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最难揣测是人心 ...
-
深夜。
刑部大牢。
白日里喧嚣嘈杂的牢中此时已沉寂下来,各色在押人犯无论凶悍或是懦弱,在如此夜深人静之时也已悄然入睡,只余两边宽厚的青石墙上一盏一盏的煤油灯芯,时不时的发出一声轻微的“哔啵”声,伴随着人犯们沉睡中发出的鼾声,见证着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短暂表面的安宁。
大牢外面的看守室中,当值的三名衙差正坐在桌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闲聊,嘴里咒骂着这看似无边的漫漫长夜。
就在一切看似平静之时,忽然从门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叩门声,三名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衙差立刻振作了精神,其中一人张口喝问道:“谁?”
门外有微微发着颤的声音答应道:“是我,松岛……”
三人一听是大牢大门外自己熟识的守卫,放松了下来,方才问话的人走过去,一边将铁门上的插销拉开,一边笑道:“你小子不好好在门口值守,跑过来干嘛?想要酒喝……”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其余两人惊见他双手捂着喉咙张惶倒退几步,双目突出,整张脸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扭曲成一团,鲜血从他捂着喉间的指缝中溢出,却让他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倒退几步之后,终于一头栽倒在地上。
其余两人惊骇之余,抬眼朝着门口望去,却只见到两道刺目的剑光闪过,哼都不及哼一声,便倒地而亡。
门口站着一名全身黑衣的蒙面人,右手捏着一名身穿衙差衣服男子的脖颈,看着房中三名衙差被干掉之后,他微一抬手,将手中捏住的脖子往旁边一拧,随即放开手,看着那衙差身子软软的倒下去之后,一步踏进房中。另外两名持剑的黑衣男子跟在他身后缓缓现身,手中长剑还往下滴着鲜血。
三人皆是一言不发朝着大牢深处走去,仿佛对这牢中的情形了如指掌一般,径直来到了关押村雨的地方。
铁门依然紧锁,为首的黑衣人凑近了门上的窗口朝里看过去,还没看清里面情形,忽然一道雪亮刀光直朝着他双眼而来,他大惊之下翻身而退,同时抬手拔剑,一剑劈向锁住铁门的铁链。
火光四溅,铁链“当”的一声断成两截,他身后两人在此时抢上,抬腿将铁门踹开。
牢房之中,村雨闭目坐在最里面的墙角,三井握刀在手,斜斜倚在村雨身侧的墙上,英俊脸上笑容桀骜飞扬:“现在才来?三少我等你们好几天了!”
为首那一人看见三井,震惊问一声:“雪影飞鸿三井寿?”
三井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惊讶:“我们认识?”
为首那人冷笑一声:“三少在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头,有几人不识的?只是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雪影飞鸿,竟然甘心做了朝廷的走狗!”
三井微微一笑:“我要干什么,是我的事,……但你们今日要在此杀人,就得问问我手中的刀肯不肯了?”
为首那人见他不受激将,怒哼一声不再说话,忽然举剑抢攻,他身后两人同他配合默契,见他出手,同时从两边胁从而上,三井看似懒散,实则早已凝神戒备,见三人动手,他身形微微退了半步,刀锋起,隔开三人从三方而来的攻势,以守为攻,将村雨密密护住。
三名黑衣人剑法简洁狠辣,若在空旷之地,纵使三井武功再高,也很难守得万全;但此时三人都身处这牢中的方寸之地,刀剑之势皆无法完全展开,且村雨呆在墙角,三井后顾无忧,只需守住前方,占尽了地势,所以如此守多攻少的打法,也并没觉得吃力。
就在四人斗到酣处之时,一阵脚步从门外传来,三名黑衣人对视一眼,为首之人沉声说一句:“撤!”
三人撤剑而退,三井倒也不追,收刀看着三人退出牢门,跟着过去,重又将牢房铁门关上,外面忽然惨叫声起,铁门上有“咚咚”撞击之声传来,过得片刻,撞击之声逐渐听了下来,三井疑惑着缓缓将铁门拉开,三名黑衣人的尸体顺着铁门缓缓倒下,各自身上都钉着七八只羽箭,死状甚惨。
通道入口处,站着两排弓箭手,为首两人看见三井,立刻躬身行了一礼:“三井大侠!”
