偏偏在节能模式下懒得理,一旦开启了超能模式,说不定就顺手还回来了。

      比如小十年前的某件事儿,彼时花家刚从冤狱放赦,花将军被明降实贬来到清风镇,他思量良久,终于把花荣送到了青州兵营。

      其时黄信父亲依旧是青州的一名都头,黄信正随着时任青州府管军的秦明学本事,到校场就能和花荣碰头的。

      说起花家被抓这件事儿,带兵过来抄府的正是秦明,黄信自然也跟着。后来花荣在青州府衙意外逃跑时,也是秦明黄信领兵追的,当然他没追上,花荣才有机会到汝宁郡求救。虽然花三急官职被削,好歹是一家人平安。

      刚到兵营的时候,花荣有点不习惯,他父亲从小不想让他习武,若非他自己表现出了对冷兵器——尤其是弓箭超强的天赋,他父亲也许就想让他做个碌碌无为的公子哥才好,花荣的模式没切换过来,和黄信照了几面,也都顺顺利利的过去了,知道这天,花荣终于习惯了,从早上就一直开启着超能模式,正赶上这天黄信和秦明过来,花荣瞥见,一夹马肚子,出了军列,朝秦明那头喊了一声:“黄信!”

      黄信昨晚上没能睡觉,正迷糊着,晕头转脑就带马回头了,花荣早抄了把软弓,黄信马回了一半,一支劣箭破空而来,秦明眼疾手快,一把将黄信推将下马,咚一声砸在地上,仍是不及,那黄信脸上,早被箭擦了道血口子,他急忙就地一滚,好歹没被继续转身的马踩断腿。
      黄信摔了个七晕八素,颠的脑仁儿生疼,他摸摸脸,擦了一手血。往那边看看,花荣脸绷得像麻将牌,软弓挂在手臂上,没一点开心的意思。

      “我的爷,好好的,你又闹甚!”黄信也未起身,就坐在地上,仰起脸看着远远坐在马上的花荣。

      “黄信!我花家与你素来亲厚,不曾亏待你黄家分毫,你却以怨报德,带人来拿我花家!这一箭,就断了你我瓜葛,从此以后,恩断义绝!”花荣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可惜一番话说的一句一断断了就半天接不上,好像忘了台词一边想一边说一样,气势减了不是一点半点。

      黄信一脸无奈和烦躁,左右看看,咬着牙摇了摇头:“何必,何必!我亦是听人之命,就算不是我黄信,也自由张信李信去花府拿人。”
      “张信李信我管他作甚,止你黄信一个,令人寒心,”

      黄信看看秦明,秦明只是摇头;花荣直盯着黄信,只等他开口。

      “罢。”黄信一把摔了盔子,站起身来,“花荣,可惜你我相识多年,你仍是不知我黄信为人。抄花府一事自有内情,我却不好与你说知。你一箭自断了你与我的恩义,我与你却永不会恩断义绝。”他说着话,光着头上了马,随秦明马后一起离去,又忍不住回头说了句:“花荣,你错看我了。”

      花荣似笑非笑应道:“黄信,休说我没与你机会,你自小想什么做什么,才不适合忍辱负重。”

      这之后,黄信就成了被花荣放冷箭最多的人,花荣的冷箭全是一箭取人性命,黄信却在几百支花氏冷箭中活了下来。时间一久,黄信已经对箭这种武器躲出了经验躲出了水平,听着来势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往左躲什么时候该往右闪,什么时候该猫腰什么时候该翻身落马。开始时花荣只是意思意思往胳膊脚等周边位置开火,后来也就放心大胆的往面门心窝脖子上随意瞄准,反正已经没问题了。

      在这之后大概一两年的时候,花荣的父亲被再次请出山,也就是花荣上山前的唯一一次随正规军打正规战的经历,彼时花三急将军年龄已大,仗打胜了,回来也就病倒,封赏了个虚职,养在家中,没几年就病重去世了。花荣此时刚在青州兵营扎挣出头,那知府因为花荣被捉逃跑的一些内情,不敢将花荣留在州府,就寻了个理由,把他发到清风寨做了个武知寨。

      张清不然,他是真的不记仇的类型,所以看到那背影是董平时,他甚至是有些开心的,毕竟现在山上最熟悉的人也就只有董平了。于是他没退回去,而是又继续往董平身边走。

      绕偏了点,他发现董平是掳了一堆花儿,正半跪在地上鼓捣着,近些,听见他嘴里在默默祝着:“婉儿姑娘,你我今生有缘无份有份无缘,你桃李年华便玉殒香消,董平惭愧,没能……”

      张清皱皱眉,不想继续听下去,于是随手一个核桃朝董平抛过去,想要向他提醒自己的存在。
      嘭,核桃砸在董平后脑勺上,把董平砸趴下了,正把一张脸栽进花堆儿里。

      董平站起来,揉着后脑勺:“张清!你!”

      董平的脾气不太好,而且心重。此时只以为张清是记恨自己帮着梁山大军取东昌府又把他也娶……啊是取上山,才来戏耍自己,所以口气比较严厉。

      “我怎么了。”张清心中,出手的石子儿和核桃是不一样的,他对自己的腕力有点拿捏不准,但是他自己不知道啊,还以为自己控制的十分好,想使几分就几分。

      “你!”董平恼了,随手折了个树枝,按着长枪的路数就朝着张清刺了过来,张清急忙躲开,又随手朝董平丢了个核桃。
      “没来由你为何与我动手?”张清觉得比较委屈。

      “……”还没来由!被第二颗核桃砸了肩膀的董平。
      张清不记仇,不代表他愿意吃亏脾气好,看董平手上不留情,也就放开手和董平对拆起来。

      黄信和花荣两个正随着兔子跑到了这里,一看他俩在苜蓿花丛中拿着小树枝打架,都不追兔子了,站在那儿远远的看。
      “张将军和董将军端的是——好情趣。”花荣点点头。

      “……我怎么看他俩真的打急眼了呢。”
      “这地点,这氛围,再粗鄙的人也不会煞风景的。”花荣对于自己的观点还是比较自信的。

      两个人正说着,苜蓿花丛中已经打出了一个新高度:张清手里捏的四个核桃丢完了,有没有防身武器,一个着急,捏住了董平的袖子,想要拉住他的手臂,董平才收手,刺啦一声,那袖子被张清生生拽下半幅。张清一呆,没来得及躲,董平那树枝直挑到他肚子上,董平好歹知道轻重,拿了个巧劲儿,挑开了张清的腰带。

      花荣一捂眼:“咱俩快走!人家断袖敞衣的,勿视。”
      黄信一把拽下他的手:“快别懂了,他俩真急眼了!”

      ——————3TBC

      花荣看看,董平已经掀翻了张清,没到花丛中不见了。他和黄信急忙过去,一行叫着张□□董都监,花荣按住了张清,黄信抱定了董平。花荣看张清没有再打的意思,就伸手把他拽起来,道:“张□□,这闺阁之趣……不是,这妖精打架……诶不对,这兄弟厮闹——不可坏了面皮啊。”

      张清莫名其妙的看看其时还不熟悉,认知还停留在对垒时一箭射穿自己石子儿上的花荣,捡起掉在一边的腰带系好,看看董平:“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磕着你吧。”董平揉揉髋骨,把搭拉到地上的袍子拽起来绑好,“二位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刚才——踩了衣服角,摔倒了。”

      黄信一叹气:“倒真是我们惊扰了二位。”

      花荣却抿着嘴巴似笑非笑,黄信一推他:“你又做甚主意?”

