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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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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一念。
听起来不太像女孩儿的名字……不过对于修道人而言都是浮云啊~~浮云。
她曾问宗主将她带回玄宗莫不是因为自己生了一对兔子眼。
毕竟封云山下茶肆里的说书先生经常提及六弦之首.苍与挚友蔺无双种种往事,编得活灵活现,连玄宗理论上的后辈年龄上的长辈们都不曾亲见的三境论道大会也说得煞有介事——蔺无双的兔子眼和“三招自尽论”自然也常被拿来调侃。
“哈。”宗主闻言仅是淡淡一笑,随意拨弄琴弦。
她的个性完全不像宗主。
她也从不称宗主为师尊。
“吾会别扭。”
她这样向偶尔来蹭饭喝茶打哈哈的苦境道门流氓顶峰解释。
“唉,真是别扭的师徒。”
流氓顶峰喝着宗主珍藏的顶级好茶感叹。
“哪里别扭?很正常啊……剑子前辈吃好喝好。”
她抱着一摞公文,也没跟苍打招呼,便径自走远。
“咳咳,苍,你们俩人一直这般相处吗?”
“她悟性上佳自有主张,毋需操烦。”
剑子板着天生苦大仇深的脸严肃道:“道友这是诸事有托意欲飞升之辞了。”
苍对他的说笑不以为意,表情淡淡的。
第一印象的强大超乎想象。
墨一念碰上苍时,恰好围观了六弦之首难得一见的狼狈状态。
苍为探净化道境与封云山残存魔气之法深入破败的火焰魔城遗址,意外被困三族禁地一处奇异阵法中。
国破山河在。
异度魔界早已衰败,皇族灭绝,族民流亡,这阵法却依然静静运转着,仿若对外界不闻不问。
以苍之修为,破阵并非难事。
只是阵法本身似带幻境,境中竟现道魔大战往事——包括他无从得知的翠山行赭杉军牺牲经过。
苍纵然心性淡泊,见得此景亦不可能毫无所感。
加之此前数战伤势累积,有如沉痼,不复最初全盛之态,故而被困得久了些。
将要脱阵前一瞬,浓重邪气混入幻象倏然来袭。
苍已有防备,避开初番攻击,认出此乃伏婴师以邪法附着于阵法的式神。
既知来处,心下便有应付之法。
只是阵中意外传来惊叫,扰得他心神一乱。
硬受了式神一击,苍身形稍转,一把捞起误闯阵法的女娃儿火速脱出。
一路退至安全所在,轻放下昏厥的孩童,盘坐调息,稍运周天便觉肺腑隐隐绞痛,难抑呕红。
墨一念……唔,此时并不叫墨一念,甚至连大名也无。
养大她的跛爷很干净利落地称她小黑。
四眼狗样的名字。
不就是常年营养不良长得黑瘦么……
她对跛爷的文化水平嗤之以鼻,虽然自己也不见得满腹墨水。
若按儒门的划分,她和跛爷当被划入下九流——偷盗诈骗,只比娼|妓好一点点;天晓得青楼女子至少能吃口饱饭,如此比较也不知谁更惨。
弃天帝被送回天上之后,江湖越发不景气,令他们的生活渐渐步履维艰。
扫到各种莫明其妙的台风尾成为家常便饭,四境合一时天下又乱的一锅粥,居然冒出不少外来同行抢生意。
日子没法过了。
看着一窝子饿得嗷嗷叫的弟弟妹妹,她咬牙接受跛爷的任务,窜入过去曾经繁华一时的诸处废墟搜刮残留宝贝。
天策王朝、公法庭、紫耀天朝、朱雀殿旧址已被同行们搜刮得差不多,被逼无奈只好选了危险性更高的冥界天狱邪能境……直至今日的火焰魔城。
谁料得这破败之地竟还有阵法。
她揉着腰立起身,嘶嘶抽了几口凉气。
真是疼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弥陀佛关二爷保佑……
咦!
面前这位看起来颇有搞头的道长是……?