三井知道他们是仙道的人,点了点头,四下一看,村雨这间牢房在通道的最里面,只要后面铁门一关,前面若是被弓箭手堵住,无疑就是活脱脱的箭靶子了
他听流川说过仙道安排了别的人对付杀手,他自己只要在杀手退走之后将铁门关上就行,却没想到,仙道定下的,竟是这样一条瓮中杀鳖的计策。
三井想着杀手中为首那人曾喊出过自己的名字,俯下身去掀杀手的蒙面黑巾,想看看自己是否认识此人,面巾下面是一张极为普通的面孔,三井正仔细回想之时,流川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你认识这人?”
三井抬头,看见弓箭手已然悄声撤了出去,流川带着樱木正朝着自己走过来,他起身摇头:“不认识,但方才交手之前,他说认识我……”
他说话时流川已来到他跟前,见他神色中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神色,先自开口问道:“怎么了?”
三井抬眼看着流川,星眸中迟疑了片刻,轻咬了咬下唇,终于说道:“枫,我知道你和仙道有自己的计划,……但是,他们真是非死不可么?”
流川迎着他的目光跟他对视,还未及开口,站在一边的樱木说道:“小三,他们都是杀手,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吧……”
三井垂下眼,低叹了一声:“也对……”
流川问他:“这不符合江湖规矩?”
三井摇头:“杀人者被杀,没有什么不符合的,……只是我娘生前曾经嘱咐过我,人生在世,若非生死存亡的关头,便不要赶尽杀绝,尽量给人留一条活路……”
流川凝望他片刻,非常轻声的开口:“三儿,记不记得我曾说过,朝堂不比江湖,虽无明里刀枪,却有暗里箭矢,我们若一着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所以,”流川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随即清晰接下去,“是,他们非死不可!”
三井看着流川如深谷幽潭般宁静的黑眸,忽然感到他说这一句“他们非死不可”时,平静之下难以觉察的悲凉,心中一颤,抬手轻抚流川的乌发,英俊脸上温暖的笑容浮现:“我知道了,枫!”
血腥之中短暂的温存被外面突如其来的喧嚣打断,这一次,竟是牧绅一亲带人过来,流川带了三井和樱木躬身行礼,牧绅一眼见着地上横躺着的尸体,脸色微变,眼光扫过流川,定格在三井身上,沉声开口:“流川大人身边护卫,当真好身手!”
流川抬眼看了看牧,淡淡应道:“刺客不是他杀的……”
清田冷哼:“不是他又是谁?”
樱木瞪着清田,大喇喇的说道:“你看不出来吗,这些人是被箭射死的,小三用的是刀,怎么可能是他杀的人?”
清田怒道:“你是何人,竟然这样对小爷我说话?”
樱木刚要回嘴,却被流川一把拉住,另一边牧绅一也喝住清田,问道:“不知里面人犯如何了?”
流川答道:“下官也是接着消息刚到,还没来得及查看牢中情形……”
牧绅一盯着他半响,开口说道:“既如此,便一起过去看看吧?”
流川不置可否的跟着他进了村雨的牢房,村雨竟还如杀手来时那般,靠墙闭目坐在墙角,听得脚步声,他双眼缓缓睁开,看见牧绅一,眼中闪过一丝讶然,却仍旧一言不发。
牧绅一眉头一皱,阿神在一边说道:“将军,殿下亲来,为何不起身行礼?”
村雨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行礼:“将死之人见过太子殿下,十皇子,各位大人!”
牧绅一尚未答话,流川却忽然清冷开口:“将军事事踌躇,方才会有今日之危……”
村雨冷哼一声:“自我被抓起,我就知道,有人不想要我说话,不劳流川大人提醒!”
流川顺着他的话不着痕迹的引导:“看今夜刺客的样子,对这牢中情形驾轻就熟,且似急于置将军于死地,……这些人究竟是谁派来的,将军心中可有数?”
牧绅一听着流川这句话,脸色沉了下去:“流川大人,为何说得好像你亲眼所见一般?”
流川淡然答道:“适才下官进来之时,查看了前面情形,刺客先解决了守住大门的十余名守卫,挟持了其中一人敲开了大牢里面的铁门,然后径直通往这个牢房,没有惊动前面关押的任何人犯,如此布局,不是驾轻就熟早有准备,又是什么?”
村雨微微一怔,复杂的眼神扫过牧绅一黑沉沉的脸,阿神见房中气氛微妙,急忙说道:“不管怎样,将军人没事就好!”
村雨双眼一翻,重又在牢中地上坐下,冷淡说道:“村雨没死,倒叫某些人失望了……”
清田暴跳道:“村雨你这话什么意思?”
牧绅一脸色剧变,重重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出,阿神急忙拉了清田一路跟着他出了刑部大牢,清田挣开阿神的手抱怨:“阿神你干嘛拦着我,不让我教训教训那老匹夫?”
