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烫沽亭 ...
-
石板地面灼着刺目的白光,明晃晃一片暑热蒸腾而上,午后三刻,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分,街边的小贩们连生意也不做了,都缩在路边树荫下摇着蒲扇,懒懒地看着过往行人。
路上行人也少,鲜少有人在这个时候出门的。事实上小贩们这么辛辛苦苦起早也不是为做白天的生意,而是赶着晚上的文庙夜市占位。这条街是经过文庙的必经之路,每逢初一十五凤凰池畔多有人放河灯祈愿,文庙夜市也就每月两次地小小的热闹一番。卖河灯的、卖小吃的、卖珍玩小巧的,甚至有来路不明的商人拿出精铁螺纹的匕首,宣称是从云中淘来的河洛精品。
吕归尘拿起一块木牌在手里掂了掂,耳边是小贩殷切的推销声。
“公子你看我这可是从宁州运来的木材,是羽人那什么年木做成的。挂一个保平安啊,送给喜欢的姑娘吧,宁州那些羽人定亲时都送这个的。”小贩喋喋不休舌灿莲花,把一块普通的木牌吹得能开出朵花儿来。
如果羽然在这里必然会眨眨眼,露出那种看上去人畜无害实际上必然会有什么人倒霉的灿烂笑容,顺着小贩的推销把他的自吹自擂拐到一个让人欲哭无泪的方向。事实上宁州羽族在订婚时不流行华族的问吉纳礼等一系列琐碎的礼数,更不会拿这种不起眼的腰坠当定情信物。那个沐浴着明月光芒的浪漫种族在定情时的偏好是一种能把恋人名字铭刻在根茎叶里的神奇植物,况且宁州的年木少之又少,被羽人视为圣物,更不可能砍来做这种无足轻重的小物件。也只有在南淮这种和宁州相隔几万拓的地方,才会有街边小贩信口开河。
不过吕归尘不知道这些事,他只能尴尬地点头,然后在心里默默怨念为什么此刻姬野不在。被小贩纠缠推销这种事只有在他一个人落单时才可能发生,如果是跟羽然在一起,羽族女孩叽叽喳喳的功力能让小贩恨不得把东西倒贴给这位姑奶奶请她快些离自己远点,而姬野对付这种事的办法更简单,他只消抬起头冷冷瞪对方一眼,就再没人敢追上来纠缠不休。
无论是在北陆大君的金账中还是下唐国主的紫宸宫里,侍从们都是安安静静不敢多出一口大气,南淮街边小贩的聒噪以吕归尘的面人性子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那小贩抬头打量吕归尘,这个清秀少年的素色重锦袍子袖口处绣着精致的流云连珠纹,在如此酷热难当的天气里领口依然一丝不苟贴合严密,一望便知是从豪门大户里出来的,当下更是使尽了浑身解数要把自己的东西兜售出去。吕归尘心里想着今天不破财大概是没法脱身了,只好无奈的问:“这平安牌怎么卖的?”
小贩大喜,“五个银毫一块。公子你要刻什么字?”
“刻字?”吕归尘愣了一下。
小贩点点头,“是啊,刻字。公子是买来送给心上人的吧,呐你看啊,一块平安牌两面,刻上您和姑娘的名字,再打个络子挂在姑娘腰上,多好的念想。”
吕归尘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脸红了一瞬,“不……不用了,帮我刻个羽字就好了。”
小贩埋头刻字的时候吕归尘又像是对他解释又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小声喏嗫,“我有个朋友就是从宁州来的,送个宁州特产给她当个念想。”
卖木牌的小贩觉得自己今天运气好过头了,这种毫无花巧的吊牌也就挂着个羽人风俗的名头骗骗夜市上的小姑娘,没想到讹了个冤大头。南淮人一贯精明,他吃准这个少年是大户人家出身花钱没个数,报价时硬生生翻了五倍,对方果然没还价。不仅如此,少年付钱后拿着木牌走远了两步又忽然折回来,又挑拣了一块木牌说:“再帮我刻个‘野’字吧,就刻一个字。”
烫沽亭门口的竹帘被人猛的掀开,衣饰华丽的少年以一种和他身份极不相称的急切跌撞几步跑进内堂,目光四顾,停在角落处。
“阿苏勒,看这里看这里。”羽人女孩举手在空中挥舞,她旁边的墨瞳少年抬头瞥了吕归尘一眼,又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走神。
吕归尘撩起衣袍下摆三步并两步小跑过去跪坐在姬野身边,几上正中摆着一炉炭火,火上驾着烤鱼,扑通扑通冒着水泡,把茴香、八角、孜然和辣椒的香味直直往鼻息里送。鱼还是完整的一条,显然羽然和姬野都没动筷。
羽然等不及吕归尘坐定就蜷起食指,越过自火炉升腾而起的热气,在吕归尘脑门上狠狠敲了个爆栗,“怎么这么晚才来,等你好久了。”
“煜少主在课上偷偷写仕女词,惹得路夫子发了好大一通火,训了我们半天还罚默了《田税说》才下课。”吕归尘不敢还手,只是捂着脑袋躲闪,“这么热的天怎么还吃烤鱼?”
