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6、访天平(六) ...
-
碧虚匆忙上了假山围拢的半云亭。这座竹亭古朴素雅,不见桌凳,亦无阑干,空空静静,奇的是半人高处浮着白云一片。亭前之联写道:“岭上疏梅影,山中酝白云。”碧虚举手在白云当中一探,云朵顿时流泻于地,如阶梯般。碧虚走上去,顿时置身一处白色境界,天风吹拂,在崖间有一处磐石,磐石上端坐一人,正是昙尘。云海中则绰约可见七只大鼎,恰如回到了寂春山的那座丹房。
碧虚禀告道:“仙君,出了奇事,方才那牵风摄雨符竟然立如铁板,莫非——”
昙尘稳坐如钟鼎,不见唇启,却闻天音。“阿胡,休要戏弄人。”
碧虚顿时明了,见脱去云晶冪篱的阿胡倏然闪现,惊吓之余,追打过去。阿胡边跑边嬉笑道:“法师说这领冪篱神仙也难发觉,我不信,所以才要试试看!”碧虚哪里会接受她的解释,气呼呼说道:“幸得仙君慧眼,若不然,你也要连仙君一起戏弄吗?”阿胡见碧虚没有饶她的意思,又累得跑不动,只好装出可怜的样子,说道:“那你打我好了,反正你们向来是只顾自己,把我忘在脑后。”
“所以,你就跟那什么法师混在一起?”碧虚气呼呼地。
“那是自然。法师对我别提多好——他说,若我不是仙君的徒弟,就收我做个关门弟子——”
一缕云烟落地,幻化出昙尘的形貌。看不出表情——仙人生就波澜不惊的胸怀——眼光则凝注在阿胡身上。
“说者未必有心,听者无须在意。”昙尘终于劝了一句。
“就算只是客套话,也好过一些人提也未曾提过。”说着,她扮了个鬼脸,很是不忿。
“那你就忘记了他做过的事?彻底原谅了他?退一万步说,就算要拜师,九重天境,十洲圣土,多的是赋闲的神仙,随你闭着眼挑一个去,也好过跟一个凡人……”碧虚可算是苦口婆心。
“人孰无错?况且事出有因。你们都不知道,他因为妻女的事,悔恨到何种地步;为了找到她们的归处,又付出了何等的代价。我看到法师在梦境中的种种,才知道,什么叫父亲,什么叫亲情。有时候,我竟羡慕小眉儿,她虽不知去处,却被人始终牵挂。”
碧虚向来对此种俗情嗤之以鼻。“你也知道自己是替代品,偏还自作多情。”
昙尘终于皱起眉头,“你是觉得这山中寂寞,无人陪伴?”
阿胡笑了笑,有些少年老成的况味。“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带我出山?”
昙尘不语。
“看,你们什么也不对我说,只是一味安排我做什么,去哪里。不像法师,带我到山之巅去,只为采一束野花。他坦诚地说,不肯为女儿作祭。因为心里怀着希望,以为终会找到回到尘世的她。花是她喜欢的,送给我,就像送给她一样。”
碧虚刚要打断,昙尘摇头示意,开口说道:“人人都有善的一面。正如恶魔杀生,也有放下屠刀,全人性命之时。一念之善,在释界看来,可使沉沦孽海的恶灵解脱。然而,更多的时候,再多的善,也会被一笔恶事抹杀;而一念善意,却不能洗刷他所有犯下的恶。”
“仙君是要诛一切恶,不给改过的人机会?”
“我想,你还记得十八层地狱的情景。”
阿胡瞬间捏紧了拳头:“哼,一辈子也忘不掉!”
“你记得的只是惨象,却不理是为什么。”
“我知道,是因为他们犯了过错,每一件错事都要承受相应的惩罚。可是,却惩罚得那样狠毒。他们已经死了,难道不可以一笔勾销吗?”