      花荣笼了手应道:“只是想起你我头次见面来。”

      花荣的记忆存储功能其实很强大,三四岁的事儿也能时不时翻出来想到,对于他们的初见,黄信总是鸵鸟的选择性失忆,花荣却记得牢牢的,想想还会暗自有几分自豪骄傲。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花荣五岁,黄信只有三岁半,由父母带着去花家拜访。从家里走的时候,黄都头告诉黄信,花三急家里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花荣较你大了岁半,女儿与你同年,黄信牢牢记住了。幼年的黄信与寻常小男孩儿一样,喜欢和粉嫩嫩软糯糯的女娃娃玩儿。到了花家,大人们自坐在堂屋里叙话,黄信就自行出来,随意在花家的前院转转。

      花家前院仿的是四合院,西边有个长长的抄手游廊,绕过去不是厢房,而是一片旷地。两个短装打扮的看着也就三四岁的小娃娃正在那儿和几个小厮磕磕绊绊的玩鞠,里头亭子上坐了两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大丫鬟,也正在那挽着手说笑。

      穿白衣服的娃娃先看见了黄信,就招呼大家停了动作,问身边的小厮:“那是谁?”

      小厮想了想:“今个儿府里黄都头说要过来,该是他家公子。”

      白衣服娃娃就拉着蓝衣服娃娃一起过来了。黄信看看,蓝衣服娃娃生了双圆圆的大眼睛,脸儿略长些,稍瘦,也比白衣娃娃高了一点。白衣娃娃生了个正圆的团脸,五官柔和,冷不丁看着像是个刚出锅的糯米粘豆包,胖嘟嘟的。于是心里认定那瘦高些的蓝衣服娃娃是花荣,这矮胖的白衣娃娃定是花小妹。

      当下黄信对蓝衣娃娃像模像样抱了抱拳:“花兄。”

      蓝衣娃娃正正经经的拱手回礼:“黄兄。”

      然后黄信笑着拉住白衣娃娃的手,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小妹——”

      白衣娃娃先还呲着米粒儿奶牙和他笑,他这小妹二字才叫出口,那娃娃的圆脸一下从豆包拉成了年糕,黄信还没来得及疑惑,娃娃已经捏起圆圆的拳头,一拳就砸在了黄信眼睛上。

      我去呀!黄信捂着眼睛难以置信,这花小妹的劲儿也太大了,如此剽悍的妹子,要命么!

      娃娃不依不饶,伸开短短肥肥的爪子,一巴掌呼倒了黄信,黄信才要爬起来,娃娃已经一屁股坐在了他肚子上,牢牢的把他压住了。

      黄信只觉得一火车皮鸭梨砸在自己肚皮上,一辈子都吃不完了。眼睛疼,肚子也疼,气都喘不上来。他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憋了又憋,终于是没出息的哇一声哭了出来。蓝衣娃娃不落忍的过来拽拽白衣娃娃的袖子:“哥,哥!别揍了快起来,爹娘过来了!”

      白衣娃娃一手捏着黄信肉乎乎的脸,一手揪着他的衣领,回头伸脖子看看,果然那俩大丫鬟领着四个大人急匆匆绕着游廊过来了,白衣娃娃一撒手,立刻从黄信肚子上翻了下来。

      黄信这口气儿终于是喘了上来,好歹没被他心中的花小妹坐死。

      白衣娃娃没等他把气儿缓完,已经从身后拖着一把把他拽了起来,快手快脚的替他拍净了身上的土。

      “疼不?”白衣娃娃伸出手摸摸他的眼眶,黄信下意识的往后躲。

      两对父母已到了眼前,花三急一看黄信脸上的伤,面如寒霜,一指白衣娃娃:“花荣!”

      白衣娃娃一缩脖子,低着头不说话。

      “还不快给黄家小兄弟赔不是!”

      黄信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着白衣娃娃:“你才是花荣?”

      白衣娃娃抬头看看他:“花荣给黄兄弟赔个不是,兄弟原谅则个。”

      黄信想了想,终于还是把眼泪使劲儿憋了回去:“是我先认错了人。”

      大人们见两个孩子像模像样的对着作揖道歉,俱笑了。花荣真心实意的把脸凑过去,对黄信道:“你只管打还回来便是。”又道,“反正我打了你。”

      黄信看看他的脸,终于还是回身抱住自己母亲的腿,又偏过头看着花荣,花荣也瞪着眼睛只管看他。

      这初见让黄信印象分外深刻,第一次被同龄人欺负,第一次被粘豆包坐在身上揍。从此黄信看到白嫩嫩粉嘟嘟的娃就不由自主眼眶一疼肚皮一紧,再也不敢上前勾搭。黄信那一点点无赖风流穿花丛的苗头,未等冒出来就被花荣一拳挖了种子,本该五彩美好的隆隆前进中的人生火车,也自此正式开始跑偏,再也没能回到正轨。

      董平张清和他们相熟不久后,偶在一次集体醉酒后,听见黄信用胳膊夹着花荣脖子絮絮叨叨说了这事儿。说完了仍忍不住埋怨花荣:“你当时那么小,又如何下那般死手?”

      花荣笑了会儿,方道:“我见你拉了我手,叫我小妹,劲儿又恁般大,只道你要欺负小妹。”

      张清被他们整的只笑,一手拢了董平,拍着他肩膀道:“我觉着,比上那花荣,你倒是……嗯……”

      花荣正色道:“董平不酸脸的时候,自是个温婉的妙人儿。”

      董平踹了花荣一脚:“你那妙人儿燕青不在,休来说我。”

      张清酒吃的有点多,眼睛半眯着,只管笑,也不再说话。

      花荣撑着黄信,拉了张清一把:“你与董平也定是认识久了。”

      张清属于喝多了就犯困情绪不高的类型,反应慢了半拍儿,斜睨着花荣,半晌才回他:“虽不及你与黄信孩提相识,却也有十年了。”
      “我们都讲了头回见面的尴尬事儿,你们也得说。”花荣喝多了没啥毛病,就是比平时说话黏糊些,有点缠人,此时只管拽住张清不撒手。两个手劲儿都略神兽的人,拉拉扯扯反倒没酿成什么惨剧。

      “我与张清头次相见——”董平越喝得多思维越活跃,就是眼睛和手有点不好使,他一边往嘴里丢了颗酸梅一边吸了口口水,“一点也不尴尬,绝对是茶座戏楼最乐见的英雄相见。”

      “十年前你们又有什么本事,英雄相见?”黄信醉了就懒得动,趴在花荣特意加宽款的背上靠着,说话也懒洋洋的,把自己被花荣拍在萌芽状态一点无赖风流相的本性全放出来晒太阳。

      “英雄——不论出处,亦不论年长年少啊。”董平苦着脸一口吐掉梅子,看看张清,张清早晕乎乎的倚在花荣身上睡过去了。这花荣,背上扛着个黄信肩上搭着个张清,倒应付自如毫不费力。