羽然崛嘴,“老板说这是新鲜的白水落花溪胭脂鱼,一年就河水大涨时捕这么一次,养在活水里辛辛苦苦运到南淮城的,不尝尝可惜了。”
吕归尘一愣,白水的胭脂鱼是宛州一大名产,他早有耳闻,只是——
“那也该煮鲜鱼汤,这么放辣子一烤不是把鲜味全败了。”姬野终于憋不下去了,不咸不淡地接口。
“我就是想吃辣的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羽然皱起鼻子,忿忿然瞪过去。
姬野和吕归尘两人很有默契的同时苦笑转头,这位大小姐蛮不讲理起来胡搅蛮缠的功力他们早就见识过,这种时候还是别惹她为妙。
吕归尘拿起酒壶往三人面前的白瓷酒杯里倒酒,他手劲控制得极巧,倒下去浅浅的一线收手时酒液满满地与杯口齐平,一滴不多一滴不少。羽然看得雀跃,抢过酒壶自己试着这么倒酒,却没控制好力道溢了出来,姬野低笑一声,换来女孩子一记眼刀剜去。
三人一边吃烤鱼一边饮酒,羽然不时咯咯笑着讲些家长里短的促狭八卦,吕归尘配合她的叽叽喳喳轻笑以照顾女孩子的谈兴,姬野只是专心致志对付酒菜。午后的阳光从雕花窗棂透出,斜斜落在几上,一圈圈的光影漾在清澈见底的酒液中。窗棂的影子一点点拖长,等炉中的炭火彻底熄灭时,阳光已经从白灼转成了金红,像是一笼薄纱卷着这方小小的酒肆。
姬野懒懒地剔牙,“晚上什么安排?”
他想着按羽然那爱热闹的性子一定要去凤凰池边的夜市逛街的,没想到羽然沉默一会儿才摇头说:“你们去玩吧,我要回家读书。”
“读书?”吕归尘有些诧异,他实在难以想象羽然安安静静坐在桌前读书的样子。
“笨蛋,”羽然有些气鼓鼓地伸手揪吕归尘的耳朵,却被姬野半路拦下,只好转手去拿酒壶给自己倒酒,“今天十五啊,我晚上要做功课的。”
说着她将杯里的残酒饮尽,撑着几案就起身离开,吕归尘这才想起之前买的东西还没交给羽然,连忙喊住她,“羽然……”
“嗳?”羽然挑着眉毛回头看向吕归尘。
吕归尘摸着袖里的木牌,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头疼,就算是再好的朋友,又不是什么节日,这么突兀地送个东西实在有些奇怪,但他实在不好意思把自己被人纠缠地没法才破财免灾这一番曲折说出来,只好硬着头皮期期艾艾地说,“那个……我今天看见这个宁州的特产觉得还不错,说是年木刻的能保平安,送给你。”
羽然看着吕归尘塞到自己手里的小木牌,愣了好一会儿,继而笑得直接趴在了几上差点把酒壶酒杯都拂到地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宁州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在宁州谁敢把年木砍了做这个。阿苏勒你被骗啦!笨蛋!大笨蛋!!!”
她的笑声太过欢悦跳脱肆无忌惮,酒肆里其他客人都好奇地抬眼往这个角落张望,吕归尘有些窘迫地扣着手。羽然忽然刹住笑意,认真地问:“被骗了多少钱啊尘主子?”
“……一个银毫。”吕归尘没勇气把实话说出来,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东西肯定不值小贩报出的那个高价,不过他不缺这些钱也懒得和人讨价还价,付钱的时候也只是在心里颇为同情地想着:这年头大家养家糊口都不容易。
“切——”羽然撇撇嘴,“还不如去富春坊赌一把呢,听说那里新来了个怪人坐庄已经大杀四方好几天了,你们晚上要是无聊就过去帮我看看那人,过几天我有空了就去跟他玩几局。”这种资深赌徒的语气从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口中如此自然而然地蹦出,听得姬野大皱其眉,羽然也不去管那此刻那两个男孩子脸上的表情,一蹦一跳地自顾自拐出了烫沽亭。
留下野尘二人对着酒饱饭足后的一片狼藉大眼对小眼,良久,吕归尘小声说:“真要帮她去踩点子?”
“去就去呗,反正晚上也没事,总比去凤凰池上看河灯来得有趣。”话是如此,姬野脸上的表情却无论如何算不得多轻松,“老板,结账。”
吕归尘笼着袖子里另一块尚未来得及拿出手的木牌吊饰,这回却是真的拿不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