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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迷津欲有问(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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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这些日子过的太平静,莫小瑶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一阵寒风吹过,莫小瑶才冷冷一笑问道:“白羽清扶玉勒做庄主了?”
柳随念不由得赞叹:“你果然聪明。”
莫小瑶却是自嘲:“什么聪明,妇人之仁,才成了今天的样子。”
柳随念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不过事情也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那日万毒山庄失火,是白羽清带走了玉勒。不知他们二人是什么协议,玉勒打算假扮你做墨玉山庄的庄主。花雨门如娘听闻你活着,就带着心腹去看你,结果识破了那张假脸。白羽清为了灭口,杀了他们。”
“你说白羽清为什么会帮玉勒?”莫小瑶突然问道。
柳随念笑了笑:“我不知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
莫小瑶转过头看着他,水蓝色的眸子里映着她的不解的笑脸:“我本来也是不知道的。我一直觉得,他应该跟我一样讨厌玉勒,所以才让他去了万毒山庄。其实那天,我根本没打算会去。”
水蓝色的眸子暗了暗,那是掩不住的失望。
“对不起。”莫小瑶轻声说道。
“你可以不说的。”柳随念笑了笑,“至少不要在我大哥的墓前说。”
“好。”
两人沉默的坐了一会儿,才听到柳随念继续说道:“刚说道白羽清灭了花雨门。不过也正因为花雨门的牺牲,让你多了个心腹。”
“谁?”莫小瑶心中,没有什么比得上如娘的命重要。
“宋祁。”柳随念说着,忽而笑了,“白羽清要杀人,他要救人。玉勒怒极攻心要对宋祁痛下杀手,被墨玉山庄的人发现,发现了她假扮你。而白羽清,推的一干二净,说是被你的样子骗了。”
“果然是他的作风。”莫小瑶冷笑。
“怎么,你不生气?”柳随念觉得如今的莫小瑶有些陌生,放在以前,别人要是对她一丝侵犯,她必然十倍还之。
莫小瑶笑了笑:“只是觉得有点悲哀罢了。”
“你还真是变了。”柳随念不问她想怎么做,只是继续说着,“落峰派齐贤净身离派,王朝明也跟掌门闹的很僵,说是等掌门伤好之后,也要下山了。说起来有个很有意思的江湖传闻,齐贤和王朝明都是因为一个花雨门的女杀手而跟掌门闹翻的。据说是要给那个女人报仇。秋寒,明霞两大山庄和落峰派决裂,甚至昭告全武林,只说掌门品行有失,不愿与之为伍。你说到底是为什么?”
莫小瑶笑了笑:“秋大哥的话,定然是在还我人情。我想他之所以没说我坠崖之事,应该是被墨玉山庄拦下了。就算我只是个名义上的庄主,墨玉山庄为了面子,也定然要杀上落峰山去。秋大哥知道,我并不想这样的结果。”
柳随念笑了笑:“或许吧。”
“不过,最有可能的是,落峰派的实权其实落在了东方霄手上。秋寒,明霞两大山庄既不愿意与朝廷狼狈为奸,又没办法和东方霄正面相抗,所以做出了绝交的样子。大家都装糊涂罢了。”莫小瑶笑道。
“我今日才确信,莫小瑶每次皆能大难不死,不只是运气好,而是看的明白。”柳随念叹道,“你虽不在江湖,却比江湖人看的清楚。”
“只不过是趟这浑水久了,自然也就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莫小瑶毫不自谦。
柳随念点了点头:“云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
莫小瑶想到那双无波无情的眸子,收了笑意问道:“他可是卓云飞的师父?”