      董平和张清从戎的时间差不多,都是年少投身军营。东平东昌兄弟府,动辄举办几次联合军事演习,通俗点说就是尖子兵交流计划,再往直白了说,就是两府的三军总司令互相显摆自己手下的美人良将,谁先羡慕嫉妒恨谁就输了。

      董平张清投身东平东昌没多久,因胎教家教先生师父教的好,都在偌大的兵营中崭露头角,总管太守都知道自己手下有这么一位董OR张姓□□兵。于是理所当然的,一季一度的交流大会上,董平随东平府代表团来到了东昌,东昌府代表团迎宾队副领队非别,正乃张清。

      第一眼看见张清时,董平是很不以为然的,张清打小生的高,又不爱穿累赘衣服,偏又身形瘦削,迎宾团全是入伍两三年的老兵,他那身材站在一堆矮墩墩的老兵中难免有点突兀,绝类百无一用的书生。董平还以为东昌府无人,把随军记者也顶上来了。

      这次交流研讨的题目是单兵作战能力,友谊第一的比赛阶段中,十二人代表团按顺序站好,董平一看自己对面,正是那高个子记者。前十一人比完了,输赢对开,平六昌五。他俩互通了姓名,郑重其事对拜了,都在兵器架子上选了趁手的兵器,董平选了双对儿枪,张清选了杆长枪。

      董平也未客气,分了对儿枪,照着张清眉心就大喇喇刺了过来。张清也不招架,直接躲开要往董平身后出溜,董平反应却意外的机灵,随着他转,还时不时左右刺过来一枪。张清无奈,只得一翻长枪,和董平缠斗起来。

      凭心而论,众位兄弟最客观的评价是:张清的枪法不怎么地,不过中人之上,自是比不过董平的。四十几个回合,张清力怯,又不想东昌落败,于是手上一急,连挑了几个枪花,把董平逼退两步,顺手从腰里摸出个圆圆的东西就丢过来了,直砸到董平肩膀上,竟真的又把董平震退了一步。董平眼疾手快,协调性也不错,用了个花滑单足阿克塞尔跳样的技术动作,顺手捞住那个东西,稳稳接在手里。董平放下翘起来的左腿和右手,看看落在右手手心的,却是个夏天坠着衬袍袍角用玉镂的冷香珠子,也不知张清用的什么巧劲儿,恁大力气打在董平肩上,珠子竟没震碎。

      董平眼睛一亮,一指张清:“你叫什么?”
      张清瞥他一眼:“董爷人贵耳性差,刚报的名儿,就忘了?——在下张清。”

      “我却是看你这珠子丢的好,果然是个好男子,我倒愿意与你做个契,日后若有机会,定与兄弟克复定襄,封狼居胥,并肩建立一番功业。”

      “董兄倒是好大的志向——”张清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句,又拱拱手,“承蒙您看得起。”
      “呸,什么珠子丢的好是个好男子。”月余同处与董平略熟的东平老兵忍不住一个盾牌砸过来,“谁不知你董平出了名的奔前走往前看,何曾顾虑同袍?你定是看人家小军爷生的文秀想要结交了陪你弹琴唱曲儿斗鸟钓鱼?”

      董平躲开盾牌,朝东平老兵摇摇头:“您有所不知,我董平有的是真心和义气,只是没人受得起。我今日就全托给了张清兄弟,日后同修甲兵与君偕行,董平愿殒命护得兄弟周全。”

      “哦哦,围观围观,董渣又开始忽悠人了!”东平老兵起哄。

      “谁要你殒命护得周全,”张清甩了手里的长枪,“若真是兄弟,活着同甘共苦,有了祸患,生死与共。若真是死了,便一幅马皮同裹回来,也不枉董兄今个对张清说了个真心和义气。”

      “哎——”围观的东昌府老兵叹了口气:“我们这小兄弟算是被你们那头忽悠过去了么?作为东昌府的未来,被这几句不靠谱的话就做了真,我东昌府危矣。”

      董平也不分辨,捻捻手里那不大不小的笼珠,亦扔了手里的枪,笑着和张清拱了拱手,认输了。
      东平东昌再度平局,皆大欢喜。

      武术交流会后,东昌自然是大摆筵席,款待来宾。张清就在董平隔了两人的位置,等一轮推杯换盏下来,张清懒洋洋的到董平身边,一屁股给自己挤出半个凳子来,紧挨着董平坐了,把只手在董平面前摊平了,只管盯着他看。

      “做甚?”董平淡定的把两个小红尖椒放到嘴里,嚼了又嚼。眼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似在左右移动,一会儿凑到眼前,一会儿没了影儿。那手掌心粗砺,拇指食指指腹上有黄厚的老茧,比掌心还重。

      “把那珠子还我。”张清沉默了半天,眼皮都在打架,还一会儿才小声应着他。
      董平去怀里摸了又摸,一绷脸:“兄弟,对不住,恐是被我遗失了。”

      张清略有遗憾的点点头,就着一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额头下正垫着一堆啃出来的骨头,他亦不觉。董平如梦初醒,吐出小尖椒,倒吸着气,拈了那颗珠子在手,拿出来于张清耳尖上比了比,笑一笑,仍放在自己怀里收好。

      “你这偷香窃玉之辈!”花荣又用自己丰富的似乎站在黄土高坡上被吹得跑偏不是一点点的词汇,为靠在自己肩膀上睡到昏天黑地的室友鸣不平。

      “那张清可知,那珠子还被你收着呢?”黄信好歹思路和表达方式比花荣正常些。

      “他后来倒是见过那珠子,只是——我瞧着他都忘了,那珠子本是他的。”董平说着,从腰封摸出一颗通透白玉镂出来的铜钱孔珠子。花荣伸手来要,董平才要递给他,黄信坐起来一把拽回花荣的手,对董平道:“本来手上就没个准儿,现在又吃了酒,你倒还敢给他!”

      但黄信显然忽略了,花荣和董平中间还坐了个张清,本来他和张清一起压着花荣,刚达到最稳固的三角结构,此时他坐起身,又抓了花荣一把,正颠醒了张清。张清一睁眼,见董平的手正在他眼前,还拈着什么东西,于是顺手用右手的拇指食指捏着接过来。

      很小很轻的咔一声,那珠子在张清手里按着六个铜钱孔裂成了四瓣儿,时隔小十年,迟来的寿终正寝。
      花荣眨眨眼:“啊——合该它玉殒香消,公子无缘啊,董平,节哀顺便。”

      董平摇摇头,抓了张清手腕子,把那四瓣儿碎片抖在自己用的酒盅里,张清把外袍一掀,从里襟又拽出颗珠子来递给董平:“我非有意,勿怪,我瞧着,这珠子和你那倒是一样的,陪你。”

      黄信也道:“既都是一样的,又本就乃张清的东西,你也别怪他了。”

      花荣道:“这东西一样,意思又不一样。好比织女给牛郎缝了件衣裳,与她买到街市的东西,如何能比。你们休管他,让他自把那碎玉收起来便罢了。”

