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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男儿自有四方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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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清晨。
赤木在院中练拳,少爷和书童都还在各自房中睡着,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院门口传来,赤木心中疑惑着一边朝门口走去,一边扬声问道:“是谁?”
越野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赤木大哥,是我,快开门!”
赤木听他声音中带着一阵焦虑,心知必定有事发生,急忙将院门打开,却诧然发现不止是越野,竟然连仙道也站在门外,而且仙道身上穿着一件黑色斗篷,斗篷上的黑色风帽拉了起来,盖住了他一头个性的朝天发和大半张脸,脸上的神情在风帽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赤木急忙将两人让进门去,嘴里说道:“不知七爷您来了,少爷还没起呢……”
仙道轻车熟路的朝着流川房间走过去,摆摆手说道:“你忙你的,我自己过去!”
赤木不敢多言,退了下去,仙道径直走到流川房门口敲门:“流川,流川……”
过了好一会,房门才从里面被拉开,流川散着一头丝缎般的乌发,睡眼惺忪的站在门口,雪白的一段脖颈从中衣半敞着的领口透出来,仙道咋看之下,脑中轰然一声,一时间竟忘了刚才想着的心事,呆立在门口,颇有些手足无措。
倒是流川看见仙道这一身装束,眉梢微蹙,侧过身让出门口,仙道回过神来,进了门,脱下身上的斗篷,闷闷在房中坐了下来。流川关上门走回来,一边穿着外衣,一边问道:“出了什么事?”
仙道浓眉微锁,直等到流川穿好了衣服,方才开口说道:“湘北府在三浦台的驻军出了乱子,都指挥上户清隆率军哗变,被将军村雨镇压,他手下二百余人全被处死!”
流川坐在床边,漆黑凤目微微一眯:“这事对你来说要紧?”
仙道猛的抬头:“流川……”
流川看着他:“要让你一早便过来与我商议的,绝非等闲之事!”
仙道点头,沉声开口:“这个上户清隆,为人刚直不阿,我相信他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流川直接问道:“他是你的人?”
仙道摇头:“还不是,……流川,你可知道为何我这些年来一直隐忍不发,对牧绅一处处忍让甚至刻意迎合?”
流川答道:“你怕他对付你?”
仙道沉声说道:“我怕的不是他,”他抬头凝视流川,“是他的整个家族!”
流川沉吟着问:“你指的,是皇后的家族?”
仙道点头:“不错!神奈川三大核心州府,那个女人的家族一直牢牢掌控着海南郡,这一点,就算是父皇,也颇为忌惮,而勉强能与之对抗的,只有陵南郡,……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几年前就开始策划接近陵南郡王的原因!”
这一点流川明白,他看着仙道问道:“这与湘北又有什么关系?”
仙道说道:“你虽来自湘北,但初入朝政,很多事情还不清楚,湘北府如今的知府小田龙政,是五年之前的状元,也是牧绅一的人;而在湘北府往南五十里地三浦台的驻军,更是神奈川第一骁勇善战的军队,驻军将领村雨健吾,是牧绅一的娘家人!”
流川挑眉:“这样一来,岂非湘北也成了太子的地盘了?”
仙道冷冷一笑:“不错,但湘北不比海南,变数很大,如今海南陵南大局基本已定,谁能拿下湘北,谁就能占得先机!”
流川瞳孔轻微一缩,沉静问道:“现如今机会来了?”
仙道凝视他:“来了!”
流川迎着他的目光,示意他说下去。
仙道略微思忖了片刻,开口说到:“我在湘北驻军中安插有内线,他职位虽不高,但身处军中,很多事情却看得清楚,上户清隆率军哗变之后,他派人昼夜兼程送来的密报在昨夜寅时到达,上面清楚明白的写着就在村雨宣布上户清隆哗变的前一夜夜里,上户清隆驻军营地中有车马喧哗声传出,他原本想出去一探究竟,却不料他们整个军营全被村雨直属营的精锐看住,禁止随意走动,结果次日一早,村雨集齐整个驻军的所有将士宣布上户清隆前一晚率军哗变,已被他的直属营全数歼灭,并声称他会据实呈报父皇,估计奏折过几天也就会到了!”
流川微蹙了眉听着仙道的叙述,到这儿方才出声问了一句:“你怀疑此事有蹊跷?”
