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7、第117章 ...
-
拂尘缠住胡枝子的身体,甚至想要朝他的七窍里钻。恐惧,再一次占据了胡枝子的全部。他甚至想起那日阿胡为食尸魅所包围时,是否也同今日的他一般,绝望,脆弱,耻辱,直至愤怒的火焰将他的全身,以及绿枝紫蕾,灼为赤红,燃作火海,天灵之中忽地纵贯一股清流波及真身各处,令他浑然忘却所有烦恼,如置身湖水中,轻轻浮起,身后,绿枝愈变郁茂,花蕾绽放。
拂尘本是灵物,竟也似恐惧一般,脱开胡枝子,回到扶光怀中,丝丝银须骤然变得灰败。
奄奄一息的扶光惊异地望向那个脱胎换骨的低微花妖,惨笑,没想到,到最后竟是为他人作了嫁衣。
胡枝子平展着身体,一时还无法适应这种变化,他感到自己变得很强,强到瑟缩地靠在洞壁上的扶光法师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可怜的半妖。
“师父,我……”
“是蘘荼仙酒,是它救了你。”
“师父,”胡枝子欣然地,“师父,你刚才是故意吓我的,对吗,你是为了帮我……”
扶光法师沙哑着嗓音,有气无力地笑着:“哈哈,蠢货,我为什么要帮一只妖?我是要你死……”
“不……”胡枝子冲过去,他尚不能掌控自己的半仙之体,撞到扶光身上。
扶光呕出鲜血,竟用力吐在胡枝子的脸上。“你救我吗?”
“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徒弟?”
“把你的精元给我。”指爪孱弱地攀上胡枝子的脖颈。
胡枝子捏住扶光的手腕,厉声问道:“哪怕只有一刻……”
“封寒,我的徒儿……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很快地,扶光法师虚弱到无法再发出声音,胡枝子望着他,说:“师父,徒儿送你一程。”
一掌击在扶光胸口。
扶光瞠目张口,任由胡枝子吸去他那珍贵的百馀年的修为。最后,歪倒在地上。
胡枝子的真身变得更加庞大,山洞已无法容纳。他步出洞口,望见遮天的大榕树,深茂的森林,数不清的生灵欢悦地跳蹴鸣叫,十里外,市镇上,汹涌人声绵绵传来。
敏锐的灵识告诉胡枝子,这里没有神,而风声中夹杂着时隐时现的阴鬼的哀嚎。
胡枝子平淡地告诉阿胡:“我用了百年的时间才探明樤枚山的秘辛。也许,我不该苛责上天将我生的卑微,因为属于我的一切才刚刚到来。”
“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扶光法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阿胡默然。
胡枝子却追问:“你怎么不嘲笑我?”
阿胡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为扶光法师所蒙骗,才又在筠州城和樤枚山作恶。可笑,是我错了。”
“什么叫作恶?这里是被天庭抛弃的地方,为什么我不可以拥有?我不是另外一个愚蠢的逐月,他那可笑无欲无求的行善,却把自己逼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说吧,你究竟要做什么?”
“你还是想阻止我吗?”
“你怕了吗?”
胡枝子摇头。反掌之间,两人现身半空,俯瞰着森绿无声的樤枚山与灰蒙死寂的筠州城,“看,”一些蓝雾逐渐浮现四处,“十八个藏魂坛,被你毁掉一个,我已经补上了。”
“那幻境呢?”
“被你打破了,仙君已经逃出去,和那个仙子离开了樤枚山。不过这并不重要,你的碧虚落在了我的手里。”
阿胡眉头拧起:“你为什么要收集这么多阴魂?”
“天地间最可怕的是怨气。逐月仙真的怨气,九百一十七个亡灵的怨气,圄渚中的怨气,战乱后亡鬼的怨气,等等,你知道,如果能够加以炼化和吸纳,会是多么强大的法力吗?”
“你疯了。”
“我若做了三界的第一人,疯了又如何?”
“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胡枝子轻蔑地笑着:“哪怕拼舍性命?可笑,你的性命微乎其微。”
阿胡感到一丝悲凉,以她今时今日的法力,决难与胡枝子抗衡,但也许,她可以拖延,拖延到仙君和师姐回来。阿胡如鹰隼展开双翼,撤身丈外,喊道:“胡枝子,你真是会自欺欺人,你可知道,怨力是会反噬的!”