      董平叹了口气,把那酒盅包了,指指张清:“你可真真是——一年一清算,旧货全抛撇,奔前不念旧,薄幸又寡情。”

      张清一下变了脸色,从花荣身上坐了直,倏一下起身,拎起桌边的酒坛子照董平脑袋就砸了过去。黄信酒醒的快,此时早就清醒了,眼疾手快一把将花荣推过去,花荣没防备,一脸砸在张清侧腰,把张清拍在了董平身上,酒坛子就从董平肩头闪了过去。黄信把花荣又拽回来,一看花荣,皱着鼻子捂着脸,一脸痛苦,急忙胡撸胡撸他的脸,大声道:“天色太晚,明日误了早会点卯就糟了。董平,你快回去把,张清吃醉了,花荣带他便是。”

      花荣擦擦眼泪鼻涕,站起来和黄信一边一个夹住张清,提溜着他回了宿舍。张清还乏着,路上又睡了过去,只管让花荣黄信两个拖着他进了屋,摞到床上。花荣去打热水,让黄信帮着给张清脱了衣裳靴子。黄信才把他靴子往床底一戳,就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他弯了腰往里看看,却是幅白色黄纹的粗绢布,上面积了点儿灰,包了杆枪,挑出个头来,露半截红缨。黄信顺手一拽,倒是沉甸甸的,拉出来抖开,才看见那里面本包了三杆,一对儿倒镰对枪,一杆红缨长枪,都是劣枪,做工粗糙,倒像是军营里量产团购人手一份的东西,看着时间也长了,枪柄上早生了斑驳的锈迹。

      花荣倒着身子用屁股顶开门,看黄信正研究那几杆枪,便道:“那是张清巴巴的又回东昌取回来的,想是他的启蒙用枪,我就收着我第一把弓呢——啊,first date总是令人难忘。”

      黄信把那几杆枪包好了,又塞在张清床底下,看看没轻没重给张清擦脸的花荣,想想刚才席上絮絮叨叨的董平,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你呀——你,该装傻的时候聪明的紧,该机灵的时候,偏又犯傻。”
      “那枪——定是张清董平二位兄弟头次比武用的?”李俊随口应道。

      “大头领,你立刻便想到了不成?”花荣坐起来,直盯着李俊后颈上散着的头发。

      ……这……刚说完董平张清比武用的武器你以为特意交代是拿来凑字数的不成?李俊默默点了点头,又恐花荣看不见,终应了一句:“是,张清董平两位兄弟后又如何?”

      “张清酒醒了……洗了半夜袍子,就是燕青与他那件儿,手一滑,撕了——董平亦觉得话说重了,找侯建头领做了件儿更好的袍子,巴巴给张清送了过来,不过袍子做好时,张清已经忘了当日吵架的事儿了,以为董平白送他衣裳,当了好大的情儿,特意做东去小厨房交代了桌酒席,邀了我们五人过来作陪,请董平喝了一顿。”

      “张清兄弟不记仇,是个君子。”

      “君子妹啊他只是记性不好……董平对他认知有错误总以为他啥都清楚只是嘴上不说,为此没少玻璃心。”

      “董平兄弟不是与张清兄弟相识更久么……”

      “董平心里那张清,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张清。说白了和另一个文明古国的那喀索斯不差啥,一个恋着自己的倒影,一个认自己的脑补当兄弟……大头领有所不知,董平是个文艺青年,一没仗打就独坐闺中伤春悲秋,什么一夜北风紧,婉儿何时归,【张清说她就是归来了你敢见么WANER IS BACK这年度巨献谁愿意去支援票房啊,董平我告诉你就是你友情客串了咱马军都不带去的,谁去我站门口打断谁的腿】什么你明明是我的主,我却称呼你为朋友【史进说梁山不搞宗教自由,仅限于佛道两教。个人崇拜也仅限于公明哥哥一人,其他的都是违反梁山宪法】。他脑中的张清一人千面,今天是白素贞明天是孟姜女,前天是谢道韫后天是鱼玄机,李二的凌烟阁二十四基友张清一人能从头演到尾……其实张清就是个张清,记性不好又没水灌太原城的魄力,可惜董平脑补浪费掉的脑细胞了。”

      “花荣兄弟,收一收,你又穿越了——我看着张清兄弟……对董平兄弟也算是情深意重……”李俊咳了咳,总觉得词汇用的有点跑偏,不过花荣没反应,他也就顺利的说了下去,“头次比武的枪还留着,这不都十来年了,地球人一看都知道,那枪是定情信物。”

      “……大头领,你看。”花荣听闻地球人一词,挫败的又趴回李俊背上,把个短手伸出来往前指给李俊看,“前面就是县城了。”

      二人顺利进了城,投了家看起来还算大的客栈。掌柜拿着笔,对二人笑着说:“客人高姓?”

      花荣嘴一张:“黄。”

      “敢问官人名讳?”
      “单名荣字。”

      李俊:“……”

      “这位客人呢?”

      花荣一看李俊,不待他回答,又嘴一张:“——童”
      李俊:“……”

      “名讳?”
      “单名一个俊字。”

      掌柜的写好名册,又笑着问:“二位客人住什么房间?”

      “标准房,房间里多放点吃的不要应急宝——”

      李俊轻轻咳了一声:“花荣兄弟——收一收。”

      花荣抿抿嘴角,指指柜台后:“酒也不要,先烧上两桶洗澡水过来,我和哥哥要驱驱寒,把好菜做上一桌,送到我们房里。有什么精细点心,端来几样,一并算钱与你。”

      店小二早把马牵到后院喂饮,过来领二人到房间看了,李俊与他一锭银子,吩咐他去外面照着二人身量买两身衣裳,小二欢天喜地拿了钱去了。

      不一刻,几个打杂的抬了两大桶澡汤过来,两人泡了个澡解了乏,换上干净衣裳,填饱肚子,下楼来去集市上转了转,最后……买了驾小篷马车回来。二人在此歇了一晚,第二天早早结了帐,带了吃食和水,把两匹骑过来的马套在篷车上,赶着车上了路。
      两个先是一左一右坐在车耳朵上,一行走,一行说话。有了马车,就是突然下了雨也不至于像前番一般狼狈,只是行的更慢些。两天的路拆成了三天,终于遥遥看到了青州城门。

      花荣就把燕青给的油彩在手心揉开了,都抹在自己脸上,又在额头和脸上贴了几副膏药,就蒙上李俊的大披风窝在车棚里躲着。
      来往盘查的军士将他们一拦,李俊只说是带弟弟过来邻县寻人的,说着自掀了车帘子给他们看,道自己弟弟害了风寒脸上又生了疮不好见人。花荣从披风里一探头,车里黑咕隆咚,把花荣露出来的脸都晃成了青色,那军士急忙拍开李俊的手落下车帘子,放他们过去了。

      李俊和花荣心思一般,找了个破败的小店先落了脚,只恐花荣被熟人认出来,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天一擦黑,花荣便领了李俊,只管往人少僻静的街道上走,好久才走到一家还算壮阔的门户,门口挂着两个大灯笼,写着赵府。花荣一拍门,一个看着伶俐的家人出来开了门,问道:“客人何事?”