仙道点头:“且不说这上户清隆的为人如何,在此事之后,我那内线在夜里曾偷偷去上户清隆部属的驻地看过,整个驻地虽然凌乱,却不是每个营帐之内都有血迹,而且除了上户清隆和他那一队贴身小队之外,他们根本就没有见到过其他人的尸体,现场完全不像是杀了二百多号人的样子,仅凭这一点,便让人觉得疑窦丛生……,还有,军队哗变,一般都会有个由头,如今四方太平,上户清隆毫无缘由的率着二百号人就这么哗变了,他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做这样找死的事情?”
仙道分析得头头是道,流川点头同意,淡淡的问一句:“你是要我去查这个案子?”
仙道一怔,随即苦笑道:“不错,我确想让你回一趟湘北,……但这件事只能暗中调查,明着来的,却不是这个理由……”
流川疑惑的看着他,仙道解释:“村雨是牧绅一的人,又手握重兵,他若上奏说上户清隆哗变,牧绅一和皇后必定都会为他说话,纵使父皇心有怀疑,碍于牧绅一与皇后面子,也必定无法深究下去,此事唯一的结局,就是不了了之!”
仙道身在朝堂多年,这些事情自然看得相当透彻,流川知道他说得有理,问道:“那你的理由是什么?”
仙道话题一转,问他:“今冬湘北雪灾,年前小田龙政有奏折递上,你应该知道吧?”
流川颔首表示知道,仙道微微笑道:“父皇在年前给湘北府攽下救灾的粮食物资银子共计三百万两,小田龙政却罔顾百姓的死活,拿着这批银子中饱私囊,生活奢靡,正真拿出来救灾的银子,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流川修眉一挑:“你如何知道?”
仙道坦言道:“湘北府所辖郡县中有我的人,他们联名上书越级上告的奏折已经送到,就在我手上,我只等一个好的时机递上去,如今湘北驻军哗变,正是老天所赐,将湘北纳入我们掌控的绝好时机!”
仙道说话之时,一改平时云淡风轻的风雅之态,深邃眸中精光闪动,声音沉稳中带着逼人的气魄,身上已不自觉的透出一股难以掩盖的王者之风。
流川凝视他片刻,静静说了两个字:“我去!”
我去——我去帮你查小田龙政贪污赈灾粮饷的证据;我去帮你查湘北驻军哗变的真正原因;我去帮你扳倒牧绅一家族的掌控,帮你将湘北牢牢抓在手中!
仙道听着流川这干脆利落的两个字,心中轻颤,忍不住脱口说道:“流川,你来帝都不过三月,我却又要让你奔波,我……”
流川摇摇头,清冷的声音打断仙道的话:“我怀四方之志,你有问鼎之心,我既应承帮你,必会竭尽全力!况湘北本就是我家乡,我本该义不容辞,你又何须客套!”
仙道迎着流川晶莹剔透的眸子,静默半晌,慢慢弯起唇角笑了起来:“仙道彰能有流川枫相助,幸何如哉!”
流川和他对视片刻,避开他的目光,轻言一句:“扳倒小田龙政不难,但若要除掉村雨,你在我行动之前,尚需为我请一道旨才行!”
流川并未明说要仙道请一道什么样的旨,仙道却了然于胸:“你放心,这一道旨,一月之内,我必定为你请来!”
入夜时分,一道密奏由仙道启蒙恩师,当朝左丞相田岗茂一转呈皇上,高头看完奏折之后龙颜大怒,立即召了太子,右丞相高砂明也,还有七皇子共来御书房议事。
圣上口喻传到七皇子的逍遥王府的时候,七皇子本人却正在城中最繁华的戏园子听雨苑中听戏,传旨的人没法子,又只得赶往听雨苑宣旨,这一来二去耽误了时间,待得仙道到了御书房门口的时候,其余三人早已赶到,看了呈上来的折子,左丞相田岗已经在发表自己的看法了。
门口守候的太监看见仙道来了,正要为他开门,仙道却抬手阻止,在门口站定,一边好整以暇的整理着衣服,一边低声笑道:“我刚从戏园子赶过来,你帮我瞧瞧,身上衣服是否还算得体?”
门口太监对他这懒散的样子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加上仙道为人本来就没有架子,对他们也都十分和善,当下也笑着低声回到:“七爷天生贵气,怎么看着都得体得很!”