柳随念点了点头。
“那卓云飞已经知道我活着的事了?”莫小瑶又问。
柳随念又摇了摇头。
“难不成他们师徒二人还貌合神离?”莫小瑶的话里略带嘲讽。
柳随念斟酌了下答道:“卓云飞是医从云先生没错,可云先生却并不是苍穹派的先生。他是朝廷的人。”
莫小瑶懂了:“卓云飞想保住苍穹派,背叛了云初。”
柳随念想了想答道:“我曾问过云先生,他只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卓云飞的选择并没有错,也谈不上什么背叛。”
莫小瑶笑了笑:“云先生倒是想得开。”
“胸怀天下,自然是比追名逐利的人看的开。”柳随念叹道,水蓝色的眸中闪过一丝惋惜。
“如今四大门派,苍穹,落峰都和朝廷有扯不开的联系。四大山庄中,万毒山庄已毁,墨玉山庄因我不在而身份不明。唯有,秋,明两大山庄摆明了不愿与朝廷为伍。看这个局势,江湖上应该有一半的势力或明或暗的落在朝廷之手了。”莫小瑶也颇为感叹。
“你打算怎么做?”柳随念问。
“不是我打算怎么做,而是他打算要我做什么。”莫小瑶看着柳随念,只等他给一个结果。
“云先生救你,不过是个意外。”柳随念解释道。
“或许落在他的轿子上是个意外,可是他这两个月来执意救我,就是有所图了。”莫小瑶顺着他说道。
“他想要你当上武林盟主,抵抗外敌。”柳随念也不再绕圈子。
莫小瑶一笑:“你可知道,你不是一个好说客。”
“不见得,最起码你一定不会拒绝活下去,因为你还要为花雨门报仇。”柳随念回道。
“你的意思是,我如果不答应,就死么?”莫小瑶眸中闪过一丝绝杀。
“是。”柳随念回答的干净利索,“我没有武功,云先生跟我状况差不多。但还是把你反抗的念头收起来,他可是出门带亲卫的人。”
莫小瑶忽而想起了那日落涯的时候,昏迷前最后一抹黑影。以及醒来下床又昏迷前,似乎也是那个人把他抱上床的。她还没见过那个人,却也知道那人功夫不弱。听柳随念的口气,似乎是断定功夫在她之上。
“最后一个问题,白羽清灭花雨门,跟你有没有关系?”黑色的深眸中,映出柳随念淡然的面色。
仿佛等了一夜那么久,柳随念才淡淡的吐出两个字:“没有。”
莫小瑶轻笑一声,站起身来准备回房睡觉。
柳随念喊住了她:“如果我刚刚说有呢?”
莫小瑶停住了步子,并没有回头:“那你就要给花雨门陪葬。”转而又笑了笑“不过就算是骗我,只要你说没有,我一定会信的。不然杀了你,我有什么脸面去见你大哥。”
天色微暗,夜色渐浓。
远远的,看着一抹白衣出尘,站在光秃秃的桃花树下。这个人,对上眼的一瞬间,有种梨花满天的错觉。
莫小瑶笑了笑,上前几步,突然出招,云初微微皱了下眉,向后退了一步,被地上的石子围栏绊住,倒了下去。
忽而见一阵风起,黑影接下了莫小瑶试探的招数,明知莫小瑶只是试探,那人却是嘴角轻扬,生生的折断了她的手腕。
“疼么?”云初走上前,看着莫小瑶已经变形的右手关节。
莫小瑶只是笑了笑,不予作答。
云初见她不答,转过身去看若无其事的男子,沉默半晌:“下次轻点,弄伤了还是我治。”
男子看了莫小瑶一眼,似笑非笑:“功夫不错。”
莫小瑶抬起下巴,仰头迎上他的笑,算是应了他带有讽刺的“赞美”。
“棺材还没定呢。弄死了,你就埋在这树下当肥料。”云初淡淡的评价了二人的剑拔弩张。
男子微微顿了顿,先一步移开了和莫小瑶对看的眼神,低下头将云初的大氅整好。
“天冷了。先进屋。”他声音干净,却是说不出的撩人。
云初看了眼莫小瑶,莫小瑶也跟了上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莫小瑶突然有了种寄人篱下的无力感。脑中不知怎的想到了夜朗星疏,落峰山月下,段天涯第一次和她彻夜长谈时的情景。
那是一年仲夏夜。派中的弟子都巴不得往惩戒堂的绝壁上跑,高处劲风甚爽,段天涯的声音却很低,他说:“小瑶,你也是无依无靠的,和我一样。”
莫小瑶记得那个时候,她狠狠的点了点头。
段天涯看了她很久,笑了很久,笑的很柔和:“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受,可是你要记得,你有我。你可以依靠我。从今天开始,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那时的段天涯,温暖的一塌糊涂。
他如严寒最温暖的一道光,终于融化了莫小瑶对世人的绝望。
那一年,莫小瑶六岁,仅剩一口气,奄奄一息的时候被逐出墨玉山庄。如父如兄所有人都遗弃了她。
同一年,她把落峰山当做自己的家,十年之后,落峰山上一场偷袭一声呼唤,让她终于看清,如父如兄终究不是血亲,终究还是要捅的她鲜血淋淋。
那年仲夏夜,段天涯抱了抱快要哭出来的莫小瑶,耳边是他温热的湿气:“天冷了,先进屋。”