“若换作你那存着善意扶光法师,他肯宽恕杀了他妻女和全村人的涅蛇吗?”碧虚适时地插进话来。
阿胡语塞。
“换你站在法师的立场,你定然觉得涅蛇该死。但对于地狱里的人,你却只看到加害者的痛苦,枉顾受害者的创伤。”昙尘道。
“可是,难道就没有不那么痛苦的……”她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痛苦缘于恶之兴,恶则根于灵魂。锤炼灵魂,去恶生善,是一种救人的方法。”
“那些无心犯错,或者深深悔悟的人呢,也不给一丝一毫的机会?”
“悔过是善,值得褒奖。但与犯错时的恶,不可抵消。若有一人,冲动之下杀人,即使事后悔过自责,又对亡者有何益处?”
阿胡又道:“你说的都是对的。可是那些人轮回转世后,就不再犯任何错?我不信。”
“世上哪儿有非善即恶的人?为善有福报,作恶须抵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他们死后所受的痛苦,都是生前加之于受害者身上的。不是很公平?”碧虚插话道。
“恶就该以恶报?不是还有'宽恕'一途么?”
“宽恕,是最大的善。若原本作恶的人,也怀着宽容之心,对待每一个与他有缘的人,那么,无人被恶所伤害,也就不存在被伤害的反而要宽恕加害者的事情了。”
“宽恕?”碧虚莫名地笑了一声。
“以恶制恶,总归不是太好。好像受害的人反过来成为加害者,成为恶人,叫恶人看不到善的力量,又怎么弃恶从善呢?”
昙尘忽然笑了一声,碧虚也是。但两种笑的意味不同。昙尘的笑是赞许又无奈的,碧虚却带着十分的质疑。昙尘道:“你这样想很对,你心中只有善,因此认为善一切都是对的。”
“难道不是?”
“你经历的世事太少。或许将来,你会觉得恶也有恶的好,也说不定。”
阿胡皱起眉头,显然理不清这里的头绪,“你方才还说要弃恶从善,现在又说恶的好?不通不通!”气呼呼地。
碧虚忽然说道:“我将来就要做个恶人呢。”
阿胡更混乱了,狐疑地瞧着面前的两人,仿佛他们是妖鬼假扮的。这时,小铃作响,阿胡终于露出笑容,“你们净胡说,不陪你们”,然后告辞出去。
碧虚拦着她:“那是什么?”
说起小铃,阿胡不得不得意:“法师当我是山门外的徒弟,送我这个,便于联络。哼,事事都比你们妥帖。”扒拉开碧虚,她就消失了身影。
碧虚气得冲她吼了几下,又回头说道:“她真是玩得心野了,我要去把她抓回来!反正,就是不能信那个老匹夫!”
昙尘的幻影飘至,温和的眉眼此时不大舒展。“以你的修为,恐怕带不回她来,还会吃亏。不若,你只说陪她去玩,暗中观察。”
碧虚赞同,“要是那老匹夫敢害阿胡,我定要他好看!”
“我给你一支万波息笛,一旦发生危险,你便吹响它,然后带阿胡回寂春山。”
碧虚即刻动身朝锦绣山去。在他去后,一缕南来的薰风吹拂过这片庄院,苔墙酥倒,廊柱倾颓,满院的草木则都蓬勃生长起来,同薰风一阵接着一阵,渐渐将这遗迹抹去无踪。
“这里好像存过一处庄院?”有路过的书生发问,想必是来寻古之幽情。
一位跣足的老丈拄着锄头,慢悠悠道:“老辈的人说,足有好几百年了,清静的庄院,少人来。”
“怎么就湮没无存了?”
老丈估摸出他的意思,乜着眼,道:“没了可就没了。天上一阵风,人间几百年。可不都是眨眼间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书生兴起,扇子摇得松风起:“妙语妙语——”将提的酒饮了满口。老丈见是要发疯作诗了,晃着头走开去,口中哼哼着,似乎也是一首颇诗意的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