苍闭目沉息,倒也不介意被对方犀利的目光反复扫射。
小黑看着苍那华丽的三层梳妆台恨得牙痒痒。
盗亦有道,虽然很想要,但毕竟这位是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
于是垂头丧气坐到一边待苍调息。
即便身处下九流,各路高人她也见过不少,知晓这些上三教的人物们爱静免吵闹,调息之时勿打扰。
苍待胸中绞痛之感稍褪去,才慢慢将双目睁开一点点:“小姑娘,此地危险,你为何孤身闯入?”
小黑拍拍自己腰上缠的布包,江湖人士一见便知那是梁上君子的准行头。
紫袍道长却疑惑地“嗯”了一声,仿佛不解,又道:“火焰魔城魔火虽灭,然魔氛仍存……你速速离开吧。”
小黑摇摇头。空手而回免不了一顿毒打,但最怕弟弟妹妹又挨饿。
“道长你呢?你伤的不轻哪。”
“无妨。”
苍缓缓起身,小黑才注意到道长的身形原来还是很高大的,只是脸小眼眯眯,跟满江湖乱跑的饼脸高人们对比着就太秀气了些。
苍凝神观察前方路途,已有计较。
“速退。”
小□□谢之言尚未出口,便见那紫衣道长强撑伤体又一头没入浓重黑雾中。
“啧……高人都是谜啊。”
她自觉此处或许并无多少油水,为小命起见,又换了方向去别处找生意。
如此耽搁大半日光景,总算摸到一些勉强像样的物什,走近魔城废城门忽而想起自己仍未向道长道谢,踌躇一番便带着一丝拉不情愿折回三族禁地。
……说不定人家早都走了呢。
正想着,便看到前边小道上趴着一条人影。
凑近一看,免不得面皮抽搐。
哎呀,这样面朝下倒下,摔坏那三层梳妆台多可惜啊……
苍披着头发在客房中静坐。
窗棂边,新泡的香茗白气缭绕,紫袍道者沉静地坐着,整个人散发的气息淡得似乎快要溶入空气中。
苍之无限可能性,随着道魔天命的终结而不显,墨一念见识不多。
然而苍的淡,一直是她既亲近又疏远的原因。
将时间拉回,如今她只是觉得这位谁家高人好像要神形消散羽化登仙了。
……嗯哪,事实证明,她的文化程度还是比跛爷稍微可观一些。
不过这样的印象依旧抹杀不了她已经成型的概念。
道长是高人。
貌似缺常识缺神经的高人。
兼生活自理能力低下。
摔坏的三层梳妆台送至对街首饰铺修理,要不是她牙尖嘴利在旁边帮衬,差点被店老板狠宰个三五百两。
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财不露白啊道长!
真令人我们穷人森森嫉妒!
“你很需要钱财?”
她麻利地帮苍挽好头发,戴上修理过的发饰,冷不丁被问了一句。
“是很需要。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打你的主意。”
“有何难处吗?”苍静了一会儿,又问。
这小姑娘连续数日跑到客栈照顾他,年龄小却显得精明能干。相处时间虽短,却勾起某些久远的回忆。
曾经,有那么一些能干的人轮流照顾自己。
说是师兄,很多时候是承蒙关照的一个。
“道长善心大发要资助我吗?”小姑娘笑嘻嘻地摇头:“钱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说着说着,她突然顿住。苍从镜中看到她思索的神态。
“不过道长……待你伤势转好,能否帮人帮到底,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她的眼睛逐渐亮起来。
苍垂眸未语。
“不行就算啦。”
“……吾应你。”
苍终于见到她口中所称的“钱解决不了的问题”时,她已经半死不活地在床上躺了三天。
眼看着似乎要死了,几个孩子围着她哭得稀里哗啦。
苍找出玄宗的治伤药丹给她服下,半个时辰便有所好转。
这倒令苍意外了。据他观察,她的伤势颇重,以常人体质观之,至少需要大半日。再思及数日前她只身踏入火焰魔城旧地竟不受残余魔气影响,看来果然体质特殊。
“道长。”小黑咳着窜起身,警惕地四处打量:“跛爷呢?”
