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春山》一剑一蓬莱

125、第125章

　　以冰淬火，作为鼎炉，虽非难事，但能冻结整座山峰的，昙尘只听说过南极仙翁一人。此时，昙尘飘行于深邃的冰谷，心中疑虑更深，以及沿途都未能发现胡枝子的行迹，直到湖边——漾漾白水丝毫不冻，河岸上，冰凝为巨大榕树之形，垂以千万素绦，其下的青石上蜷缩着一个纤细的身体。
　　是阿胡。
　　或者说，是长着阿胡面孔的“人”。
　　昙尘垂手而立，合闭双目，一刻之后，方重张眼瞳。“阿胡”周身无丝毫妖气，反而萦绕着一股不寒不冻的微风，使人若堕月窟，湖水满溢“霜色”，照拂在阿胡的雪肤之上。
　　阿胡嘤咛着翻了一个身，素腕托起霜腮，昙尘看去，微微吃了一惊。
　　阿胡之转生，与寂春山的她，锦绣山的她，以及庄院荷池中的她，绝无相同。
　　尽脱稚嫩模样。
　　眉飞入鬓，樱唇含朱，又非陌上花，乃是岭头梅，以十分冷傲，拒人于千里。
　　眨眼间，微蹙之眉，染就霜色，绵延至鬓角。
　　睁开眼睛，眼瞳仍是碧色，其中清冽渊深，足使昙尘怔住。
　　阿胡斜睨着问他：“仙君所为何事，竟要扰人清梦？”
　　昙尘退后一步，以最生疏的口吻质问：“阿胡在哪里？”
　　阿胡嗤笑道：“他们都喊我‘阿胡’，你却问我‘阿胡’在哪里，是他们眼瞎，还是仙君愚痴？”
　　“你不是阿胡，也不是那个黄衣女子，快现出你的真身！”昙尘强忍着满腔的怒气。
　　阿胡蹙紧眉头，这个人无缘无故向她发火，实在是太过放肆了。“你又是谁？”
　　“我生于昙林之中，自号昙尘。”
　　“昙林？原来是东极云海中的小仙。你可知阿胡已经死去了吗？”
　　“我当然知道，所以你为何要冒充阿胡，和胡枝子狼狈为奸！”
　　“若我说，我重生时，便生得这副模样，你相信吗？”
　　“我不信，阿胡是碧眼红狐，你的真身恐怕不是狐狸吧……”
　　阿胡感到厌倦，也许是疲累的缘故，“一只狐狸而已，至于让你如此眷恋吗？”
　　“若世间只剩下一个人记得阿胡，那个人就是我。我救了她一次又一次，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仿佛他人的痛苦是愉快的笑话，阿胡嗤然：“救她？这一次，你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想知道吗，我告诉你，是胡枝子……”她随手一指，湖面顿时冻结，中间隆起一物，轮廓逐渐鲜明，风吹过，浓重的血腥气味扑鼻而来。
　　昙尘脸色大变，小狐狸死时的惨状与樤枚山、筠州城内外的那些屈死之鬼一般无二。他冲向湖面，阿胡道一声：“破”，湖面解封，一切化作雾霭。
　　阿胡叹息一声，并非同情与痛苦，鬓角又多了添几根银丝。“你要找胡枝子报仇，尽管去，别来烦扰我。”
　　昙尘只觉胸中撕裂，呼吸断绝，缓了许久，眼角馀光见到阿胡踽踽而行，才打破混沌思绪，上前抓住她：“我一定能再救回她的！”
　　阿胡反握住昙尘的手腕，两人靠得很近，彼此都能触摸到对方的气息。阿胡恍惚少时，反问道：“为何要与我说，你自去救！”甩开他，再要离开。
　　昙尘也觉得自己着魔一般，竟不肯放开她的手，“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阿胡恶狠狠地推开他：“她，灰飞烟灭了！世上本来就不该有她，仙君不是知道吗？何必多问！”