      花荣拱拱手:“劳烦您与罗氏夫人通报声,就说——黄家客人,带浔阳的亲戚过来了。”

      家人也未多问,请他二人稍待,就进去传话了。不一刻,就有个中年美妇由两个小丫鬟拥着急匆匆扑来了。那美妇一见花荣,就惊喜的叫了声二郎,然后看着李俊,欲言又止。

      花荣拱手打了个礼:“夫人,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美妇点了点头,就领着花荣和李俊绕了正房,直往后堂去了。李俊和花荣仗着两身匪气,也未避讳,穿堂过户,到了个厢房。小丫鬟奉了茶。看看这屋子,不像有人住的,一床一榻,一张方桌,四个圆凳,挑了两盏高烛,桌上也罩了个纸灯笼,屋子倒也干净。

      “二郎,这位想必就是——”美妇坐定了,对李俊看了又看,对花荣说道。

      花荣应道:“夫人,这是李家的长子,你的长外甥。”说着抓了李俊腕子,道:“不知哥哥可还记得,这是哥哥的亲姨母。”
      李俊对母亲印象都有些不清明,那儿还记得姨母。听花荣说了,起身与那美妇正正经经拜了个礼:“李俊见过姨母。”

      美妇急忙扶住李俊胳膊:“外甥无须多礼——”话说了一半,就黯然垂泪,拿着帕子在眼角轻拭着,说不上话来。
      花荣李俊面面相觑,美妇也觉得不妥,起身嘱咐了丫鬟几句,就对花荣李俊二人道:“二郎外甥今晚就在此将息了吧,一应事宜待明日再说不迟。”

      李俊未做声,花荣点头应了。那罗氏夫人自带了一个丫鬟,留了一个丫鬟,自去了。

      第二日一早,一个伶俐小厮过来请二人去后山凉亭用早膳。罗氏夫人早在凉亭等候了,两人吃了饭,丫鬟收拾干净桌子,奉上茶水鲜果,都悄悄退下去了。花荣一看,也拿了个橘子,下了亭来,不远不近的在假山假石间串着,给那姨甥二人倒了说话的地方。好一会儿,看那亭上娘俩儿,罗氏夫人一手拿帕子拭泪,一行说着话,李俊低头听着听着,忽然拍的桌子啪的一响,站起身道:“姨母且住,非李俊不懂礼数,只是你也太看轻我们父子。我爹照顾李立十几年,我领他直到他安身立命,可曾与他受一点委屈?赶上年荒,我让童猛掐着肚子,也不曾饿着他分毫,连句斥责也从来没有,你又怕他受甚么苦?”

      罗氏夫人道:“只是……这是否血亲,都有个直觉,那李立——”

      李俊冷笑一声:“我娘与那厉总管之间,诸多纠葛,我爹早就与我说知,一字不落,我也非三岁孩童,不辨是非!若非我爹先对我娘不住,他又如何肯一声不吭,自辞了都头之职,回那浔阳。我爹是个武人,不似那厉总管,熟读经史,倜傥风流,却也心中自有分教,一个孩子巴巴的送来浔阳,是不是亲生,谁心里没个数?”

      罗氏夫人讪讪的说不上话,花荣信手挥开前面的蝴蝶,回头看着,那李俊背挺的僵直,脸上还算平和,额头上却连青筋都冒了出来,不似往常。花荣忙转了身,提声唤了句:“哥哥。”

      李俊应了他一声,这才松了身子,又在石凳上坐下,温言道:“姨母勿怪。”

      罗夫人道:“本是我无端猜度了,外甥休要往心中去。”

      李俊闷了一会儿,放平了语气应道:“不碍,是我无礼了。”

      罗夫人收了帕子,道:“这过去的事儿,咱们也必再提,我已经安排了车子,一刻便带了你们去上坟。”说着撒眼亭下看看花荣,叫了声二郎,把他唤上亭来,笑着与他道:“黄家小子还托我一件事儿,二郎你也知晓。”

      花荣点点头,从怀里摸出黄信交托的那块儿美玉,送到罗夫人手里:“黄信把这玉惦记了快十年,也不知他慌甚么。他就不知道信物这种设定是不能随意拿出来的么。”

      罗夫人道:“二郎此话,怎讲?”

      花荣正色道:“夫人有所不知,一切剧中信物=死亡FLAG这种事儿是个观众就有经验,一句话都能干掉一个人,一出现诸如‘出了这次警,明天就结婚’‘这仗打完了,咱俩一起过日子吧’‘孩子就要出生了,回来就能看见了’,谁不知道这个人全家都完了啊。‘等俺回来,继续和兄弟们大碗儿吃酒大块儿吃肉’……妹啊傻子都知道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哟亲,人之将死你当你哥是浮云么?连‘告诉你们嫂嫂俺不让她改嫁让她为俺守寡’这种超级死亡大旗都竖起来真的大丈夫?‘那黄泉路上也有人陪你不是’这种话明着说出来好么?是水军就别在陆上逞能殉情很好玩么宁可挂在涌金门也别趴在河沟子边啊更何况你们不是还有个弟弟……”

      “花荣兄弟……”李俊看看罗夫人僵掉的表情,轻轻咳了一声:“说信物——信物。”

      “信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花荣把那玉一指,“挂了个玉就又要摔又要砸丢了害得失心疯,相方偏偏还没有相对的金锁子惹人玻璃心,以为拿把江湖再见金菊伞就能认亲了么我老妈也曾经打着我那把出门呢……”

      “花荣兄弟……”李俊又咳了一声,“收一收——”

      “是,哥哥,我觉得这信物绝壁也是死亡FLAG,不定在谁的死亡剪影里惊鸿一现。照着这阵仗,不是你就是我,不是黄信就是你弟弟,咱不能拿。要是团灭BE,那组镜头整个一信物展销大会,后五集活生生的汉子噼里啪啦整个一冷水锅下饺子掉进去连个泡都不冒就没了哟,无良编剧为了猛戳观众泪点一百零八个信物在飞,哥哥,咱把这信物留在夫人这里,你我速速回山吧。”

      “……没用的花荣兄弟。”李俊叹了口气,“既然已经出场的道具就不会白白出现,你知道这是个穷剧组,连卢员外的宅子都偷工减料,拿一块儿真打实造的玉出来,绝对一用再用啊。”

      “摔了,毁尸灭迹!”

      “花荣兄弟你醒醒,你不怕被报社么!道具组得罪不得,那是仅次于服装造型的面子工程师,你说你好好的摸出弓箭跩的二五八万说一声‘哥哥莫慌,花荣在此’滋儿一下弓弦断了,拉风的甩袖子扬长枪嗖儿一下斗篷掉了,才要飞身上马唰儿一下鱼踏尾掉了,我梁山八骠之首风度何在?我水军众将集体得罪造型师的苦痛往事无需再提,花荣兄弟,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啊。”

      “哥哥所言甚是,倒是花荣没思量周全。”花荣从善如流,瞪着眼睛点点头。

      罗夫人的手颤了两颤:“我瞬间觉得这手里的鸭梨无比的大……”

      “夫人无需紧张。”花荣闻言劝道,“你是不领便当的酱油。”

      罗夫人又看看李俊:“外甥,你弟弟那只扳指呢?”