“他已经离开了。”
“哈!我就知道他绝不是你的对手!小的们!麦哭,等我休息一阵我们就离开。”
跛爷是个看起来和善的老头。
实则训练孤儿进行坑蒙拐骗,时常做些人口贩卖的交易,是此地地头蛇。
跛爷武功称得上高强,但是对上苍这种顶先天的层次就太过渺小。
小黑请苍帮忙出手逼退跛爷,便是为求空隙,让她和弟妹们能脱离魔爪。
当然,她事后才得知苍与跛爷之间曾有一番谈判。
跛爷不肯松口,苍给了银票,他却还贪图更多,最终苍才不得不动手压逼。
听完弟妹们的陈述,她觉得自己欠了天大的人情。
道长看起来那么冷淡的人,居然有这样的耐性。再一想,似乎又是意料之中了。
但欠人情总是不好的。
于是,在将这帮孩子托付给早已联系好的农户,又四处奔波送走几个尚有亲人在世的弟妹之后,她只身回到城镇。
多少有些空落落地去客栈找到苍。
“道长,能带我走吗?我只有一个人了。”
苍抬起眼看了她一会儿,红色的眼睛,老成中依然带着稚气。
半晌,他道:“修道清苦。”
她狐疑地将苍打量一番:“看不出来。”
“……哈。”
此后,她改名为墨一念。
名字的寓意苍没说,她觉着怎么也比小黑好得多,也没意见。
而直到俩人到达封云山总坛大门口,望着巍峨的山峰与大门,看着两排仙风道骨的道长出来夹道欢迎,她才意识到,自己跟了个什么样的人物。
弃天之乱后,曾听镇上的说书先生提过。
玄宗六弦之首.苍。
现在,该称玄宗宗主。
“你体质异于常人,完成初修后,便来天波浩渺吧。”
苍将她交代给一位青衣道者,踏入山门前回头淡淡地说。
“哦。”墨一念懵懂点头,浑不知这番对话相当于宣告自己成为宗主亲传弟子了。
青衣道者不敢轻慢,赶紧带墨一念去学舍,换上道袍。
苍回到天波浩渺,依然是饮茶弹琴。
亲传弟子,他曾经有过。
不过彼时他尚未沾染世路风霜。
而后,那些弟子尽数牺牲在道魔大战中。
光阴荏苒,世事浮沉,沉重往事逐渐被沉淀于岁月长河,偶见沙砾随浪轻翻,却终是过往。
墨一念常常捧着天波浩渺的账目胃疼。
初到封云山时,无论玄宗诸人如何崇拜苍,在她认知里,苍只是修为深不可测自理能力极度低下的老人家。
修道多年,对苍的认识虽有改观,但缺常识缺神经这两点委实令她刻骨铭心。
从小养成精打细算的习惯,她自然受不了宗主大人出手阔绰……不对,是根本对市价无概念的浪费行为。
世间万物,皆是被逼的。
墨一念同样。
她花了数年时间弄清苍的审美和喜好——虽然苍很少流露特别的爱憎,但他还没羽化登仙之前就还是人,是人就有喜好——然后每年定期采购,压缩宗主小金库开支。
当然,考虑到苍好歹是玄宗面子工程,让堂堂宗主勒紧裤腰外出云游也未免不像话,她还是足够大方的拨出适当云游经费。
一些老人聚在一起回忆当年道境玄宗香火之盛,墨一念未曾见过,便没有那些伤感。
她只知道如今玄宗虽在苦境立住脚跟,但离鼎盛还有相当距离,能省则省。
少时的经历令她在处理公务方面进步神速。
倒有些像当初的……
她经过学舍,模模糊糊听得有人这样评价自己。
当初的……
当初的。
当初的金鎏影和翠山行。
玄宗两大管事。
六弦四奇之名,封云山下有说书先生天天说。
她听了几次,也不愿再听。
故事终是故事。其中曲折与辛酸,不属于听者,年轻的墨一念也无法完全体会。
天缈峰上一排墓碑已被风雨打磨得圆润,涅槃剑锋芒不再。
青梗冷峰的精灵出落得亭亭玉立,可以轻松穿过暴风雪由古舍走到混沌岩池,她还记着道者嘱咐,至今不涉江湖。
天波浩渺墓草青青……