胡枝子哪肯放过她:“反噬,你先看看你的周围吧!”
忽地周身冰寒,无法自控,阿胡坠在樤枚山巅,惊恐地望着越聚越多的黑色阴魂。她本以为突破藏魂坛后,阴魂消散殆尽,却原来只是隐去身形。它们如蜂群围拥过来,不再只是冰冷的蓝雾,个个探出尖利的爪牙,在阿胡的脸上身上撕出一条条深刻的血痕。
阿胡纵然施展法力,却怎么也敌不过成千上万的攻击。
胡枝子在半空中喊道:“向我求饶,求我饶了你。”
阿胡吐出鲜血,咬紧牙关,蝉冰剑失手,便用牙齿手脚去撕扯。
眼看着阿胡化出真身,胡枝子幸灾乐祸道:“阿胡,你真的不怕死吗?”
“胡……枝……子……”阴魂覆顶,阿胡的声音断断续续,“就算我死了也会阻止你!”之后,只馀哀弱的狐鸣。
胡枝子落在山巅,一掌拂散蓝雾,眼神定在满地血泊的中间那已尽染赤色的阿胡的小身躯。这只毛乎乎的雪团子,竟在此时才真正像是一只碧眼红狐。
碧荧荧的眼眸散失神采,褪为灰白。不仅仅是肉身的消亡,阴魂们还吞去她全部的精元、魂魄、法力、宝物。
死,是如此轻易。
胡枝子攥着拳头,始终沉默。
一阵风拂过,狐狸的尸身如冰雪般消解了。
是迟来的八风之音。
“阿胡——”
不再有人听得到这声呼唤。
笼罩着筠州城的雾气如海波般漂浪于樤枚山下,有时漫过矮坡,在草木之间周游。一只独角小鹿从雾中冲出,是萤蜚的坐骑——鸣隐玄鹿,它似乎迷了路,在望见胡枝子的背影时,立刻躲到一大蓬栒子底下。
胡枝子毫无察觉,踽踽离去。
胡枝子的背影刚刚消失,玄鹿就跑向山巅,站在最高处,俯瞰着茫茫雾海,最后失望地俯下脖颈。风卷起一股股浓重的血腥味扑向它,驱得它连连后退。它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是四处乱撞,直到被蛮横地扯进一团紫黑的荆棘里面。樤枚山那些原本无识的草木们被散逸的怨魂所侵,成为狩猎的工具。
玄鹿虽是神兽,法力却很低微,它不断用角蹄去抵挡荆棘的伤害,可是荆棘愈结愈密,不给它逃脱的空隙。
“散!”忽然有人施咒。
荆棘立时由紫黑复转嫩绿,由粗硬变为柔韧,玄鹿立刻探出头,见几步外立着一个黄衣女子。玄鹿以为她并非恶人,跳出荆棘,奔至她的面前。
黄衣女子莞尔,抚一抚玄鹿的头角,见它颈下系着一个燐贝,里面放着一片红叶,上写:“迷磴青顶,踏雾夜巡”,便摘下来,说道:“我要请你帮一个忙。”
玄鹿用舌头舔舔她的手心,表示愿意。
黄衣女子便向那浓重的血腥气走去,玄鹿怯怯地躲在后面。
血泊染透了草丛,或者说,草丛正贪婪地吮吸着阿胡留下的鲜血。
黄衣女子将燐贝置于血泊的上空,燐贝轻启细缝,散出道道珠光,如同白浪般泻入血泊,忽然间贝壳紧闭,回归掌心。黄衣女子复又将燐贝挂在玄鹿颈上,轻拍两个,“去吧。”
玄鹿瞬间会意,扬蹄跑开。
就在此时,樤枚山巅骤然化为绿海,铺满胡枝子的枝蔓。
黄衣女子环视四周,条条枝蔓似毒蛇亮着尖牙,伺机扑来。
胡枝子现身半空,问道:“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黄衣女子微仰玉颈, “阿胡已经死了。”
胡枝子咬着牙道:“是,她死了,连魂魄都散尽了,你究竟在做什么?!”