莫小瑶微微仰起头,将被记忆冲垮的泪水狠狠的留在眼眶。
云初转过身,淡淡的看着莫小瑶:“疼哭了?”说着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眼神无疑是在说:看你干的好事,总给我添麻烦。
男子燃了两根蜡烛,整间竹屋亮了起来。莫小瑶发现这间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榻,其余的什么都没有,比起她住的那间,简洁的像是未完成的屋子。
云初只是微微抬了抬头,男子就很自觉的按住了莫小瑶,一阵剧痛穿过骨膜,几声脆响,云初已经把莫小瑶的手腕接了回去。
莫小瑶嘴角挂着笑意,表情未变,可脸色的苍白,细蒙蒙的汗珠已经说明了这钻心的疼痛。
男子的眼光中掠过一丝赞许,嘴角还是那似有似无的笑意。
“给我一个被救的理由。”莫小瑶缓了缓开了口。
“是他要救你。”云初指了指那黑衣的男子。
莫小瑶笑了笑:“这一次或许是我险些砸了先生的轿子,这位侠士才会出手。我想知道三年前为何救我。我曾说过要拜谢先生,醒来的时候先生却已经不见了。”
“那时候走的急。”云初也不饶圈子。
“我会助先生达成心愿,只是还有几件事,望先生明示。”莫小瑶觉得,既然摸不准云初在想什么,倒不如告诉她自己在想什么。
“你说。”
“如果我不是墨玉山庄的庄主,云先生还会不会要我性命?”
“不会。”云初目光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顶多就是救了你,放你回去。”
“就像三年前一样?”
云初想了想:“大概也只能那样。”
莫小瑶一笑:“云先生爽直。”
云初身后的男子,冷哼一声,笑了出来。
云初略略显得有些不高兴:“平安!”
身后的男子转过身去,肩膀抖个不停。
莫小瑶见两人的反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了话锋问道:“听闻朝廷十年未封左相。两年前新相入京。尊姓也是个云字……”
“莫庄主说的不错。”云初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莫小瑶第一次知道,这淡淡的音调是怎么来的了。猜不透看不清眼前人也无可厚非。当朝左相,据说一朝入朝,备受恩宠。纵然骂他的言官从宫门直到京郊,可老皇帝照用不误。莫小瑶曾经听说过云相长的极为俊美,但为人颇为捉摸不透,冰冷难以靠近,处事狠辣决绝,是帝京官员中,人人闻之都要颤一颤的名人。
云相最大的特点就是,说话永远让人听不出因为所以。官员们都擅长说三分话,七分猜。一个眼神就要读懂上级对下级传达的旨意。可据说,帝京最难揣测的,不是圣意,而是相心。
估计直爽这两个字,形容左相,确实是个笑话。
莫小瑶不由得失声一笑:“原来是当朝左相。”
那事情就要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了,莫小瑶的身份很尴尬。基本上属于朝廷不能见光的暗杀对象,隐藏在暗处的天字第一号危险分子。她实在不能确定,云初知道她的身份会不会毫不犹豫的把她剁了。
思前想后,既然二人要合作,那还是把话说明白的好,免得兔死狗烹之时,自己还觉得委屈:“三年前云先生未居高位,救下我。为还当日恩情,如今率墨玉山庄暗投朝廷也未尝不可。只是我墨玉山庄辅的是云相,不是当今皇上。”莫小瑶顿了顿,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话,云初听的丝毫不为所动,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没有意料中的寒暄推脱,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忖度的,“只是有件事情,我要先说与云先生。我并非墨玉山庄墨老庄主的女儿。”
“我知道,你娘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曾经统领江湖人守云州城三日等到援军的女中豪杰,彤云公主,十八年前奉旨和亲。你的生身父亲是若金国皇帝若无极。”云初淡淡的说道。
莫小瑶顿了顿,笑了笑道:“先生既然已经知道……”
“如果你要报恩,那我可以告诉你。你欠我的,不只是一条命。你四岁时曾经在左相府小居半月。半年之后,左相府毁于一场无妄火灾。左相有一个女儿,和明红霞一样的年纪。”云初看着她,那双空蒙的眸子里,依旧一片虚无。
“原来是你。”莫小瑶不禁哑然失笑。
“十三年前的人命,你也要还么?”云初问。