这些事情,苍不提,她也不问,每个人心底总有些只属于自己的过往情感。
怎样的苦难与辉煌,经过时间磋磨,谁也不知会在人心留下何种印记。
也许等有一日她也老了,会渐渐变得明白,如宗主那般,淡淡地看着,想着,听着。
虽有这样的认知,但与苍的年龄和经历相比,她还太年轻,棱棱角角正鲜明,苍的淡然令她无措。
好在墨一念很懂得充实自己的生活。管账也好,学琴练剑研究阵法也罢,总能寻到趣味。数年师徒相处,逐渐变得各做各的也其乐融融。
明明是弦首之徒却热衷于奇术研究,偶尔在玄宗内部论道会弹上几曲,虽可称佳,但以宗主首徒的标准看来,境界似乎还不够。
对此宗主亦不置可否,若非半月一次指点,几乎是彻底无为而治了。
宗主访客不多。
原本玄宗便非苦境道门组织,若非道魔大战再开,苍之威名或许不会传遍苦境。
公务接待自有墨一念操持,能被请入天波浩渺的客人,就真的非常稀少了。
百忙之中前来拜访的苦境支柱跟着年轻女道者来到亭外。
背对两人的紫袍道者一如当年风莲常见的姿态,焚香静坐。
素还真只道弦首在观想天机,便停了步子未有打扰。
不想女道者认真观察一番,评断道:“只是想睡觉吧。昨夜观天机观过头了。”
清香白莲哑然失笑。
未料想苍之弟子,跟想象中哪一种都不同。
或者,这该是无限可能性的另一种体现。
“弦首,久见了。”
“素贤人请入内。”
弃天之祸结束多年,六弦之首超然世外,素还真依旧为武林和平而忙得像只陀螺。再度相会,又是在这潮声涌动雾气濛濛的天波浩渺,俗事尘烟仿佛远远退至一边。
宾主喝茶聊天直至巳时,墨一念遣两名道童送来茶点,于是二人言谈间又转及墨一念。素还真赞弦首首徒修为心性颇可大观,苍眼中浮出一点难得的笑意。
“顺其自然而已。”
苍外出云游,刚好与剑子错过。
墨一念在天波浩渺泡茶款待这位闲不住的道门先天。
“墨小道友泡茶手艺又有精进了。”
剑子一本正经,居然还用了“道友”的称呼。
“仍比不上宗主。”
“耶……此言差矣。人不同,景有异,味道自然各具特色,却无高下之分。”
墨一念未有回应,倒有些出神地说:“道境与苦境或许真是非常不同。”
“向往道境玄宗之辉煌吗?”
“无,只是感慨。苦境依然如戏台般热闹非凡,道境却已不复存在。”
“开始伤感,是需要外出游历一番。”
墨一念叹了一口气。
“剑子前辈,有空常来玄宗吧。”
“嗯……?”
“很难讲有人来拜访他是高兴或者一如平常,但看起来应该心情不坏。”
“耶,苍之一字有无限可能性。是你多虑了。”同为道门高人,剑子如何不知苍的淡然到了令人误解的程度——譬如,竟让亲传弟子无法确信他是不是喜欢孤家寡人。
墨一念抬眼看了看状似严肃的道门前辈:“也许……只是吾希望自己感觉上舒坦一些。”
“看来你也是关心师尊的好徒弟啊。”
墨一念又倒了一杯茶。
“前辈,你知道的太多了。”
又到半月一次授业。
墨一念在树下练剑,走势刚柔并济。苍远远看着,眼前倏尔闪过模糊的画面。
年轻的弟子收剑调息,仿佛感应到什么,视线朝这边转来。
“宗主?”
苍沉吟着。
“墨一念,你之天命……将近了。”
“是吗?是怎样的天命呢?”
墨一念看了看天边云朵,不以为意地自言自语,然后将剑随意置于一边,慢慢走近。
“宗主,《洗心》第六曲吾已练成,但吾想听宗主再弹奏一次。”
她知道《洗心》唯有苍的弹奏可见真意,而自己尚需漫长努力。
苍的睫毛又垂下,扬袖,化出怒沧琴。
真正的洗心之音淡淡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