      李俊拿了那扳指,也放到罗夫人手心,罗夫人摸了摸那两块儿光滑的玉,叹口气道:“你父亲与黄捕头关系甚好,你父亲走后六个月,我姐姐生了李立小子,那时黄家夫人刚显怀,黄都头思念你父亲,又不知道李立的根本身世,只道是你李氏血脉,就和我姐姐议定,生个男孩儿,就拜了兄弟,生个女儿,就给他做媳妇。赶上黄家姐姐临盆前月,那厉总管出了事儿,孩子无人照料,就和黄家换了信物,用你这……死亡FLAG换了黄家的这枚扳指。”

      花荣哦了一声:“原只道是假凤虚凰,却不想早就狸猫换了太子。”

      罗夫人脸上僵了僵,看看李俊,把玉佩放到他手里:“今日也该物归原主了。”

      李俊看看那玉,随手揣了:“姨娘此言差矣,这本是我娘传给李立的东西,我回去自是要依样还给弟弟的。”

      罗夫人看着他笑着摇摇头,又把那扳指递给花荣:“二郎,你先与黄家小子收着吧。”

      花荣转了转那枚青翠的扳指,看向李俊:“我道黄信那厮为何见了哥哥总是好尴尬好客气,原来哥哥差点成了他伯伯。”

      李俊亦笑:“倒真是好尴尬一桩事由,怨不得黄信兄弟不肯直言。回去定要说与张横童威他们,瞧他们如何作弄李立。”

      罗夫人早备好了马车香烛纸钱,让贴身的丫鬟领着花荣李俊上了山。两个人与罗夫人道了别,跟着两个小厮并那大丫鬟上得山来,李俊拜祭了自己的母亲,将特意带过来的一件他爹的衣服埋在坟边,算是并了骨的意思。花荣也去给黄捕头坟上上了香,烧了纸钱,摆好果子酒食,郑重其事拜了一拜。

      花荣在第一次见面就呼了黄信熊脸后是曾经有过愧疚期的,他从小生的比同龄孩子小了一号,但他认为自己是正常大小加肥型号,别人都是加大瘦版,所以第一次见面时,他以为黄信和自己是一般大的,知道黄信比自己小了三分之一后,他小小男子汉的心灵受到了伤害,觉得欺负幼小实非好男子所为,于是一直琢磨着怎么还了这茬儿,遗憾的是黄家花家走动并非太频繁,见面都有大人跟着,也不知能怎么找了这个由头,不过花荣倒是悄悄记在心里,不曾断了这个念想。

      后来两个人都长到十来岁,家里也不太管了,英气高挑的花小妹已经长出了小姑娘的美貌,花荣和黄信却已经全能撒着欢儿在青州城自由玩耍,跟着的小厮都追不上。

      后来两个孩子终于把脚步迈到了青州城外近郊的土地上,沿着长着青苗的地埂走过去,就有一片平缓的小山坡,每天都有一个羊倌在放羊。这个羊倌性子比较直,人们都叫他老实,老实的羊养的很好,羊高羊大,威武雄壮宛如小马驹儿。黄信和花荣观察了几天,给三十三只大小羊全都编了号起了名儿,然后两个人拿着铜钱和老实开始商量,黄信征用他的长胜四号,花荣征用他的虎威二十二,一头一天十文钱。

      老实觉得这买卖十分合算,想也不想答应了,花荣和黄信就骑着两只最高壮的羊,在田间地头横冲直撞,手里高高扬着着棍子,口里喊着深入虏庭克复定襄吾二轻骑便可,互相厮杀。花荣用柳树条儿绑了个弓,用干树棍儿做箭,多次将黄信杀个措手不及。

      没过多长时间,老实哭着拦住了花三急,说将军您能让令公子别和虎威二十……不是,别和我家羊杠了么,他恁般圆润,每次就骑那一个,人家黄捕头家孩子带走的那只好好的,令公子那只至少瘦了三圈!

      花三急爱民如子,训斥了花荣,责令他不许再骑羊减肥。花荣闲不住,和黄信商量商量,沿着青州城边蜿蜿蜒蜒的河畔开始练习爬树。黄信打小儿有点大男子主意,觉得花荣比自己胖比自己矮,自己理应护着他,于是每棵树都是黄信先上。最后一棵难以征服的百年老树被黄信也踩在了脚下的时候,黄信高兴的举起小手朝花荣挥挥:“小妹~~”

      现世报来的如此之快,连个反应时间都没有,就见黄信从树尖儿上忽悠忽悠,刷一下直落下来——

      花荣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去,胳膊伸到一半又急忙缩回来,一矮身子,团成半圆就地一滚,垫在了黄信身子下面。花荣被结结实实的坑进尘土堆里,豆包馅儿差点砸漏出来,好在糯米够粘,延展性够好。

      ——————3TBC

      黄信紧紧闭着眼睛,试着蹬蹬胳膊伸伸腿儿,好像都没断,这才大着胆子张开眼睛,身子下面的花荣蠕动了一下,他正对着花荣那圆圆的后脑勺。

      黄信急忙跳起来,用力从土里薅出花荣,在地上滚几下搓回原状,这才把他扶起来,花荣先摸摸黄信的胳膊腿儿,确定没断,就揉着自己的肚瓜:“……没……没漏么……”

      黄信来回摸摸他的肚子:“没有没有。”

      花荣这才委屈的撇撇嘴:“我本以为会死。”

      黄信道:“那你为何还要接过来?”

      “只恐我不来接,你就要死了。”花荣说着,伸手拍拍自己的肚子,“我总是虚长了你岁半,又曾以大欺小,本是对你不住。”

      黄信笑了一声:“没来由提这做甚,都七八年的旧事了。你若真是觉得对我不住,少用你那木头弓箭瞄我几次便是了。”

      花荣在多年后才应了黄信这话,顺便还说了句谢。

      彼时花荣已随花三急上了战场又回了青州,发付到清风寨后,凭着神一般的弦箭功夫,也算是在这一方扬了名立了万,人人夸赞花知寨年少英武目光如炬神箭了得,青州都监黄某默默内牛满面:你们夸奖神箭是你们的自由,但是你们有没有考虑过箭靶子的感受?

      前面说过花三急将军为人刚直不阿爱兵如子,对儿子却是十分严苛,从不特殊照顾,甚至还额外打压。花荣都二十了,一把神弓射遍军中无敌手,他爹也不肯提他做个将官,只让他做个小马卒……嗯这是为什么呢?