　　昙尘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不！”
　　阿胡怒不可遏，“榕树的“气根”原本纹丝不动，此时丝丝缕缕尽数袭来，绕住昙尘的身躯，彻骨的冰寒令昙尘远离阿胡。
　　昙尘斥道：“我自会找胡枝子报仇，也会阻止你们继续为害樤枚山！”
　　“他是他，我是我。”
　　“你是谁？！”昙尘忽然再问出这一句。
　　阿胡语塞，在脑中思索了许久，方才那个傲慢骄横的她像被揭去的书页，只馀淡淡的影迹，新的书页上，她一脸懵懂，连昙尘挣脱束缚，走到她面前来也无觉察。
　　“你是谁？告诉我。不要再受胡枝子的迷惑，我会帮你……”昙尘的话语无比温和包容。
　　阿胡抬眼看他， “海……海面……海底……云，云很多的地方……”有什么阻止了思绪，她垂下眼睛，不愿再想。“与你无关，这樤枚山我要定了，谁也别想阻止我。”抢先运出一掌，将昙尘推向冰谷。
　　昙尘不防，又加法力薄弱，重重跌在冰上，幸而阿胡点到为止，未留下内伤，他撑起身体，心想：不该逼迫她太过，不管她是谁，还是先离开，去找寻胡枝子的踪迹才是。
　　不待昙尘开口告辞，他的视线便因阿胡惊异的眼光，落到了距离身侧不远的地方。
　　一片如云朵的冰石上，卧着一个毛乎乎的影子，眼瞳无光，无声无息，似乎正在望着昙尘。
　　昙尘大呼：“阿胡！”行至跟前，小狐狸却轻移了位置，落在水洼上浮动着。昙尘再向前，小狐狸滑到了冰沟里面。昙尘忽然意识到什么，向阿胡看去，她所变换的位置，正是步步后退。
　　阿胡也看向昙尘，似乎希望昙尘能告诉自己，为何会现出一只小狐狸的幻影，一举一动，都牵系于己身。但她终是抗拒的，怨怒的。
　　此刻，昙尘笃定，眼前的阿胡的确是小狐狸，只是她忘记了一些事情。
　　心潮翻覆，眼底酸痛，多少往昔雪片般遮住眼前周身，令他沉浸于失而复得的百感交集之中。他是仙人，向来吝啬情感，即使是在庄院中，以千年法力换她新生时，他都以为，那是他该担承的责任，然而这一次——在山巅得知阿胡的死讯时，他差些抵挡不住那种裂心的痛苦，防备着在此之前从未体味过的脆弱。此刻，当小小的狐狸的幻影投射在眼中时，他再也不愿抵御它，一行清泪遏制不住地坠在手面，却又在唇角露出微笑。失而复得，何等侥幸，即使脆弱，又有何妨？
　　昙尘平定心绪，不愿吓到她，谨慎地说：“阿胡……姑娘……”虽不舍，但也该告辞。
　　“我不是她。”
　　“不管你是不是她，我都会帮你。”
　　阿胡嘲笑他道：“凭你的法力？昙尘……”她不像小狐狸那样喊他仙君，“你先救你自己吧。我的事自有我自己来做。”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的小狐狸为什么会死？因为它太脆弱，不堪一击，你救她一万次，它就会死一万次。”
　　昙尘无力回答，只是望着她，眼神中透出一丝欣慰。
　　“我不想再看见你！”素绦再次罩落在昙尘身上，眨眼之间，消却他的身影。阿胡神色恢复平常，仿佛方才的事情从未发生，唯有疲惫，席卷而来。
　　戚悬镜见昙尘突然现身，又是一脸讶异，抬手扶住了他。
　　昙尘稳定心神，悠悠问道：“她究竟是谁呢？”
　　“你遇见了阿胡姑娘？”
　　昙尘叹道：“她是阿胡，不过不像是阿胡的转世。”
　　他的喃喃自语，戚悬镜只听得半懂，“也许她像我一样。我拥有的碧虚身份，一旦封印解开，就变成了妖魔。”
　　“可是，碧虚毕竟不是戚悬镜，他没有在锦绣山大开杀戒。”