牧绅一瞪他一眼,脸上神色恼怒之中却又带了几分赞许:“流川枫好厉害的心思!老七当初当真是有眼光!”
他夸赞仙道有眼光这一句话,已是第二次说,阿神在一旁听着,脸上神色一黯,清田却已在一旁说道:“他有什么好厉害的,不就是暗中派那个三井寿保护村雨了吗?”
牧绅一皱眉看他一眼,摇头:“信长,他布的这个局,一步步实施到现在,你都没有看出来,你还问他有何厉害之处?”
清田错愕,阿神在一边轻声解释:“他应该提前已经知道杀手的事,故意放杀手进去,在村雨面前演了一出保护他的戏码,随后在牢中当面点拨,直接将杀手的幕后引向了殿下和我们……”
清田愣愣问道:“可杀手不是我们派的啊……”
阿神苦笑:“十爷,杀手已死,死无对证,就算我们告诉村雨杀手不是我们派来的,他此时又怎会相信?这便是殿下所说的,他的厉害之处!”
清田这才完全明白为何刚才牧绅一会拂袖出来,喃喃说一句:“好狡猾的人!”
牧绅一在这牢房之外的漆黑夜色中沉声开口:“村雨,是决计留不得了,只是经此一事,牢中戒备只怕要更加森严,……流川枫计智无双,再加上身边有高手贴身保护,如何除掉他,还真是……”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看了一眼阿神,脸上萧索失望之意明显,阿神心中一阵刺痛,深吸了一口气,躬身言道:“殿下,夜深露重,殿下先回府吧,……我返回牢中再看看善后的事情都是否都安排妥了,若发现新的进展,也好及时向殿下通传!”
牧绅一淡然的点了点头,和清田一同离开,阿神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忽然开口叫住他:“殿下!”
牧绅一回头看他,阿神凝视着他,脸上泛起一个决绝凄凉的笑意:“殿下请放心,神宗一郎虽无流川枫之无双计智,这一次,亦必不会让殿下失望!”
牧绅一听出他声音里的异样,心中微动了动,却随即以为这只是他表忠心的话,未及细想,点了点头,淡淡说道:“我相信你!”
阿神目送着他上马离开,转过身,缓步回到牢中,外面看守室衙差的尸体已被搬走,另外调过来的杂役正在清扫地上的血渍,流川坐在凳子上,听着三井跟樱木聊天。几人见到阿神,都点了点头,阿神问道:“里面情形如何?”
流川答道:“刚刚有人进去搬尸体了……”
阿神在原地站了片刻,又问:“村雨的牢房锁上了吗,是否安全?”
流川摇头:“门锁坏了,等打扫完了,我让他们换新的锁。”
阿神垂下眼:“我去看看……”
说着他不等流川他们答应,自己便朝着里面走去,樱木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的说道:“这人看着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那么奇怪……”
三井沉思着说道:“不对,……不是丢魂儿的感觉……”
流川轻蹙了眉附和了一句:“确实不是失魂落魄……”
樱木“嘁”的一声:“酸狐狸就是酸狐狸,丢魂儿就丢魂儿,还什么失魂落魄……”
他这么一说,三井当然要开口反驳,两人便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斗起嘴来,流川在旁边沉默着,过了一小会,忽然站起身来:“不好……”
他说话之间已朝着村雨牢房冲了出去,三井和樱木相视一眼,停止斗嘴,立时起身跟上。
刚走到一半,里面负责清扫的几名杂役先后满面惊惶的冲了出来,见着流川,争先恐后的结巴着说道:“流川……大人,……不、不……好了……”
流川不等他们将话说完,径直冲向村雨牢房,牢房之门大开着,村雨小腹之上遍布鲜血,倒在地上,已然气绝。而阿神则是侧倒在另一边,胸前插着一把短匕,嘴里不停地有鲜血溢出来,看情形显然亦是活不成了。
流川一步跨到他身边,将他的头托起来,艰难问出一句:“为什么?”
阿神咳嗽一声,嘴里一股鲜血喷涌出来:“我……为报他,知遇之恩……”
流川一向清冷的声音带上了几分颤动:“枉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天下大义和个人小恩,孰重孰轻竟然分不清么?”