“你既心满意足地杀死了她,为什么不离开,反而在这里窥伺呢?”
“哼,整座樤枚山都是我的,何谈窥伺。”
黄衣女子笑着摇头:“几百年来,这里游荡着不可胜数的怨魂,地府收罗不下,天庭也无计可施,只能将它们深锁在樤枚山底。扶光于五十年前发现了这个地方,所以在死之前逃到这里,试图自救,然后借助怨魂的力量东山再起。胡枝子,你的一切,从那杯仙酒开始,都是捡来的,不是你的。”
胡枝子一直疑惑自己为何会被扶光带到樤枚山,听了这番话,一时半信半疑。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黄衣女子只是微笑。
“难道是天庭派你来收伏我这小小的花妖?”胡枝子说到这里,表情变得傲慢和不屑,“哼,连昙尘仙君都被我困在了幻境里,难道你比他更厉害吗?”
“昙尘仙君也未必听过我的名字,胡枝子,我无意插手你的事情,你好自为之吧。”
“说什么大话?!”胡枝子双掌一合,数不清的枝蔓开始蠢蠢欲动,向黄衣女子扑去。
黄衣女子毫无惧色,探出手指,在触到枝蔓的时候,轻轻一捻,所有的枝蔓忽然被冰封住,风一吹便纷纷折断,不一会儿,地上遍是残枝败叶。
胡枝子惊得瞪直眼睛,忽地捂住胸口,五内撕裂,血脉阻滞。他连点几处穴位,驱动法力冲破冰封,待一切恢复,抬头望去,已不见黄衣女子的身影。他想:黄衣女子的法术虽不见得比昙尘仙君更高,也是个麻烦的对手。他以樤枚山为鼎炉,炼化冤魂为己所用,已到了最后阶段,断不可被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所打断。并且,黄衣女子方才从阿胡的鲜血中带走了什么,他也十分好奇。他想起玄鹿离去的方向,一刻也不迟疑,即刻追去。
迷磴青顶处于樤枚山南麓,空谷深潭中突起乱石,杂生花木,因终年湿润温暖而常绿不衰,因之称为青顶。涉水渡过石桥,来到青顶之畔,其下烟笼寒水,其上蹬道蜿蜒,巉崖狭隘,草木丰茂,使人难辨方向,所以名之迷磴。
整座樤枚山,唯独这里,是胡枝子未能涉足的地方。
胡枝子紧跟着玄鹿的踪迹,直至深潭之前,再欲前行,却为浓雾所攘。他决意要施法驱散迷雾,却见黄衣女子现身雾中,玄鹿亦追随其后。
胡枝子也不躲藏,大喊道:“你是谁?!”
黄衣女子转身,见是胡枝子,眉心微蹙:“你为何要追来?你想要什么?”
“告诉我你的名号。”
“好吧,我乃海绡神女,来自东海小洲。”
胡枝子在蛰居于樤枚山的一百年中,已经从满山的妖鬼精怪口中听说了神、仙、人、鬼之事,诸如东海奇事,他略忆片刻,嘲讽道:“东海七十二洲,小洲是哪一个?”
“洲小如舟,遂称小洲。“
“哼,闻所未闻,居然也自称神女。”
海绡神女并不生气,“蕞尔小洲,的确不值一提。”
“那么,你来到樤枚山所为何事?”
黄衣女子却反问道:“胡枝子,你追过来是为了阿胡对吗?”
胡枝子震惊于她提到阿胡,试探地问:“你刚才带走了什么?难道——你能使她死而复生?”
“你并不想让她死。”
胡枝子冷笑:“就算她是上古神兽,死也便死了,有什么可惜,我并不在乎。”
“你可知道,她为何会轻易地被你杀死?”
“你要说便说,何必问来问去?哼,她真是好命,已经死了,还有人来为她惋惜难过。要是今日死的是我,一个花妖,恐怕没人会在乎。”
“好吧。”海绡神女取下玄鹿颈间的燐贝,轻吹一口,燐贝徐徐张开,直落水面,咕嘟嘟溢出一串珍珠般的水泡,沉入碧水深处。
胡枝子一愣,立时跃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