　　戚悬镜眼瞳突然生出光彩，血色再褪去一些，“是的，我没有……”
　　镜外隐隐约约地现出一个瘦削的人影。昙尘看去，胡枝子正走向冰谷的入口。昙尘当即隐身，想要走出玄光镜，去一探虚实，不想竟被无形之壁困住。忽然发笑：“没想到，我也有自不量力的时候。”
　　戚悬镜诧异地望着他。
　　“她能轻易将我封在镜光之中，可见，她的法力远超于我。”
　　“她究竟想做什么？”
　　昙尘摇摇头，“我看不懂她。”
　　戚悬镜将胸前青镜取下，递与昙尘，昙尘推却，笑道：“我的帮手要到了。”
　　一颗小星钻出掌心，向天上引路去。
　　方才胡枝子步履匆匆，巡视了樤枚山一周，心中五味杂陈。
　　他很想阿胡为自己所用，然而她野心勃勃，竟能将整座山谷都掌控在自己手中，方才，他找到一处藏魂坛，试图打寒冰的桎梏，从中吸取一些法力为己所用，然而，一瞬间，脖子被无形之手扼住，恐惧袭遍全身，片刻后，他像梦醒了一样，辨不清方才是真实还是幻梦。此时，他趋至湖边，见阿胡静坐着，不由自主放慢放轻了脚步。
　　胡枝子想起封寒曾问过自己：“你有过在乎的人吗？”他知道答案，但他心底的所谓“在乎”，与封寒的截然不同。
　　胡枝子非仙非人，不会因为“喜怒哀乐”而感怀，就像水下游鱼每天痴望着岸上的花朵，花落了，漂在水面，被风浪卷去，之后，岸上又会开出新的花，不过如此。至于阿胡，他们之间纠缠得太久，久到令他留恋又厌恶。
　　阿胡正专注地望着眼前。
　　胡枝子再走近一些，发现空中漂浮着的竟是被阴魂吞噬去的属于小狐狸的那些法宝灵力，吃了一惊。
　　灵力陆续贯入阿胡的天灵之中，馀下法宝：云晶冪篱，蜕灵石，析魂珠，清露，等等等等，还有一块缺角的玉牌。
　　阿胡将每一样都看过，丢弃，毫无怜惜。
　　胡枝子再次想起在锦绣山的那时，她每次都拿着新鲜罕见的小玩意来送给他，他明白她全是好意，却渐渐地无法容忍。就像仙人当初泼下的那壶酒一样，他们只顾高高在上的恩赐，轻飘飘的一个玩笑，却看不到卑微的生命如何在他们脚底挣扎。
　　最后一块玉牌落在手心，阿胡扫过一眼，丢进湖中。
　　胡枝子冷笑一声。
　　阿胡没有回头，直接问道：“你笑什么？”
　　“曾经有一只小狐狸哭着说，她在乎一切的人，一切的事，现如今丢掉这些过往，居然毫不心疼。”
　　阿胡反笑回去：“我既然不在乎，你又替我可惜什么？会不会，一直以来最在乎最放不下的，反而是你呢。”从大石上飘下来，轻巧落地。
　　“那你可曾认真想过一次，我究竟在乎什么？”
　　“我又不是你，不想知道你在乎什么。你这样三番两次，重言道语，实在太没意思。”
　　“是，你说的没错，若我生来也如神仙一般尊贵，当然不会在乎那些渺小无力的草芥。”
　　阿胡盯着胡枝子看，他的容貌清俊冷傲，并不比漫天的神仙差到哪里去，唯有那双紫色的眼瞳，始终如浸在雨水中的败叶，哀怨，仇恨，绝望。“那只小狐狸也出身尊贵？”说着，眼角瞥见大石头后面露出了一段黯淡的狐尾。
　　“她是上古神兽，又拜在昙尘仙君门下。”
　　“可是她终究死在你的手上，那么，尊贵的出身又有什么用处呢，不过是一个转世的皮囊而已。”
　　胡枝子冷笑：“她现在变成了你。”
　　“我？曾经的我，只是海边的一块白石……”说到这里，阿胡愣住。
　　“白石？”
　　阿胡喃喃自语：“我是海边的白石……被……霜雪封印……冲破禁制，幻化为人……”之后的记忆逐渐飘忽，“这些法力，是我自己修炼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