      谁又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人前显贵,鳌里夺尊呢,只是因为这显贵让花三急知觉了切肤之痛,所以再也没了那望子成凤的心思。

      梁山上诸多兄弟,鲜少有人知道,花荣本是花家二郎,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花大哥比花荣大了十七八年,生的貌英俊躯八尺,英武不凡,光外形就甩了花荣不止两条街。这花大哥,一杆枪,一口锏,十五岁就随花三急下边庭抗外虏,冲杀三日三出三进,端的是好儿男浑身是胆,踏破敌营谈笑间,同僚无不夸赞。先皇爱他英勇,封他做个边关的总兵。

      后来遂州被围,花三急和遂州知府被困,花大哥带着一路兵马从边庭冲杀而来,星夜兼程,行至随州城下,人困马乏。花三急急忙令将士开城放人,军队走到只剩一个尾巴时,辽兵尾随到阵,知府把吊桥一拉,命令剩下的三十将士迎敌。

      花大哥为人最好,又不似花荣面冷,和军士们亲如兄弟,每次赶上撤退的时候,他都要殿后,所以这一次,花大哥也就这样被关在了城外,花三急心疼儿子,见辽兵尚远,请求再放一次吊桥,反被那蔡姓知府说他想要开门迎敌。花三急用当时略类凤姐及最初的芙蓉的心一番思索,觉得定是自己儿子太出挑,惹人嫉妒,无奈之下,扶剑立于城墙,对花大哥说:“你若有本事,便再杀回边庭,不要再来遂州!”

      花大哥机灵懂事,一点就透,这形势,一看心下明白了十之八九,看看周围都累青了眼窝的军士,心下黯然。他拍拍瘪了肚子的马,喊了一声:“兄弟们,与我杀回边庭!”

      辽兵一路抢杀过来,在城下骂了半晌,方才退去。因救兵远道而来,城里也不能迎敌出战。晚上花三急悄悄带了些军士出来清理战场,在一个陷坑里找到了金盔金甲的尸体,三箭穿心,早被陷坑里的竹篾子戳了个稀烂,连面貌都辩不出来。花三急忍痛带回儿子,那知府见尸首没了面目,就拿话来夹花三急,说这不定是谁穿了花总兵的衣裳甲子,花总兵英勇,定是被辽国请回去做元帅了。

      花三急怒发冲冠,拿起儿子的金锏,照着知府兜头就打,那知府急忙躲避,哪及上花三急身手,早被劈了肩头,软倒在地,旁边闪过刚哭了灵眼睛还红着的花大哥两位副将,一把抱住花三急拿话来劝:“元帅息怒!我们那小将军忠心为国,是护国忠臣,现在捐躯赴国难,死后也是耿耿忠魂,哪怕他来多嘴!只是您若打死他,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累了小将军身后声誉,也断了元帅前程啊!”

      花三急手下一松,趁这当口,那吓软了腿的知府早被人救了出去。

      此时花荣尚小,还是牙牙学语的幼童,对这些事儿都不甚分明,只知道那段时间,母亲动不动就独坐垂泪,可怜刚出生的花小妹,连口亲娘奶都没得吃。花三急也不肯再如当初待长子那般,教授花荣马术武艺,只找了个营里寻常老兵,带花荣挥挥小木枪,锻炼锻炼身体,只想着花荣能平庸安生的过了这一辈子。后来有一位与他勉强算同僚的年轻文人,在自己将老未老时用了个七言绝句写出了武将花三急的心情: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可惜三急将军未能遂愿,该是什么样的人,该有什么样的路,命数已定,谁也走不脱。愚鲁不是你想愚,想愚就能愚的,那花荣天赋异禀,自小就双臂好气力,第一次见面毫不费力一巴掌呼倒黄信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和黄信在田间地头纵羊驰骋的时候,拿着木枝弓箭,以黄信为箭靶,每天练习对阵厮杀。有如此良好的基础,花荣的箭术,黄信的躲避术,花荣的羊上枪法,黄信的羊上剑法,全都在不知不觉中,自成体系,令人无法逼视。

      偶然一次,黄信和母亲回娘家探亲,花荣没有人陪着作天作地,就自己在家,骑着家里的狗,在树上挂了个牌子,拉着绳子把小木棍一根根弹出去,正好被花三急看见了。花三急就拿了一张军士用的弓,想着他还小,定是开不得的。不想那花荣瞪圆了眼睛,像模像样的开臂挽弓,铮一声,那弓弦被他圆滚滚的手指头轻轻松松拉过了界儿,断掉了。

      花三急心中诧异,又叫军士取来一把八十斤的弓,想着定能叫儿童花荣知难而退。

      因之前都是骑羊训练,无师自通还只会蒙古射法的花荣,掂了掂那把第一次放在自己圆圆的巴掌上的、真正的弓,撅了一截儿树皮在拇指垫上,信手一开,羽箭飞出,就落在牌子上紧挨圆心的地方。

      花三急毕竟是亲爹,思索良久天人交战几日夜还是不忍儿子的天赋浪费,在十五岁上,终肯教习花荣骑射,花荣合该在这弓箭上有造诣,短短两年,左右开弓,汉法胡法,应付自如百发百中。

      那时青州刚来了个年轻的小将军,这小将军才闯出了个名号,人称霹雳火。黄信和父亲一起去州府兵营办事儿,黄信自己在校场边等着,看兵器架子上的大刀手痒,忍不住拿起来耍了半套,那刀略轻,黄信舞了一半儿劲儿拿不准,手掌一翻,把刀就扔了出去。大刀插在架子上,刀柄细细颤动,余劲儿不歇。

      那霹雳火小将军正好路过,看到黄信刀法诡异,身姿灵动,忍不住驻足观望,拍手叫好,抚掌夸赞。黄都头知道霹雳火小将军的本事,看见他喜欢自己儿子,急忙拍了黄信一把:“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霹雳火秦明,慕名久矣。爷们儿两个今日见了,也算缘分,我就托个大,让我这不肖小子高攀您认个师父,只盼您能指点一二。”

      秦明正被黄信诡异灵动自成一路的功夫晃瞎了眼,慈祥的笑着低头看看黄信,正要夸奖他两句。黄信来得快,一见他低了头,急忙道:“啊师父点头了!师父您坐,受徒儿一拜!徒儿愚钝,以后就请师父多多包涵!”

      可怜的、接受正统训练的、骑马杀阵的秦明哪知道黄信的诡异剑法就是正经的羊上功夫,又哪知道他的矫健身姿全是为了躲避花荣的木头棍子练出来的啊。他自认为捡了个宝儿,宝儿忽悠着戴了他一顶高帽,对他一拜,他就高高兴兴的收了这个宝儿。

      要是知道这个宝儿还有一个捆绑销售的粘豆包,要是知道自己下半辈子为了这个宝儿和那个包儿轮番作妖劳心劳力提早衰老,秦明一定会选择穿越回他与黄信初见的这天,糊那个笑呵呵美滋滋的扶起黄信的自己一脸豆馅儿。

      悔之晚矣。
      不久的将来,秦明时常面对着那两个翻墙上树创造力惊人的半大小子,默默的内牛满面。

      这一段时间秦明的口头禅被迫换成了——黄信!你不知道训练或者出任务的时候是不允许带家属的么?

