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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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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艾成并没有把这次北上的调动太当回事儿。再怎样向往洛阳的干脯山,他也清楚收复中原是不能一蹴而就的。他尚且不能确定这次向北真正的意图何在。反正……好歹……这回总不是南辕北辙了。
艾成想着,对自己苦笑了一下。他留心过,这次搬走的粮食辎重,为数相当不少。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不会回来了。
他忍不住回头去望。后队浩浩荡荡,大路上尘土飞扬。看不到别的东西。也不知道想看什么。
也许是因为不知道会去哪里,才总也忍不住回头吧。
他回身继续策马前行,不自觉地摸摸腰间的短剑。行旅生活他过惯了,大多数时候也挺喜欢,然而这一回他总觉得有些提不起精神。
在建康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大概把人给惯坏了。再那样下去,将军没当几天,就会长个挺威风的将军肚出来的。
他这样想着,把自己给逗笑了。
——这要是封了干脯山啊,将军肚还会更威风呢。
仿佛有人在他脑海里接口揶揄。本能地想要反驳“还不是陪你喝酒害的”之际,艾成回过神来。
当年跟艾成一同南下,现在也已做了中郎将的老部下凑到他身边,低声说道:“咱这番调回荆州去,看来明府还没拿定主意呀。”
“什么主意?”
“前两天辅国将军进京来,你可知道?”
“那么大张旗鼓的,谁不知道。”
“听说他已经偷偷跑回京口了。”中郎将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在车马粼粼声中几乎听不清,“说是中书令要杀他……”
“那他这一回去——只怕——”
“可不是吗。只怕要乱了。不知道明府会站在哪一边呢。”中郎将说着,打量着艾成,看他是否知道什么底细。
艾成也觉得心乱。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摆出困惑的模样给同伴看。回答不出,也不能没有回应,他举手就拍了中郎将的头盔一下:“站在哪一边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你小子无非在乎发不发饷吧。”
“长兴,我无非是想回家。”对方苦笑道。
家?
家在北方……那个回不去的就是家。
“你还真敢想啊你。”艾成深吸一口气,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算啦,我猜最多让咱们在荆州窝几个月,看辅国将军和中书令的热闹。咱们明府啊,是个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惯会过日子的人——要打仗,我看他舍不得。”
中郎将迟疑着点点头,一副托你吉言、但愿如此的表情。
也许是多日未曾行军,队伍走得有点无精打采。主帅便下令让鼓吹奏乐作歌,振奋军心。唱歌本来是好事,艾成也爱听的,可鼓吹唱起的却都是什么“民大康,隆隆赫赫,福祚盈无疆……”大家听得更是有气无力。
中郎将来了精神,挤眼睛笑道:“长兴,来点带劲儿的吧。”
艾成心领神会地一笑,又冲他瞪眼:“你怎么不带头,啊?”
“我没你官大嘛。”对方也很坦率。
几个深知艾成的旧部下就笑着上来撺掇。他们开始唱些“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裌禅后裙露……”之类的小调,大家都喜闻乐见地支着耳朵听。开始还是小声唱,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唱过一轮,再到艾成,他随口便唱:“新买五尺刀,悬于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引得一阵哄堂大笑。鼓吹都已经压不下去他们闹出的动静了。
“艾将军,接着唱啊!”
有人兴致勃勃地高喊。鼓吹索性也停了下来,一起跟着起哄。
艾成待要再唱,突然迟疑了片刻。众人以为他忘词,哄得更厉害。艾成摆摆手:“不成啦,带劲儿的就这么一段。你们接着来吧。”顿时又招来一顿倒彩。
丢面子他也没法接着唱。后面是一唱三叹的琅琊复琅琊,琅琊大道王。
许是不能忍受北方俚曲压倒南方正声,鼓吹们商量片刻,又开始笙箫大作地唱了起来,这一次都不是正规写就的军乐,全是些宴乐玩赏时唱的曲子。这回却也吸引了许多人一同跟着唱。大军在与为国捐躯毫不相干的歌声中前进。
艾成独个儿策马走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小校匆匆赶到他身边来。
“什么事?”
“将军,起风了。前面的渡口风浪很大。”
“还走得了吗?”
“看这样子,今夜不免要露营了。”
艾成叹了口气。
当夜他不出意外地睡不着。风总也不停,营帐的粗麻布不时鼓动起来,又啪地一声瘪下去,听上去分外恼人。艾成本来就是和衣而卧,这下起身倒也方便。出了帐外一望天上,月色明亮得刺眼,在一团飞渡的乱云中时隐时现。没有一颗星星,远方的河上却闪着断断续续的光点。
正好轮值的士兵从眼前过,艾成叫住了他。
“那是什么?”
士兵年纪不大,听口音也是北方人:“回将军,是河灯。”
“河灯?”
“今天是中元节,将军,放河灯给死人祈福的。”
艾成挥手打发他走。风这么大,那些亮点在河面上闪几下就灭了。该是行不多远就翻掉了吧。大概河边仍有人在放灯,那光亮始终不绝,却总也难以为继。
恍惚间他觉得那灯火不像是魂灵,而像是人。他在看的不是亡者的超度,而是活人的宿命。飘飘摇摇,不知何往,随时可能覆灭的……
不知道王泰的纸船终究扎成了没有。也不知道按照他的设计,能不能经得起这样的风浪。
离开建康以来,一路上艾成都想回避去想王泰的事。他也不知道干嘛要跟自己较劲,就好像是想多了就会怎么样,就会一直很担心他似的。
他莫名其妙的担心王泰。哪怕再怎样嘲笑自己,自尊心也不肯来帮他打消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