阿神看着他眉宇之间痛惜神色,凄然笑道:“像你这种……连……穿衣布料,都挑剔的,贵公子,怎会明白,……我这种人……”
流川一怔,阿神喘息几声,接着断续说道:“我年幼家贫,……为读这所谓的,圣,圣贤之书,历尽世人冷眼,……当时,我便立过誓言,……若有一人,能不看我出身,……真心待我,……我便是为他死,……也绝无怨言……”
流川看见他清秀面容渐渐黯淡下去,低声说道:“他如此待你,只因你是状元……”
阿神脸上笑容更是凄然:“后来……我也明白了,……只是,枷锁已然,套上,……挣不脱,……今日出此下策,一当还愿,……二来,也算解脱了……”
流川心下恻然,不忍再说什么,此时阿神嘴里忽然发出“嗬嗬”声音,攥紧了流川垂在身侧的手,喘着气艰难说道:“流川大人,村雨……意图,逃跑,……被我……拼死拦下……”
一直同三井站在一旁的樱木听着阿神这句话,终于忍不住说道:“连我都看得出来明明是你出其不意刺杀了村雨,结果他在临死之前拼力将你杀了的……”
他刚说到这里,流川看着他摇了摇头,樱木生生将后面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阿神攥着流川的手越发的紧,一双眼睛只死死的看着流川,流川读出他眼中的急切,长长叹息一声:“是,我答应你……”
阿神唇边微微一笑,抓着流川的手颓然滑落,三井见流川一动不动的僵坐原地,轻声换他:“枫……”
流川抬眼,看着三井喃喃低语:“是我的错,……我这一步,逼他太紧,……他进门之时,神色上带着的是决绝之意,我早该看出来的……”
他眼神之中,悲悯自责,看得三井心中大痛,他上前一步,在流川身边跪坐下来,伸出手臂,将流川拥在怀中,温柔的亲吻落在他的发间,低声温柔唤他:“枫,枫……”
刑部大牢发生如此大事,不到一炷香功夫,牧绅一清田和仙道便已先后赶到,几人就在村雨的牢房中碰面,连一向括噪的清田此时都阴着脸一言不发,房中一片沉沉的压抑。
就在气氛诡异的沉默之际,高头那边的圣旨传来,宣流川仙道牧绅一三人入宫觐见。
御书房中,高头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难以捉摸,待三人见礼完毕,高头看着流川问道:“流川卿,大牢之中,究竟发生何事?”
流川垂首答道:“今晚有刺客意图刺杀村雨,被牢中守卫射杀,臣与神大人留下善后,岂料村雨受了刺激,意图越狱,被神大人拼死拦下,最后两人皆重伤而亡……”
他这一句回答,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仙道和牧绅一同时侧目看他,高头脸色一沉,语气中已隐含了怒意:“你说什么?神宗一郎拼死拦住村雨越狱?”
流川平静答道:“是!”
高头问道:“牢中难道没有守卫么,需要一个文官去拼死拦住他越狱?”
流川回道:“回皇上的话,今夜牢中守卫被刺客刺杀大半,当时村雨牢中,确实没有旁人……”
高头重重哼了一声:“那你当时在何处?”
流川垂首跪下,清晰言道:“臣当时在外指挥杂役善后清理,神大人出事,臣确有失职之罪,不敢推卸,任凭皇上处置!”
高头见他并不松口,拍着龙案怒道:“岂有此理,流川枫,你当朕不舍得处置你么?”
仙道见高头震怒,不假思索的在流川身侧跪下,开口说道:“父皇息怒,流川大人只是眼见同僚身死,心中自责,并非有意出言顶撞,还请父皇明鉴!”
高头脸上怒意稍敛,还未答话,忽然牧绅一亦跪了下来,沉声说道:“七弟说得是,今夜事出突然,实在不能全怪在流川大人头上,且流川大人一直处理刺客一事,已然尽心尽力,还望父皇不要怪罪!”
高头皱眉看着并排跪着的三人,神色微动,良久,他轻轻哼了一声,起身离去。三人跪在书房正中,谁也没动,再过了一会,武藤在门口恭声说道:“殿下,七爷,流川大人,您们都回去吧……”
仙道伸手将流川拉起来,辞别牧绅一,两人一路沉默着穿过皇宫,坐上仙道停在宫门口的马车。
四下一片寂静,马蹄声踏在宽大的青石路上,节奏分明,流川如夜色般冰凉的声音终于打破车中沉默:“仙道,”他低声说,“对不起!”
仙道问他:“对不起什么?”
流川答道:“阿神的事,我……”
仙道摇头打断他:“我明白!”他凝视他,“从在牢中看见你望着阿神尸体的眼神我就明白……”
说话间仙道倾过身子,试探的,缓缓的将双手放在流川略显瘦削的双肩,温柔的看着他:“流川,我要你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后支持你,所以你尽管放手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不要有任何的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