仙道摇摇头,兀自还整着衣服,只听着里面田岗的声音断续传来:“……只要派人下去,一查便知,……以老臣愚见,流川学士本就是湘北人氏,正是适合人选……”
高头咳嗽一声,问道:“高砂,你认为呢?”
那高砂还未答话,仙道恰在此时推门而入,对高头和牧绅一施礼笑道:“儿臣来迟了,还请父皇和太子恕罪!”
高头对他迟来也已成习惯,摇摇头示意他在一旁坐下,仙道路过高砂明也的时候,对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右丞相也在啊,不知令郎可好?”
高砂明也听着仙道问起高砂一马,脸色微微有些发白,还没来得及答话,高头却已疑惑道:“彰儿,你认识高砂的儿子?”
仙道笑道:“父皇有所不知,上次儿臣和高砂公子在茶楼偶然遇到,左丞相的公子,正是年少英俊,气势不凡啊……”
他这“年少英俊,气势不凡”八个字咬得颇重,高砂明也在一旁听得额头隐隐冒汗,却是除了重复着“哪里”二字之外,其它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仙道见他如此,淡笑一声,放过了他,回身看向田岗:“恩师,您也到了,看来真是有大事发生了!”
田岗点头,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此时高头又重复问刚才被仙道打断的话:“高砂,你觉得派流川枫去如何?”
高砂明也暗中瞟一眼仙道,只见他微笑着坐在一旁并不多言,心中犹豫片刻,终于说道:“老臣同意田岗丞相的看法,流川学士是合适的人选!”
他说完这句话,另一边坐着的牧绅一眉头大皱,沉了脸没说话,高头斟酌问道:“绅儿,彰儿,你们觉得呢?”
这一次,仙道抢着答道:“左右丞相都推荐流川枫,儿臣当然没有什么意见,再说,父皇一直觉得他才华过人,这也算是给他一个证实自己的机会了!”
牧绅一见仙道如此说,脸色阴沉得更厉害,高头的目光看向他,再问:“绅儿,你呢?”
牧绅一压抑良久,方才将本欲推荐的“神宗一郎”四个字咽了回去,沉声道:“儿臣,没有异议!”
高头在龙椅上考虑了半晌,终于点头道:“好,朕就命流川枫为钦差大臣,代朕视察灾情,彻查湘北府赈灾银两的去向!”
圣旨在当夜即已下达,次日晨,流川坐上马车,启程返回湘北。
赤木驾车,水泽和流川同乘一车,马车一路穿过清冷的街道,直奔出城的方向而去。水泽左看右看,憋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出口问道:“少爷,戏里都唱钦差出城都前呼后拥的,为什么少爷您这个钦差要出城,却这么冷清啊?”
流川说道:“圣旨中明令我先暗访,必要时再亮明身份,若是带着一帮子人前呼后拥的去,岂不是什么都查不到?”
水泽想着也是,点了点头,看了看自家少爷,嗫嚅着说道:“就连七爷他都没来……”
流川瞥他一眼问道:“你方才在门口磨蹭半天,便是为此?”
水泽嘟了嘴说道:“别人不来也就算了,可是七爷……”
流川阖上眼,淡淡说道:“他来与不来,又能如何?”
水泽见他闭了眼,不敢再说什么,车厢里沉寂下来,尤显得马蹄声踏在宽大的青石路面上,格外的清脆。过了好一会,车子开始略有些颠簸起来,水泽自己嘀咕着说了一句:“出城了……”
他话音未落,忽地一阵琴音从官道旁边的林中传了出来,流川一直闭着的眼忽然睁开,琴声忧而不伤,带着依依的惜别之意和浓浓叮嘱之情,离愁中竟又含了几分铿然坚定的清越,竟能让人跟着这一曲琴音,品味出这弹琴之人纷繁复杂的心境变化来。
流川凝神听了一会,马车渐远,琴音渐消,他喃喃说道:“焦尾……”
水泽不解的看着他,流川重又闭上眼,轻叹一句:“他来了……”
同一时刻,官道旁边的树林中,宝蓝衣衫的朝天发男子拥琴而坐,弹出最后一个调,修长手指优雅回收,余音袅袅,如这冬日清晨的薄雾般渐渐散了开去。
过了好一会,站在他身后的青年躬身低语道:“七爷,流川公子已去得远了……”
修长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抚,没有回应,唯有一声低沉迂回的幽幽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