莫小瑶低头摇了摇头:“先生要是想我偿命,三年前就不会救我。如今更不会救我。”
云初很赞叹的点了点头。
“敢问先生,见到昔日灭门的仇人,为何还要救?”莫小瑶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不恨她。
云初避开她的目光,声音说不出的低沉:“家父并不觉得是你害了我们。”
“可如果不是我,你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做左相家的千金小姐。而不是如今女扮男装的左相。”莫小瑶自责。
云初淡淡一笑:“你还没这么大能耐。”
莫小瑶一怔,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她终于知道了眼前人是谁,她知道母亲给她找了四个替身,她都已经忘记了,当年左相家的嫡女。只因她常在宫中走动,自己与她也不算亲厚,半个月里也只有自己的母亲和左相寒暄的时候,才见过她一面。那个时候,她还不是这个样子,没有这么空蒙的眸子,没有这么冰冷的距离。
“莫庄主不会以为古银与若金连年开战,也是因为你的缘故吧。”平安在背后插话。
莫小瑶摇了摇头:“我还没这么大能耐。”
国与国之间的事,哪会真的因为一个女子就开战。
平安显然很喜欢这个回答,嘴角又得意的扬了一扬。
只是一盏茶的沉默,莫小瑶又挂上了笑颜:“云先生所望,小瑶定会竭力相助。”
云初似乎早就料到,也未见有什么大惊喜:“钱我会出,我只要墨玉山庄广下英雄帖,选出武林盟主。而这个盟主,只能是你。”
莫小瑶早就猜到朝廷想要收服武林,只是点了点头:“如今江湖势力一半已经落入朝廷之手,难道云先生还不满足么?”
云初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给你三年,三年你坐到盟主之位。找一批好手南下过宛江。”
莫小瑶的眸子动了动:“先生是要发动战争?”
云初只是看着她,不否定也不肯定。
“先生可知,如若战事一起,多少人将流离失所,多少无辜的百姓会不明不白的死去。”莫小瑶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犹如谪仙的人,竟然会如此残暴。
云初微微蹙眉,想了一下面部又舒展开:“十八年前圣上舍不得彤云远嫁和亲,是她亲自自请而去。这也是家父为何到死也愿意保住你的原因。”
莫小瑶简直不敢相信,皇家到底还能多龌龊。
“十八年前如果彤云不嫁,那就是若金国挑起事端,若金国在北方,与帝京不过两千里。无南方宛江之天险。踏过沙漠就是我朝第一大门户黑州。黑州一破,与亡国又有异?”云初看着莫小瑶失望的神情,不由得皱了皱眉,一想到她一不喜欢朝廷,二不懂战事,说了也纯属浪费口舌,顿觉疲惫。
“可若金国为彤云公主只守不攻十年。”莫小瑶也是骗人的高手,制造言论诽谤他人的事情没少干过,并不能相信云初的一面之词。
“若金国南临我国与凝赤。若是与我国兵戎相向,凝赤国兵强马壮,定然会踏骑而来。并非是他们感念贵妃情分,而是不想被凝赤国趁虚而入钻了空子。”云初叹道,他向来不表喜怒的脸色出现了难以明辩的苦痛,但也只是稍纵即逝。
三国相邻,两国开战,另一国自然不会干巴巴的望着。
又或者说,另一国就是想干巴巴的望着,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其实什么文书,什么历史都是骗人的。
唯有利益最真实。
莫小瑶静了静,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传了出来:“先生是怕南方诸国趁火打劫,还是要扩张疆土,先发制人?”
云初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的母亲曾经说过:‘没有百姓无以为国,是成千上万的百姓供养了皇族宗室这个大家。没有百姓,就没有家国。百姓就是大义。’”
莫小瑶轻笑一声:“云先生也是这样想的么?”
云初空蒙的瞳孔中终于亮起一丝通明,声音平淡却无比坚定:“是。这正是本相所愿。”
莫小瑶忘记了自己是怎样走出这间屋子的,只知道心中有很多东西变了。仰头看着满天星辰。十七岁之前,她看到的是天大地大的浪漫,以及无依无靠的孤寂。十七岁这年,她以为看到了肩上的责任,看着满天星辰,都是因为自己自作聪明而死掉的人。无比沉重,却甘之如饴,她以为墨玉山庄是她的家。今日再看夜空,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变,但又像是所有的事都变了。
云初告诉她:百姓是大义。百姓是家。
莫小瑶轻笑一声。不知何时,看着满天星辰,在院子里睡着了。