      黄信表示家属只是出来实习一下,不妨事儿不妨事儿。

      黄信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一张嘴好使,一句话翻来覆去覆去翻来颠着倒着正着反着怎么说怎么是怎么着都有理儿,每每把他那年纪也不大涉世也不深的小师父完全圈住套牢在语言陷阱中,并和他签订了诸多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那在青州西街第一楼里头号包房条约。

      彼时黄信做东,花荣作陪,请来秦明,从中午喝到打烊。秦明花荣两个都喝的手不着天儿脚不着地儿,黄信却早早留了心眼儿,任那二人风吹雨打,他自岿然不动。酒菜上桌,他先打了个样儿,三碗酒先干为敬,而后酒递过来就在桌面上推来绕去打太极,如同一个精明能干恪尽职守的新郎官儿。

      清醒的黄信看着迷糊的秦明花荣,觉得差不多了,就和花荣一边一个亲亲热热的把秦明夹在凳子上,叫了声儿:师父~你看花荣——师父你还认识花荣吧,就是这几天一直跟着我出任务的内胖墩儿——啊对,你看今天他也来了。师父你还记得他爹是谁吧?哦不呀当然不是李刚,他爸也姓花,花三急呀!人家亲爹恁大一官儿,手下精锐部队颇多,就是不肯给儿子一个编,你也知道他儿子本事,埋没可惜,不如随咱们城管队历练一下,以后他若是一不小心一举成名天下知,咱脸上也有光儿不是,师父你就应了徒儿这一回吧。

      舌头都喝短了的秦明点点头,拍着花荣的肩膀,觉得花荣那一张带着babyfat的脸都闪起了五色光辉,好似一个装点了巧克力樱桃草莓奇异果的奶油蛋糕,又圆又可爱,令饥饿的人分外有归属感不说,吃饱了的人也能毫无鸭梨的再来两勺。
      于是秦明高兴的点着头:“这有何难,虎父无犬子,花将军家的小公子定是blabla,收了。”

      花荣就这样光明正大的成了秦明手下的一名无编人员,除了没俸禄拿,其余皆随大部队。他住黄信的宿舍,两人挤不到三尺宽的木板床,秦明看见了,心疼徒弟,就在十人的大宿舍里格外为花荣腾出一张床;他吃黄信的那份儿饭,两人分一份饭菜,一人掐一半儿饿肚子,秦明看见了,心疼徒弟就格外给花荣开一张编外饭票。有任务花荣跟着哈苏,没任务花荣跟着训练。花三急本想喝止,花荣面前低眉顺眼应着,一转身儿身轻如家雀儿的从后园粉墙翻出去。早有黄信在墙头外牵着马等着,兼有敌人内部的叛徒花小妹带着小丫鬟望风放哨。

      黄信拱手:多谢花兄!

      花小妹回礼:黄丽叶,快带着花密欧,奔向你们的幸福吧!

      花三急本就没怎么经心,自是管他们不住,看花荣在外头跑了段时间,竟然开始瘦了下去,也就由他去了。

      这日子未能持续多久,花荣家就出了大问题。

      花三急算是打过抗辽战争的高级将领,下过北方边庭,直切过幽州,深入过辽境,年轻的时候认识了许多辽人,除了战场上相爱想杀惺惺惜惺惺过的谁,谁谁,和谁谁谁,还有一些辽国的平头百姓。战后短暂的天下太平期间,两国相安无事,宋辽偶有通商,当年和花三急有过交情的一部分辽人都开始做了商贩,行走于两国之间,有时也会到这青州来。

      这一年,一个与花三急算有救命恩德的辽国牲口贩子过来倒腾马匹,恰好边境起了冲突,这个姓贺的辽贩,连带手下三二十人的商队,百二十匹马,还有几头牛,都被窝在了青州的周边卫星城。贺贩子百般无奈,找上了花三急,只因马匹没有草料,在那儿只能等死。

      花三急顾念贺贩子早年在自己将死未死之时那一饭一被之恩,把家里的草料倾仓而出,家里没多少,唯恐不够,就又临时从营里调了一成。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稻草虽小也能做压死骆驼的制胜点。虽然说起来没美感,但就是这一成草料,彻底改变了花家的后半程运势。

      那几车草料没等运出青州就被截了下来,随行的贺贩子及其手下,随行的花府家丁,全被州府扣下,押在牢中。花三急还在校场演兵,就被府里来人不由分说抓了收监,罪名很大,叫通辽卖国。因他终是功臣,只说事实不清不楚,先不能抓家眷亲属。那边厢早出了一队官兵,直抄花家,并非抓人,只是搜府。

      搜府的任务落在第五小分队的头上,黄信当时正在这小队的队长办公室,替秦明签理交接文件,正好听见,当下连文件袋子也忘了拿,匆匆跑回宿舍,把盖了两床被子睡到昏天黑地的花荣掐了起来。

      “你倒是还睡!”黄信看花荣坐起来看了自己一眼,又要倒回床上继续睡,急忙认准了点儿一把掐在他胸口。

      花荣倒吸了口冷气,终于收了迷迷瞪瞪的样子,看着黄信手忙将乱的给自己系衣服袋子,昏昏糊糊的说:“何事如此慌乱?”

      黄信把短袍拿过来不知反正的就往花荣身上套:“花伯父被老糊涂拿了!刘缺德带了人,要去你家抄家。现在只有花婶娘和花兄在家,被那些人惊吓了如何是好!我不便过去,你还不快回去!”

      花荣一头栽下木板铺,拿起手边的靴子就往脚丫子上套,黄信一把又给他把靴子拽下来:“穿错了!这是我的,你倒是先穿衣裳!”

      花荣也毛了,他母亲身体弱,花小妹看着英姿勃发淡定从容也只是因为面瘫,终是个一个没经过世事的小姑娘,家里还真得指着他去挑大梁了。

      他一边儿胡噜着头发一边急着拿墙上的弓箭,黄信给他扎好腰带,打了他的手:“你拿这张破箭不顶事儿,一掰就断。花伯父书房里有一张良弓,你先拿了那个!”

      花荣嗯了一声儿,急着往外面跑,黄信自己拿了剑挂在腰上,在后面跑着跟着:“花荣!去牵马!牵马!靠腿来不及!”

      花荣嗯了一声儿,又反着往马厩跑,第五小队的人正整理着衣服说笑着慢悠悠往马厩走,眼前一花,就见一骑绝尘,空见马屁股,马上的人都没看到。

      再说花府,听见花将军被拿了,又没有人出来主事,一时乱作一团。第五小组的刘组长带着人过来时,前园早就空了,止一个又聋又哑的看门老头儿,根本无人阻拦,直闯入后园门前,就见那月亮门边儿站着个孩子,个儿不高,看着止十五六岁,背着弓箭,立着一杆烂银枪,横眉立目收在门边儿。

      刘组长自是认识在秦明那儿做随军家属的花荣的,平日里看到花荣也是百般巴结,现下却在马上一仰脸儿:“咄——前面可是花三急的小儿子?”

      “正是!”花荣一戳枪,觉得自己一身凛然正气,仿佛戏园子里的千古忠臣。

      “快点让开,我们奉了知府大人的命令,来搜你们花府。”

      “我兄长被你们害死了!我爹又被你们屈拿了!止我一个男主人,站在你们面前,后园全是女眷丫鬟,不能搜!”

      “你们窝藏辽国奸细,后园也得搜,来人呐,把这个娃娃给我叉出去~”

      两个军士就过来要拉花荣,被花荣挥起银枪,都逼出一丈去,不得近身。刘组长恼了,拍马要走到前来,花荣伸臂挽弓,一箭掀了他的盔子。军士发一声喊,一齐冲上来,当头三个肩头上各透一箭,花荣不敢怠慢,又搭了三支弓箭,喝问道:“不怕死的,全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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